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萧瑟, 凌维舟拢着手站在乾清宫外,成帝身边伺候的大太监打了帘子出来,叹了声气几步走到他身边。
行了个礼压低声音道:“太子殿下, 您还是先回去吧, 陛下近来身子不好醒着的时辰少, 您便是在这等再久, 陛下也不知道您的孝心呐。”
“孤只想进去瞧一眼父皇,还请公公通融一二。”
大太监犹豫着垂下头,“娘娘先头惹怒了陛下,下了口谕说娘娘与您都不得入内, 没陛下的准许, 奴才也不敢放您进去啊, 您就别为难我们这些下人了。”
几个月前, 二皇子娶了丞相的嫡女, 在朝中的声望一跃而上,让本就地位岌岌可危的凌维舟与秦贵妃慌乱了起来。
秦贵妃在京中挑了一圈人家, 不是家世不够看便是模样不出众, 都没合适太子的, 才将主意打到了和亲的公主身上。
自从成帝身子大不如前后, 等闲不到后宫留宿, 而她的脸又毁了容,成帝即便翻牌子也都是去贤妃那, 一个月才来她这一回, 等闲说不上几句话。
趁着凌越离京的机会, 她总算见着了成帝, 为了让他能留宿吹吹枕边风, 她竟是糊涂到在成帝的茶中放了长乐散。
那东西少量吸食会叫人飘飘欲仙, 一夜驭几女,可成帝的年岁与身子如何能吃得消这个。
他往常去贤妃那也是喝茶对弈,难得才会温存两下,一夜下来就病虚脱了,人都蜕了骨相。
这种事如何能瞒得住,太后出马太医不敢隐瞒,一时之间阖宫上下都震惊了。
谁能想到贵妃娘娘一把年纪,还有这等雄心壮志。
成帝养了好几日才缓过神,问过方知她是为自己儿子的亲事愁成这样,气得恨不得将桌子都给掀了。
“舟儿也是您的儿子,陛下不该厚此薄彼啊。”
这可真是不知悔改,将成帝又气了个半死:“朕怎会对他不上心,正因他是太子,才更好挑选德才兼备的人家为太子妃。沈家多好的一门亲事,太后与朕费尽心力为他挑选,可他又做了什么!造成如今的结果还不是怪他自己!”
“朕本想着这外邦的公主言语不通,即便家世显赫,也帮不到舟儿什么,想给他再物色个好些的名门淑女,你既喜欢那朕便下旨允了这亲事。”
成帝同意了和亲,却将秦贵妃降为了淑妃,不仅禁足在翊坤宫,还让她交出了对牌与凤印,后宫的一应事物转交给贤妃。
也不知成帝的身子真是被掏空,还是旧疾复发,总之没过几日再次卧床不起。
本该是继续交由太子监国,可前些日子南面遭了灾,太子屡屡办事不利,成帝便将代理朝政之权给了他与三皇子。
别看只是多了个人,差别却大了,不仅御书房内大臣们不受他管束,近来他更是连成帝的面都见不着了,让他如何能不担忧。
即便见不着人,也还是每日都来候见,指望能有机会见上一面。
这大太监是成帝身边最为得用的,他都这么说了,凌维舟也不好再死缠烂打,微微颔首客气地道:“那便辛苦公公在父皇身边照顾了。”
“太子殿下言重了,伺候陛下是奴才的本分。”
凌维舟又看了眼殿门,确认不会有奇迹发生,才转身缓慢地朝外走去,不想他还未穿过长廊,就听见身后传来说话的声音。
他回头去看,就见他的好三弟穿着银狐毛的大氅,通身的贵气,他一到门外甚至不必开口询问,就有太监恭维地上前为他打帘子。
“您可算来了,陛下可问了好几回您呢。”
“父皇今日可好些了?”
