“公主, 你方才是在同谁讲话呢?”
仙悟披月而来,肩头都落满了絮雪,呼出的热气转瞬便化为了白雾。
她在苏念栀的跟前蹲了下来, 将苏念栀额前的一绺碎发拂开。
只是她才蹲了下来, 便鼻尖一皱。
“妖气?”
仙悟话音一凝,厉声道:“公主可有受伤?”
苏念栀闻言, 收回了视线, 她缓而一笑, 冲着仙悟晃了晃自己手中的糖葫芦。
“我没有受伤, 我只是在自言自语,没有什么妖怪的。”
仙悟却是眉头紧皱, 她分明就闻到了妖气。
可苏念栀却扑身上前, 抱住了仙悟。
仙悟陡然被苏念栀这么一抱, 浑身一僵。
只听苏念栀趴在她的肩头, 小声说到:“今日是圆月之日, 妖怪都要显出原身的, 这山头那么多的妖怪,仙悟姐姐能闻到妖气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她说完, 将自己手中的糖葫芦一转,递送到了仙悟的唇边。
“仙悟姐姐, 我已经跪够时辰了,可以让我去休息了吗?”
苏念栀的眼里盛有水波,她抬手揉了揉自己的两膝,诚然她跪了许久, 但好在方才那白狐用狐尾给她垫在了膝盖前。因此, 她的膝盖倒不算疼。
只是一直在这迎风口站着, 着实有些冷。
仙悟自然是看出了苏念栀心中所想, 她先将手置放在了苏念栀的前额,察觉到苏念栀的仙灵血在吸收到了圆月的灵气后,这才笑着同苏念栀开口。
“好,仙悟带公主回去休息。”
“公主再过几年,就能成为护佑一方山河景明的大祭司了呢。”
仙悟牵着苏念栀的手,将她带往青安庙的禅院带去。
夜波之下,却见苏念栀缓缓转身,目光却落在了山头松树前。
在那松树的背后,有一则白影藏匿,白绒闪现。
苏念栀望着那抹白绒弯唇一笑,她正吃着糖葫芦,说话之时,语音模糊。
只能听见她低声轻语:“大福狸,等你来找我......”
藏在青松之后的身影,似是能够听见苏念栀的声音一般。
他白影微顿,伴着清风哼笑出声:“小傻子。”
“我来找你,便是你亡命之时。”
*
遂安国,永和二十一年,立冬。
飞雪倾洒,沿街扑落成霜,枯枝挂雪,琼芳染了一树。
街沿两侧被粗布麻衣的百姓所占。
他们跪地而拜,以头扣在冰冷的地面,两手交叠放在自己的额前。
冰雪顺势滑入他们的掌心中。
时下万籁俱静,唯有风雪之声在此飘转。
“大祭司来了!”
“大祭司来了!快让开!”
在一壮汉的高呼中,从金庙之中走出来了一则纤长的清影。
女子行|于竹骨伞之下,一袭白衣与絮雪相衬。
乌发用玉簪挽束,头戴一方帏帽。
直到凌风将面纱吹起,众人才窥见了那帏帽之下的一角。
女子肤若莹雪,丹唇点朱,却不见笑意。
她缓步走向了街道中央,众人亦是在此时跪地而呼:“迎神女!消灾祸!驱妖邪!”
苏念栀的耳边响起此起彼伏的高呼声,她的脚步稍稍一顿。
却停她身侧的女子轻声说到:“公主,您只管大步往前走就是了。”
仙悟看出了苏念栀的停顿,她面色如常,和十二年前相比,不见丝毫的变化,唯独一双眸子里,明光渐渐消散。
“公主,你此次去魔域,是要杀了那魔君的。近来招摇山附近的村子屡遭妖邪侵扰,若不能将那魔君斩杀,许是会有更多无辜的人丧命。”
“您断不能有被旁的事扰了心智,不能再像十二年前那样,放走了妖狐。”
“妖狐?”
苏念栀闻言出声,她记起了自己幼时所见的那只狐狸。
脑海中闪过了多年前的那个雪夜,灵狐将绒尾垫在了她的膝盖前,免得她一直跪在陈旧板硬的蒲团上。
他还说会来找她。
“公主?公主?”
扶翎见苏念栀愣神,小声地唤到:“总而言之,您只需要记住,神女的职责,生来就是为了百姓而活的。”
“只有您杀了魔君,天下才会复归清明。”
苏念栀被仙悟之言拉回了思绪,垂落的右手不动声色地捏住了裙角。
“杀了魔君......”
她呢喃出声,目中盈着清水。
“可仙悟,魔君杀的人不都是祸害百姓的坏人吗?”
