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的排名出来得很快, 听说自己竟是二甲传胪时,杨厚泽下意识握紧双手,这个结果与他设想的不太一样。
正当他为自己能取得这么高的排名, 坏了他的某些计划感到意外与烦恼时,他的那些同窗们却都在为他打抱不平。
这些人大多都是凌山书院中的佼佼者, 即便大半都在今科落榜, 但也不乏榜上有名者, 水平都很不错, 却都很敬佩杨厚泽的才华,甘心屈居在他之下,都认为他应该是他们这一届的考生中, 才华最为出众的那个。
可是这次大考,杨厚泽先是在会试中只考取亚元, 在殿试中, 竟然还只拿到传胪之位,也就是第四名。
与此相对应的是,他们同为凌山书院出身的另一位同窗, 竟然考取榜眼之位。
而那榜眼不仅往日在书院中的成绩, 从来都不及杨厚泽, 在会试中, 也考了第七名而已。
因杨厚泽曾在好友面前表达过担心朝廷对他杨家有成见, 可能不会希望看到他这个杨家人出仕的担忧。
可他实在不想辜负自己多年来的苦学,也不想就此放弃一直以来想要报效朝廷, 为百姓谋福祉的愿望, 才想在这次的大考中全力一搏, 希望能取得一个好成绩。
所以这些人坚信杨厚泽有着状元之才, 就算稍有意外, 至少也能位列一甲,怎么都不至于落到二甲。
此前的谋划在此刻顺利实现,听到同窗们的充满愤愤不平的质疑,杨厚泽不仅没有感到高兴,还十分真诚地劝大家要心平气和。
“能考取传胪之位,已经是厚泽的莫大荣幸,厚泽对这一排名结果心服口服,还请诸位千万不要为此感到不平。”
可惜他此前也是用如此诚恳的态度说那些茶言茶语,让大家更敬重他的人品的同时,反倒更加为他鸣不平,纷纷闹着要去礼部申请复查。
临行前,黄正举还大声道。
“厚泽兄不用担心,是我们认为以厚泽兄之才,不该连三甲都排不上,无论复查的结果如何,都与厚泽兄无关。”
杨厚泽想拦却拦不住,只能看着他的二十几位同窗雇客栈的马车,迅速往礼部而去,满脸的焦虑和凝重。
落实殿试排名后,礼部尚书何广成才骑着自行车离开皇宫,回礼部衙门。
作为被赏自行车的大臣中,年龄相对最大的那个,何广成对此十分自得,对自己的自行车也特别爱惜。
刚下自行车,正小心查看自行车的车胎情况时,差点被突然停在他身边的马车给有蹭到,不悦地将车往里挪的同时,转头看向那马车。
这才看到接连停在边上的竟有三辆马车,有二十来个年轻学子分别从车上下来,个个都一脸愤愤不平的样子。
让何广成迅速咽下已到嘴边的呵斥,将自行车让给看到他后,就赶紧过来的一名下属,不顾对方迟疑,态度坚定地要求对方先将他自行车推进衙门院里后,他才背着手来到距离那群学子较近的地方。
“你们这么多人来礼部,不知有何贵干?”
赵全志客气地躬身施一礼后,才回道。
“见过老先生,学生乃是今科进士赵全志,此番与同窗们来礼部,是想求见礼部主事大人,请教一下今科殿试排名方面的问题。”
将自家上官的宝贝自行车安放好后,匆匆赶出来的官员刚好听到这番话,脸色瞬间大变,语气不悦地问道。
“你这是在质疑自己在殿试中的排名不公正?”
“见过这位大人,学生并非质疑自己的排名,而是关心我们一位同窗的排名,他是我们凌山书院公认的魁首,会试亚元,却在此次殿试中,只名列第四,我们想要知道这其中是否存疑。”
听到这话,何广成的心中顿觉有些微妙,不因别的,只因那第四的排名是有争议的,最后是由皇上一锤定音,将对方钦点为二甲传胪,还特意要求,破例将这第四的文章也给公示在皇榜边。
而第四之所以有争议,并非是因其他大人认为那份文章很优秀,想给更靠前的排名。
有好几位大人都认为那份文章写得虽然写得不错,但是匠气过重,只配排个第十左右的名次,有些则认为可以排第五或第六,排第四其实是十分抬举的名次。
所以他拦住想呵斥这群年轻人的下属,饶有兴致地问道。
“所以你们此行是来为本次的传胪鸣不平,认为他应该位列一甲,乃至头名状元?”
有人注意到这位刚才站在一辆自行车边,也听说过京中现在有资格骑自行车的大人,大多都是各部天官,已经隐约猜到这位身穿便服的老者的身份。
此刻又听到他以这种语气问出这话,心中隐约感到有些不妙,赶紧制止住正待开口的赵全志,拱手回道。
“还请老先生见谅,学生等人倒也不是在鸣不平,只想看看传胪的文章与一甲三位同年的差距。”
虽然说得委婉,但是表达出的也是要看看第四文章,为其鸣不平的态度。
“就算要鸣不平,你们也该先弄清楚情况后,再这么大张旗鼓地来礼部,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来礼部表示质疑,你们都当自己是那第四名的追随者吗?他若对自己的排名有异议,就自己光明正大地站出来,只知怂恿你们出头?哼!”
