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彗独自在空荡荡的福利院里坐着。
窗外, 带着花前来祭奠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院子里被挖得泥泞不堪的地上几乎摆满了鲜花, 那些从福利院走出去的孩子们都回来了, 同样泣不成声。
也有许多记者徘徊,拉住了路人采访。
“谁能想到沈志刚是这种人啊!我们都尊敬他,他每次去我那儿买肉, 我都要多送他点, 结果……哎!可真不是人!知人知面不知心!”
“跟他家做了这么多年邻居,我现在想想都后怕,我每天送孙子上学都跟他打招呼的。幸好我小孙子家里人看得紧,不让到处乱跑。”
“就是呀,为了杀人灭口, 说烧就烧, 当时旁边的房子都差点烧起来,我们骂了大半年的戴院长。”
“……”
解彗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眉飞色舞,人人义愤填膺。
华灯初上,人们各回各家,昏黄的路灯给黑暗的屋子分了些光, 李一唯走了进来,想载她一起回家。
解彗摇了摇头:“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一件事要办。”
李一唯看了她一会儿,没有多问,转头出去, 十分钟后却又回来了,给她带了碗面, “附近也就这家面馆还开着了, 将就吃吧。”
解彗虽然一点都不饿, 但还是接过来:“谢了。”
她背好挎包,“那我就先走了?你办完事早点回去,没车就给我打电话,别不好意思麻烦我。”
“放心吧,大概是不需要的。”解彗笑了笑。
窗外的人渐渐远去,四周重又恢复寂静。
解彗摩挲着手里的珠子,直到夜半,小楼外缓缓停了一辆出租车。
她站起身,朝外走去。
出租车破旧生锈,她拉开出租车的车门,坐到了副驾驶上。
这次,司机的头没有掉,胳膊和腿也没有断,他苍白着脸,朝解彗的方向转过了头,目光却不是看她的,而是看向那栋在风中摇晃的小楼。
“他们已经走了。”
“这里没有人需要钱了,我烧给你的那些冥币,你也早就已经给过他们了。”解彗语气平和:“你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吧?”
司机沉默了一下:“没有了,谢谢。”
“不用,我很敬佩你们,我查了一下,完全没想到,这些年你们救了这么多孩子。”
每一个孩子都是小彩虹福利院的宝贝。
这些孩子大多身有残疾,在这个地方成长,学习,塑造三观,长大了走出福利院之后,即使身处社会底层,也能养活自己。
多了不起。
“不,不多。”司机脸上僵硬地微笑,语句比之前流畅了许多:“我们很想救下所有的孩子,可惜,做不到。”
解彗很理解,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司机最后看了一眼小楼,手指搭上了方向盘,说:“你要回家了吧?最后再送你一次。”
“那就谢谢了。”
一路沉默无言,到了出租屋前面,解彗解开安全带,正要开门,突然笑了一下:“这次,不要钱了吧?”
司机也笑了。
下了车,解彗看着那辆锈迹斑斑的出租车逐渐消失在了视线里。
回到家,解彗先是给李一唯报了平安,然后便倒头好好睡了一觉。
第二天,李一唯早早地就过来看她了,见她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这两天有很多记者想要采访你,还有些访谈节目也给你发了邀约,都联系到我这边了。”
解彗摇摇头:“不要接。”
“我也觉得不适合,跟他们讲这种事,到时候不知道要被乱写乱剪成什么样,保持神秘也挺好的……你在干什么?”