苏念栀不理解,近年来,虽常常有妖邪祸乱人间,掳走百姓的事发生。
甚至将那被掳走的人的头骨挂在了城门前,故意挑衅各大仙门。
可苏念栀查探一番后,却发现那些被带走的人......
也算不上什么好人。
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前月被带走的那名屠夫,曾放火烧死了一窝的幼狼。
那幼狼之母乃是狼妖,这才将其带走。
“这种人,我也要救吗?”
苏念栀疑惑出声,仙悟适时打断了她的话音。
“公主,人类之间的事自然由我们自己来断。”
“可人妖殊途,我们和妖是必然要有一方是要被诛杀的。”
仙悟随着苏念栀走到了招摇山的山脚下,身后是跪地而拜的天照城百姓。
他们都盼着苏念栀能够杀了那魔君,此后便不会再有妖邪祸害人间。
传闻那妖鬼之王谢妄清,居于招摇山内。
招摇山内有一则结界,除了修仙之人,便只有身负仙灵血的女子才可入内。
而今各大修仙门派也忙着对付各地窜出的妖邪,因此,现在能够进入招摇山的,只有苏念栀一人。
“求大祭司替我们铲除了妖鬼吧!”
“还望大祭司早日解决了那魔君,还天下一个太平!”
苏念栀的耳边不断回荡着百姓的碎语,清风掀动她的面纱,她目光幽冷,只是垂头沉沉应声:“我会的。”
仙悟见状,满意一笑:“公主,去吧,我们等你回来。”
仙悟紧握着苏念栀的手,随后替她系好了腰间的玉佩。
那玉佩是块儿宝玉,乃是苏念栀的母亲给她的,希望这块儿宝玉能替她挡下灾祸。
仙悟为苏念栀理好了帏帽后,这才松开了苏念栀的手。
夜色将至,招摇山下突然传来虎啸猿啼之声,滚滚沉云席卷而来,将招摇山包裹在了其中。
本还跪在两侧的百姓立刻起身跑出了圈围之中。
等苏念栀回头时,身后早已空无一人。
她定了定心神,目色幽冷,右手食指宛出一道圆弧,圆弧便成了一团火光,将前路映照。
她走进了那团黑雾之中,强烈的妖气立刻向她扑来。
苏念栀穿过了黑雾后,却发现自己置身于无边雪原上。
放眼望去,四周被素白覆盖,几棵枯树嵌在雪地里,犹如佝偻之人,垂头站立。
“呜——”
狼嚎之声忽然传来,与之一道显现的还有乌泱泱的一片......
毒人。
苏念栀的双目微微一眯,抬头看向将她围裹的毒人。
苍穹之下,弥开血雾,窜绕的血雾内融进了腐烂的气息,毒人的身前散着幽绿色的光,眼珠子挂在眼眶之外,眼眶之内只剩下一个窟洞。
他们围绕成圈,眼珠来回摇晃,盯着苏念栀而动。
刹那间,浊浪掀起风云,划开凌厉的闪光。
毒人像是被控制了一般,猛然一起朝着苏念栀奔来。
苏念栀倒也不急,只等着那一圈毒人冲到她跟前,眼珠子直直朝着她摆动时,她才有所反应。
苏念栀鼻尖微皱,慢慢抬手,点在了身前毒人的前额。
她颇有些嫌弃地开口:“你们......好臭啊。”
毒人像是能够听懂苏念栀的话一样,纷纷一愣。
而正是他们愣神的瞬间,苏念栀的指尖发出一抹光点,光点破开焰火,将毒人卷进无边火海中。
只听苏念栀轻笑道:“炽焰火,烧了他们。”
随即,那团焰火越来越大,直至将毒人焚烧成灰。
毒人方散,狼嚎虎啸齐齐而至。
苏念栀转眸之时,却见一方枯树之下,黑影闪过。
她唇角挽起一个笑弧,只当作没有看见,仍由黑影飘散。
而她,则转身对上了面前的虎狼。
虎狼成群,向着她张开了血口。
苏念栀眉梢一挑,不同于看见毒人时的厌弃。
她抿唇而笑:“许久都没有逗过狗和猫了呢。”
*
月宫
寒雾笼在黑石所砌的宫殿上空,落下的雨滴子也化为了墨色,被那黑雨所浇淋的花叶都被其腐蚀,只剩下残灰一堆。
“少主!少主!”