与其下属毫不掩饰的不满不同,何广成从头到尾都没将这些人的鲁莽举动放在心上,扫了眼这二十几个年轻人,他有些惋惜地摇摇头。
“你们确实太过急躁了一些,虽然老夫不知道你们为何会因无凭无据的揣测来礼部,但是老夫可以告诉你们,只要你们别这么急着为人家鸣不平,就会知道那传胪的文章,正在皇榜边公示着,科举是朝廷最重要取仕手段,绝对公平公正,经得起质疑,但是你们,唉!终究还是太年轻啊!”
太年轻,经不起别人的挑唆与怂恿,就很容易上当吃亏,从而付出代价。
看着对方说完之后,就转身进入礼部大门的背影,赵全志等人忍不住面面相觑。
有人迟疑地喊了句,“老先生……”
跟在老者身后的官员回头看向他们,也摇了摇头。
“我们大人言尽于此,你们不必再纠缠,想要看那传胪的文章,你们只管去皇榜那边看,无凭无据,就敢这么兴师动众地来我们礼部衙门闹事,质疑朝廷决议,有损朝廷声誉,你们可以静候处置通报了。”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纷纷大惊失色,他们知道此举不妥,却又想着法不责众,而且坚定的认为自己是正义之举,才会一起毫无顾忌地结伴而来。
‘质疑朝廷决议、有损朝廷声誉’的罪名,他们可不陌生,毕竟就在前几天的会试张榜之日,就有两位本来榜上有名的贡士,因这两项罪名被判罚取消功名、永不录用。
“怎么办?赵兄,真有这么严重吗?我们没有闹事,只是过来问问而已。”
赵全志此刻也很紧张无措,不愿相信这件事真能有这么严重,他是真正的寒门出身,好不容易才考上进士,哪怕只是三甲,也就是所谓的同进士,他也很珍惜。
随着朝廷越发重视教育,提供各种惠政,民间向学之风越来越盛,竞争也越来越大,他在上届大考中直接榜上无名,这次能有机会考取同进士,已属难得。
但他还是勉强保持镇定,“我们去皇榜那边,先去看看厚泽兄的文章,我实在无法相信,以厚泽兄的才华,他竟连一甲都排不上,会试时,我们对其他同年的水平都已有所了解。”
这些人怎么也不会想到的是,问题根本不在于杨厚泽的水平如何,而在于杨厚泽是否如其所言,真的有在这次的大考中全力以赴。
直到这群还不知道问题出在哪的年轻人,心情沉重地赶紧来到皇榜前,亲眼看到杨厚泽在殿试中的文章。
那文章写得不能说不好,若是不好,它也不至于被评为二甲传胪,关键在于,他们这些同窗都能隐约感到情况有些不对,那文章写得与杨厚泽平时的水平大相径庭。
这个结果让一直为其鸣不平的众人都感到难以置信,可是事实就是如此,有人怀疑是不是自己判断有误,与同伴相互交流过后,才确定真不是他们个人的错觉。
“厚泽兄这是什么意思?一边让我们都认为他对此次的大考特别重视,一边却又藏拙。”
“关键是他还一直表现出十分担心自己会被朝廷打压的样子,这分明是他自己打压自己,他为何要这般误导我等?”
“是啊,若非他总摆出忧心忡忡的模样,还让我们知道,他们承同杨氏由于早年的一些过往,被迫退出朝堂,我们又怎会因他没有取得好名次,就质疑朝廷的公正?”
黄正举脸色难看地盯着前方张贴的文章,喃声道。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是我们笨,被人利用了却不自知,难怪礼部的两位大人都用看傻子的目光同情我们。”
看得他当时就觉得情况不对,所以并没有出声,直到此刻看到这份被破例张贴出来的传胪的文章,他才意识到,他们好像在不知不觉中,被人给利用了。
可他实在想不通,对方的目的到底何在,他们这些同窗不仅与其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还素来交好,对其多有推崇,对方为何要这般害他们。
他们不知道为何,何殊却知道,所以面对正宁帝的好奇,她随口给解释道。
“那杨家肯定也知道自家做的事犯忌讳,会要求杨厚泽要低调蛰伏,没指望他能在短期内取得什么成就,可他毕竟年轻气盛,肯定不甘心面对自己不受重用,从而蹉跎青春的结果,就想破局,以自己的大考为契机,只要他的排名靠后,就能让那些知道他的真实水平的人,出头帮他质疑殿试排名,他再当众展示自己可以力压同年的真实水平。”
正宁帝一听,瞬间感到十分恼怒。
“又一个想要踩着朝廷声誉晋身的小人,那汪靖辰的事,可还没过去几天。”
何殊却笑着回道,“这人可不只是想要踩着朝廷声誉晋身,他的主要目标,其实是想挟朝廷声誉为他护体,确保他在入仕后,不会被打压、闲置。”
毕竟朝廷这些年来,一直对外表现出求贤若渴,不重出身、只重能力的态度,只要此番能够谋划成功,就能借此名声大振,又当众展现出自身的才华,朝廷若不重用他,相当于是自打嘴巴。
“这么说来,那几个极力贬低杨厚泽的文章,执意要给他排个低名次的人,可能都在私下里与他有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