凌维舟眼睁睁看着三弟进了殿门,那冰冷的布帘在他身后重重垂下,他嘴角扯出个讥讽的笑意,原来不是病到失去意识,而是不愿见他罢了。
他浑身的血液犹如凝固了般,明明他才是太子,如今却要看别人脸色过活,真是可笑至极。
他如行尸走肉般回到了东宫,仰头看向那明黄色的匾额,被骄阳刺得眼睛发疼,忍不住又失笑起来,也不知他还能在这待几日,他或许是大雍史上最无用的太子吧。
所爱之人守不住,如今连这太子之位也要守不住了。
正当他失笑迷茫之时,有人用力地拉住了他,“太子哥哥,你不能认输。”
陌生的称谓,让他陡然间清醒过来,可眼前的却是个陌生又熟悉的脸,他下意识地抗拒从她嘴里听到这个称呼,只能扯开衣袖,含糊地喊了声:“阿窈,你这是做什么。”
“我知道您如今的所想所思,我可祝您一臂之力。”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
赵温窈额头有个指甲大的伤口,这是被淑妃用瓷碗砸了的,但她感觉不到疼,她的面容狰狞却又带着诱惑的口吻:“我能帮您重得圣心,也能帮您坐稳这太子之位。”
“你疯了。”
“不,我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您只需要配合我,将来便是沈婳也能重新夺回来。”
凌维舟听不见其他,可沈婳两个字却让他的木讷的眼珠子微微转了转,“阿窈,我真的还有希望吗?”
赵温窈眼底满是讽刺,若是可以,她绝不会选择帮这个无用的废物,可她若想从泥泽中爬起,只能靠他了。
“太子哥哥,你要做的便是立起来,你是太子,谁都不能将你压下去。”
是啊,他是太子,谁都不能让他的背脊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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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两个月又过去了,明儿便是除夕,肃王府内也热闹了起来,四处挂上了红灯笼,贴满了窗花,上下焕然一新,入目皆是喜气。
屋内烧着火墙怕热气太旺,窗子留了条细缝,院内黄梅的幽香顺着那缝隙幽幽地飘了进来。
凌越在关外连着待了好几日,昨夜天黑才赶回来,小夫妻许久没见,沈婳也想他得紧,昨夜要多乖顺就多乖顺,便折腾得狠了些,光水便要了三四回。
他看着怀中双眼紧闭的小姑娘,日光透过琉璃窗能瞧见她白皙柔嫩的肌肤,让他心底满是平和。
往日的肃王府即便是过节,也是一片冰冷的死寂,而她来了之后,每日回到府上都能听到热闹的声响。
就连门外的守卫也都是笑盈盈的,好似所有人都跟着松快了。
他的手指在她脸颊上划过,她许是感觉到了痒意,手指不安地挥了挥,还闭着眼就将脑袋往他怀中埋了埋。
过了好一会,才听她带着睡意地道:“阿越,什么时辰了。”
“巳时。”
话音落下就感觉怀里的人翻了个身,瓮声瓮气地嘟囔了句,又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过了约莫半刻钟,她蓦地坐起。
“怎么就巳时了,都怪你,昨儿弄到这么晚。”
被衾从她肩上滑下,屋内暖和得犹如春日一般,她只穿着件绵软的里衣,衣带松松垮垮地系着,动作太大露出了脖颈以及锁骨一片的红痕。
看得凌越目光黯了黯,起身用被衾将她裹起,“是谁缠着,哭着喊着不许我走?”
他的声音低哑,带着些许勾人的味道,让她止不住想起些许片段。
这人坏得很,知道她新婚夜得了个册子,非要仗着多日不见,将那册子里的画面都学一回,昨夜抱着她在书桌上。
桌案狭窄她本就陌生害怕,他偏偏还还捉弄人,她自是手脚并用地缠着他,如今又被他颠倒是非,实在是可气得狠。
她一想到丫鬟们瞧见书桌上的痕迹,就羞得没脸见人,偏他还敢提!
“怪你怪你,都怪你。”
她手忙脚乱地就从被衾中爬出,要翻身下床,寻常夫妻都是女子睡外头,以防夫君要水,唯有她家反过来,都是她睡里侧凌越在外,渴了或是要起夜,只要一有动静他便会及时醒来。
这会她刚攀过他的那双长腿,他的双膝就微微拱起,害得毫无防备的她瞬间又跌坐了回去,“你干嘛呀,我得起来了,娘亲还等着呢。”
明儿就是除夕夜了,今日的事情还有很多,她也是当家之后才发现管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简单,祭祀采办月银,还有各府的年礼,她恨不得一个人当两个用。
最近都没心情管他回不回来了,光忙都要忙到夜深,而他不但不帮忙还要扯后腿!