解彗在私信列表选了几条,打了几个字,然后放下手机:“选几个鬼见见。”
“什么?”李一唯茫然地反问。
解彗只是在粉丝发来的各色求助中挑了一些看起来确实有鬼存在的,抛出了橄榄枝。
在她同意蒋廷将实情说出去的时候,就做好了这个打算。
同时,事情水落石出之后,随着各大媒体将整件事情整理报道出来,舆论已经完全翻转。
曾经质疑解彗的,现在都成了半信半疑——解彗从来没有公开说明过自己见到了小向军或是戴院长,但如果不是见到了逝去的鬼魂,根本无法解释她为什么收集到了这么多不为人知的证据。
【不管解彗能见鬼是不是真的,都对解彗心服口服了,她简直就是社会之光,揪出了多少隐藏的毒瘤啊,也让我们知道了像李小清、戴院长这样被埋藏被误解的好人!】
【就不能批量删除发言吗?我前两天一时上头发过的nc言论都删不过来了,现在被骂惨了,我自己看着也好脸红……】
【感谢解彗没有因为我们的质疑就心灰意冷,而放弃追求真相。在医院跟沈志刚说出她是去道歉的时候,我吓了一跳,还以为她真的倒戈了。】
【呜呜呜粉上小解真好,每一次有风波,都只是向大家证明了她有多值得。】
【谁说她是笨蛋美人啊!小解最机智了!最勇敢了!也最善良了!唯一有点缺憾的就是,那个黑粉头子好像还在执迷不悟。】
社会似乎掀起了反思狂潮,他们采访沈志刚的亲戚朋友同事,采访那条街上的邻居,还采访从小彩虹福利院走出来的那些孩子,从各种角度解读这起虐童致死案,以及衍生的纵火案。
社会上领养或没被领养的孤儿在这段时间也格外受关注。
对解彗的骂声在一夜之间都消失了,不仅是普通路人,自从蒋廷开了发布会感谢解彗,蒋廷的粉丝间也再没有人跳出来说解彗吸蒋廷的血了。
所有的黑粉似乎也都识趣地闭上了嘴,因为现在只要说一句解彗不好,就会惹来四面八方激烈的围攻。
她甚至在私信里看到了上一条消息还在说她装神弄鬼炒作,隔天下一条就向她咨询如何判断自己是否撞鬼的。
解彗不太习惯地摇了摇头。
另一边,发现收到了解彗回复的粉丝更是欣喜若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三确定了对面发来消息的人是解彗。
解彗跟他们约定了见面的时间。
在他们的描述中,大多是觉得过世的亲人或爱人似乎仍存在人间,事实也正如他们所感。
解彗帮着这些阴阳两隔的人鬼传递了最后的消息。
这些人都是自然死亡,没有离奇的故事,不需要调查什么,所以解彗的效率很高,眼泪收集的进度突飞猛进。
虽然她没有大肆宣扬,但因为帮了太多的粉丝,这件事根本瞒不住,关于她帮助阴阳两隔的人通信的消息便传开了。
于是她的私信更是爆满,人人都想成为被她眷顾的对象。
被她忘在脑后的雷明鸣等了许久也没等来她发话,于是费尽周折找到了她,恭恭敬敬问:“解大师,我真是对戴院长他们夫妻的无私精神大为震撼啊。”
说完还假模假样地掉了两滴眼泪:“这块地,我还用来办福利院,你说行吗?”
解彗不想搭理他:“你要怎么用这块地是你自己的事,找我干什么?”