一道黑影闪进了宫门之内,幽暗的地宫里,只点着一只明烛。
高台之上,身穿玄衣的少年正小心翼翼地以刀为笔,在一张带血的皮囊上绘画。
那皮囊被钉子挂定在了冰冷的石壁前,画皮被铺展而开,在其顶端,则钉了一颗头骨。
少年慢条斯理地将刀往其内里一刺,随即,缓缓开口。
“嘘......”
“风影,你打扰到我画花了。”
玄衣少年的嗓音清冷却又淬寒,他话音一出,风影立时噤声。
只见他目光定凝在自己刀下的花瓣上,才瞧着画出了一朵令他满意的花,便被风影的叫喊声所打断,他颇有些无奈地拧了拧眉。
等到那一朵花瓣最后一刀落定后,谢妄清才转过身来。
“出什么事了?”
风影哆哆嗦嗦地应声:“少主,小的给你找到了一张新的画纸。”
“那画纸净白如玉,是少主最喜欢的那一类皮囊了。”
“只是这个画纸不同于其他的人,有些......”
谢妄清将手中的血迹洗擦干净后,侧眼看向了风影:“怎么?连张画皮都对付不了了?”
风影抠了抠头,悻悻一笑:“那人身负仙灵血,我们这些小喽啰怕是对付不了,派出去的毒人都被她一簇明火所烧了,这才来请少主您亲自前往拿下这张皮。”
“毒人全被她给烧了?”
风影点头:“正是,眼下咱们魔域派出去的小妖怪还未回来,因此只留下了狼王和虎王对付她。”
“不过,依属下来瞧,狼王和虎王也许不是她的对手。”
谢妄清微一挑眉:“这么厉害的画纸,有趣......”
他话音方落,那朵刻在画皮上的芍药铺展而开,灵动轻逸。
谢妄清指尖点在了芍药的花心正中,凝思了片刻后才道:“风影,你说这一次取得了新的人皮,该画什么花呢?”
风影哆嗦应声:“属下......不知。”
他应声之际,脖子上靠来了一抹冰凉,正是谢妄清手中绘花的短刀。
谢妄清拿着短刀在风影的脖子上绕了一圈后,方才说到:“嗯,听闻人间有种花名为栀子花。”
“等取来了这张画皮,就画栀子吧。”
少年说完,这才让风影起身,二人离开月宫的刹那,便腾然起两道玄影,消失于长夜之中。
*
寒雪飘扬,不断洒落的鹅雪却难以将那地面的血迹掩盖。
“呜呜——”
狼群的低吼声中似乎夹杂了些委屈的意味,而在其身侧的猛虎也趴伏在地,呜咽出声。
苏念栀回头看向被她捆缚了的虎狼,轻笑道:“听话,别乱叫了。”
“我不杀你们。”
虎狼像是听懂了苏念栀的话中意,不再发出挣扎,而是静静地盯着苏念栀。
他们颇有些懊恼地垂下了头,想他们好歹也是一方妖王,在魔君少主手下做事,护着这妖鬼和人类世界的分界。
只要有人类闯进,他们便需要将其赶出去。
却没想到这一次闯进结界中的女子,毫不费力地就将他们制服,甚至还用了捆灵锁将他们捆了起来。
一想到回去会受魔君的惩罚,虎狼的目光中都落下了无奈之色。
却见苏念栀旁若无人般地凝了一堆火,火融清雪,化为了静澈的水澜。
苏念栀在那一方水泉前蹲了下来。
“好脏啊。”
她借着明火瞧清了自己衣服上的血迹,那是斩杀毒人时留下的污血。
苏念栀最讨厌污血了,她在魔域里生火化雪,积雪化为了温水,随即,她捧起温水往自己的衣服上浇淋。
她将温水淋在自己的后背,温水将其白衣润湿,与之相互贴靠,将那纤姿态勾画。
夜风忽过,苏念栀微微打了个寒战。
她后背处的血迹正在渐渐消散,等她洗干净后,刚想要起身,却是目光微凝。
她微一侧目,眸光看向了身后的一棵青松。
“谁?”
“谁在哪儿?”
苏念栀的疑声一出,藏在青松之后的人似乎并没有打算继续躲藏,而是缓缓从青松之后显出了一则长影。
来人一袭鸦羽锦袍旋身,修长的身姿投落清影,发尾高扬,端的是朗玉公子之态。
然而他一双赤瞳却露出了嗜血的微光。
他并未回应苏念栀的疑音,而是自顾自地看向了苏念栀的后背。
女子的白衣被水浸润,因此紧|身相覆时,如玉白皙的后背一览无余。
谢妄清盯着那后背看了半晌后,才喟然而叹:“的确......”
“是一张很好的画布呢。”
“若能在其上刻花,想必会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