凌越却不与她讲道理,长腿一伸,将人勾了过来,“母亲比你懂。”
他是真的将沈成延与苏氏当做自家父母孝敬,每次回府都会先去西院见过礼,再回来见她,昨夜回来的晚,本是不打算过去了。
不想回院子时恰好碰见了要走的苏氏,见着女婿,苏氏带上了关切的神色,知晓他这几日不必出关,就交代他好生歇息,让呦呦也别那么早起。
他附到沈婳耳畔,咬着她的尖尖轻笑着将苏氏的话重复了一遍。
她努了努嘴,手指在他胸膛上胡乱地戳着:“哼,娘亲如今都不疼我了。”
凌越抓着她作怪的手指,放到嘴边轻咬了下:“你有我。”
而后翻了个身,继续昨夜未做完的事。
沈婳象征性地挣扎了下,手臂在空中无措地挥舞着,就被他十指紧扣地拉回了被衾中。
再到能起身,已是午膳的时辰了。
最近他不在府上,沈婳都习惯了与爹娘一块用膳,眼见过了时辰她才跟着凌越挪着小步子出现,沈成延的脸都板了起来。
他可是过来人,哪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尤其是女婿一脸酣足,他的宝贝女儿却虚弱的很,一想着这个就觉得牙痒痒。
他重重地哼了声:“我当你们是连午膳都忘了呢。”
苏氏轻轻地扯了下丈夫的衣袖,他们住在肃王府吃穿用度都要靠着女婿,也就是这女婿孝顺,若换了别人,哪有这等享福的日子。
“是我贪睡,往后不会了。”
凌越却并未放在心上,很自然地认了错。
这反叫跟在后头的沈婳心软了,“爹爹不怪阿越,他在关外好几日没睡好,是我不许他起早的。”
瞧瞧还是老话说得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是担心她休息不好,她反而还帮着别人说话,这都叫什么事!
苏氏又戳了他的腰一下,他才不得不收起脸色,没好气地道:“下回不许这样了,坐下吧,饭菜都要凉了。”
他是典型的嘴硬心软,总是念叨着这女婿欺负女儿,实则也很关心他何时回来,饭菜更是一直叫小厨房温着,这会都还热腾腾的。
四人落座,沈婳难得的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八宝饭,喝了碗鸡汤就放下了筷子。
他们家并没有那种食不言的规矩,沈成延便顺口问起关外的情况如何,她在旁听着偶尔插上两句。
凌越虽是在回岳父的话,眼尾的余光却关注着她,发觉她用得少了,拧着眉往她碗中放了块肥美的羊排。她愣了下,即便不怎么饿,但他夹来的还是小口小口地吃了。
就听沈成延轻叹了声:“也不知京中局势如何,洲儿能不能赶着过上这个年。”
月初沈长洲就说启程了的,可都小半个月没消息了,即便是在路上也不该半点音讯都没有,越是年关就越是等得焦心。
凌越执筷的手指微顿,“舅兄许是赶不到了。”
一句话让桌上的气氛一僵,“这是何意,阿越你是知道什么吗?”
自从成帝病了后,京中的局势紧张,很多消息根本传不出来,但凌越手长探子也多,更隐隐站队了三皇子,自是什么都躲不过他的耳朵。
“舅兄根本就没离京。”
苏氏手中手指微颤,筷子从指间滑落,“京中如此危险,他留在那做什么?”