“我以前一时昏头,做了些错事,现在我这不是想多做点好事,弥补一下,攒攒功德吗?”他嘿嘿地笑:“顺便,您看,我是真的改过自新了,能不能,让谢先生高抬贵手,别再为难我了?我上有老下有小,全家几张嘴等着吃饭呢。”
解彗这才知道,谢固一直没有放过雷明鸣。
在沈志刚被捕后,谢家旗下也成立了专门的基金会,用于资助福利院,以及无家可归的孩子。
更重要的是,谢固还给她介绍了一些有阴间需求的合作伙伴。
更更重要的是,这些人都是解彗口中的资本家,可以尽情收费。
解彗已经将其发展成了一项副业,再加上本职工作,这段时间几乎忙得脚不沾地。
她看着衣架上挂着的一直没还的衣服,突然发觉,谢固渐渐地不再制止她“管闲事”了。
甚至在这次调查沈志刚的时候,还帮了她。
她回忆了一番,想起来,就是从私高那次,她跟谢固说了她还是要回家,而谢固说:会回家的。
她正出神,手机突然响了,她看了一眼,却发现居然没有来电显示,本应显示手机号的地方是空的。
她现在有两个号码,一个是专门用来接业务的,一个是私人的。
这个号码打的是接业务的那个。
她皱着眉接起来:“喂?请问你是?”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
她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屏幕显示正在通话中,“喂?”她又喊了一声。
还是无人应答,只有一些细微的风声,打电话的人似乎是在户外。
解彗迟疑了一下,主动挂断了电话。
或许只是什么人的恶作剧。
她不再多想,从架子上拿下了一个玻璃罐,将里头的东西倒出来,一个个数了数,已经攒了将近五十颗了,随后又愉悦地看了一眼手机里刚到账的余额。
她继续只留下这个月的生活费,随后将剩下的钱分别打到几个账号里,又在账本上划了几道。
纸上一大半的名字都已经被划掉了,这也意味着,原主的债就快要还完了。
解彗心满意足地合上了账本。
下一刻,手机再次响起,她谨慎地看了一眼,这次有来电显示,对方是钱悦。
解彗有些惊讶,自从她说再烦就拉黑之后,钱悦就没再联系她。
然而对面的钱悦没有跟她寒暄,开门见山:“解彗,我上次不是跟你说,我有个朋友也见鬼了吗?那个人就是萧百画,我是想问你,能不能也帮帮她?”
解彗没有应声。
钱悦便继续说了下去:“她请了一个大师,就是那个大师说她身边有鬼的,但是那个大师一直要钱,我怎么看怎么像个骗子。你比较厉害,我现在也就相信你了。”
“不过,”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你是不是跟她过不去啊?你愿意帮她看看情况吗?”
钱悦有些心虚,毕竟萧百画粉丝发起的那个#解彗滚出娱乐圈#的打卡到现在还在继续,而且还为她带来了一个风雨兼程打卡无阻的忠实黑粉,人尽皆知。
解彗慢悠悠地将珠子塞回玻璃罐里,瓶子顿时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跟她过不去没关系,至少我不会跟钱过不去。”
钱悦懂了:“……我会付你钱的,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你现在就来行吗?他俩正接头呢,我怕她吃亏。”
钱悦报了个地址,解彗搜了一下,是一家位置偏僻的咖啡馆。
到了地方,解彗推门进去的时候,里头基本看不到什么客人,她一眼就看见了钱悦。
她正躲在一盆盆栽后,为了不被看到,身体迎合着盆栽的形状,扭曲到了极限,正目光炯炯地观察着不远处一个半封闭的卡座。
解彗觉得,她才更像是等待接头的人。
她走上前,拍了拍钱悦的肩:“你怎么躲在这儿?”
钱悦被她吓了一跳,差点一跃而起,好在及时控制住了。
但也顾不得生气,拽着她就往前走:“你来得正好,那个大师说什么那个鬼很难缠,还需要更多费用呢,你要是再不来,我看画画的钱包就要被那个大师掏空了。”
她拉着解彗,风风火火地走到了卡座前,“啪”地一声拍响了桌子:“都给我停!”
卡座里正商谈着的两人没想到会突然有人蹦出来,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睛看向他们。
“画画,我给你请到了真正的大师。”
说完,解彗便与坐在萧百画对面的那位大师对视上了,挑眉——这人她见过,在小彩虹福利院帮雷明鸣“驱鬼”的那个张大师。
但想想,倒也不算是意料之外。
想起钱悦说他像骗子,这点反倒更让她意外,她看向钱悦:“没想到,你还挺有脑子的。”
钱悦翻了个白眼:“你这算是夸我吗?”
见钱悦把解彗带来了,两人还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萧百画的脸色有些难看。
钱悦不应该不知道,她跟解彗不和。
钱悦却没注意到萧百画的脸色,还在说个不停:“画画,我早就说过了,就算你身边有鬼,请解彗帮你化解,不是比请这个不知道真假的大师好?”
张大师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捋了捋胡子,插话道:“两位,鄙人做这一行已经数十年了,好评如潮,可还从来没有人如此评价过我。”
萧百画连连点头:“对啊,张大师也是熟人介绍给我的,说很靠谱的。他说了,那个鬼一直在缠着我呢,是真的!”