“这么大的事,你为何现在才说。”
凌越招了招手便有人将封家书呈了上来,那是越过沈氏夫妇,直接送到他营中的信函,是沈长洲亲笔所写。
正因朝局动荡他才更不能离京,成帝眼见时日不多,不论是太子还是三皇子登基,祖母与沈家的根基都还在京中,他作为沈家长孙便该留下。
这封信函是他此生最为认真的留笔,沈成延应当高兴他长大了,是个有担当之人了,心底却止不住的忧心。
“糊涂,太糊涂了,他一个人留在那有何用,不行,我得去写信,不,备马车我得回去。”
“不必了。”
凌越神色未变,手中的银筷啪的一声搁下,“我去。”
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一个将士快步走了进来,“禀王爷,人马都已点齐随时可动身。”
一直萦绕着沈婳的那股不安,瞬间又冒了出来,凌越总说是关外事忙,需要应对外族异动,可有他坐镇凉州城,哪还有上赶着送命的外族人。
他屯兵操练人马为的不是外敌,那便只能是内乱了。
他早就知道今日要动身,昨夜才会如此痴缠她,甚至方才还不肯罢休,她当时也隐隐觉得不对,但欲/海翻滚她哪还顾得上那些。
这会眼皮直跳,心慌地圈住了他的手腕,“不是说好了什么都要与我说的吗?你怎么又瞒着我。”
昨日他是想要说的,可一瞧见她,哪还顾得上说这些旁的事。
“何时说都一样。”
见她双眼又要发红,轻柔地捧着她的脸颊低声哄着:“放心,很快便回来。”
沈成延还想问关于儿子的事,就被苏氏给拉到了里间,“你做什么,我还要问洲儿呢。”
“问问问,就你长嘴了?你儿子主意大不肯离京,阿越本可以在家过个全乎年,现下还得回去救你儿子,呦呦舍不得阿越,你偏生还要去捣乱,哪有你这么当爹的。”
沈婳这会满心满眼都是凌越,哪还顾得上爹娘何时离开的,她的眼眶酸涩,虚虚地环着他的腰。
也不知为何,她近来就是尤为敏感,心情也总是大起大伏的,他征伐十余年,便是外敌来犯也没有怕过,不过是回京一趟没什么好担心的。
可她就是心里慌得很,眼皮一直跳个没完。
“你往年都是一个人过除夕,我都想好了明儿团圆饭吃什么,还准备了好些爆竹和焰火,怎么偏偏是今日走呢。”
但他去不止是为了兄长,还为了朝局稳定,成帝若真的驾崩了,留下两个旗鼓相当的儿子,定是会有乱子的,这别走的话在嘴边哪能说得出。
他微低着头,与她的额头碰触着,眼里满是柔情。
“有你在,日日都是除夕,我不惋惜。”
只有懦弱畏惧的人,才会得过且过害怕错过这个除夕,而他不惧一切。
“等我回来,不许饿肚子。”
他还记得沈婳方才吃得少了,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闻言用力地点了点头:“好,我在家等你回来。”
院中将士们正在待命,他在她额间轻轻落下一吻,便不再犹豫转身大步离去。
沈婳提着裙摆快步追了出去,亲眼看着他翻身上马,背影彻底消失在街头的人群之中。
盔甲与兵刃相触碰发出刺耳的声响,枝头的黄梅在寒风中摇摇晃晃地坠下,城中还是一派欢腾的烟火气,无人知晓城外二十万铁骑早已蓄势待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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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帝缠绵病榻,即便是年节宫内也未大肆操办,明明是正月里,四处却冷清又肃穆。
宫女太监们拢着衣衫脚步疾驰不敢停顿,三皇子凌维彦一身锦袍跨出了乾清宫,大太监在后头恭敬地弯着腰:“殿下孝顺,有您日日探望,陛下定能一日日好起来。”
谁都知道这是嘴上的虚话,成帝怕是熬不过这个年了。
他微微颔首,不厌其烦地交代着:“好生照顾父皇,我明儿再来。”
皑皑白雪覆盖着这座宫殿,让本就压抑的气氛更添几分清冷,他回首看了眼殿门,到底是大步朝外走去。
正要出宫,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他的肩上,他侧目看去,就见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一偏殿的檐下,她一身狐狸毛的大氅,乌黑的长发盘起,发尾坠着个蝴蝶的步摇。
她像是在与宫女玩雪,咯咯的笑声顺着风传进他的耳中。
凌维彦下意识地朝那偏殿走去,身后的太监与侍卫也跟着往前,却被他抬手给阻止了。
“你们在这等会。”
眼见那女子的身影越来越远,他快步地追了进去,终于在一棵树下追到了人。
他缓慢地将手搭在了那女子的肩上,手指发颤地心底喊了声,婳儿,是你吗……
而后他看着那女子缓慢地转过了身,却是个与他心中所想全然不同的面容,“怎么是你。”
“不然三殿下以为是谁?”
凌维彦眉头微拧,正要转身离开,就见他的二哥带着人拦住了他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