见到这所谓的大师,解彗心里就有谱了,她又打量了几眼萧百画,肯定道:“你身边没有鬼,上次在医院没有,这次也没有。”
“怎么可能!肯定有鬼!”萧百画叫出了声。
老实说,解彗就没见过这么怕鬼还上赶着要见鬼的。
除了她自己。
正如萧百画相信张大师,钱悦现在更盲目相信解彗,听了她的话,放下心来,认真劝萧百画:“解彗真的很厉害的,你看她这阵子破了多少陈年旧案啊,谁不说她神了,既然她说没有鬼,那肯定是没有,你就别执迷不悟了。”
萧百画不服气,但还是柔声说:“悦悦,她再厉害,毕竟还这么年轻,哪里有张大师阅历丰富经验深厚啊?你看,张大师长得就很值得信赖。”
解彗扭头,看着张大师的秃顶,三角眼,八字胡,以及满脸的褶子:“……感谢你没信我。”
萧百画继续说:“张大师说了,那只鬼跟在我身边,不是有点道行的根本看不见的。俗话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真的有鬼,我却不去管,最后被鬼害了怎么办?”
她声音沉了下来:“悦悦,难道你想害我吗?”
钱悦被这句话气得无语了,脸也涨得通红,好一会儿才反驳:“那你见过他说的那个鬼吗?”
萧百画的肩抖了抖:“我当然见过,就是因为亲眼见过,我才相信大师的呀!”
钱悦一愣。
她好像回忆起了当时的场景,美甲都深深地嵌入了掌心里:“真的很恐怖!长长的头发,遮着脸,一身白裙子,还伸着长长的指甲要来抓我!要不是张大师及时拦下,我当时就要死了你知道吗!他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就在她万分紧张地描述时,解彗突然重重地叹了一声气。
其他三人看向她。
萧百画不悦地问:“你,你叹什么气啊?”
解彗没理会她,而是看向张大师,目光严肃:“张大师,我得批评一下你。”
张大师:“?”
“你这是叫鬼的刻板印象!”
张大师:“……”
她又叹了一声,语气循循善诱:“我跟你说,不是所有的鬼都是女鬼,也不是所有的女鬼都是长头发,有的女鬼是短头发,还有的女鬼没头发。”
“你表演的时候,得注意百花齐放啊。”
张大师听完,差点一口气憋在胸口。
钱悦刚才还信以为真,这下反应过来:“就是,哼,这位可是真的见过鬼的,她见过的鬼,比你吃过的盐都多!想骗过她?没门!”
解彗咳了两下。
“画画,他们装鬼都是这个套路啊,长头发,白裙子,别相信他!你忘了吗?《肾上腺素》里工作人员装的鬼也全是这样的,一点新意都没有!”
萧百画一时也有点懵了。
她回想了一番,好像确实如此,转而狐疑地看向张大师。
张大师磨着痒痒的后槽牙。
他最近正在被雷明鸣找麻烦,要他退钱,已经躲了很久了,所以才打算再坑萧百画一笔。
他知道前者就是这个解彗搞的鬼,现在钱都快到手了,她又来了,如今新仇加旧恨,他更加不忿。
张大师微微一笑:“来,这位同行,既然你不相信我,那咱们就出去论道如何?”
解彗两手抱胸,冷笑了一声:“谁跟你是同行。”
“就是!”钱悦用力点头,仿佛解彗的跟班打手一样,使劲一推张大师,他后退了两步,胳膊上的包都被钱悦推得落了地。
解彗抬起下巴,接着说:“我用的都是正规手段,跟你这种骗子可不……”
话说到一半,就见张大师的包中散落出几本书——《金刚经》,《大悲咒》,《太上感应篇》,《圣经》。
解彗胸前环抱的手臂缓缓放下:“……可不是一个路子。”
钱悦也沉默着看向地面。
解彗正心虚,却见钱悦突然凑近她,焦急地压低声音:
“他,他怎么比你多一本啊?”
解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