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海潮击岸。
水下的蝠牲宫明珠照耀, 昼夜不眠。
金钏箍着玉臂,柔荑托着红坛。
斜坛倾泄,纤指横拦。
价值千金的酒液从酒坛中高高飞落,如小小的醇香的瀑布, 飞扬而出, 冲刷了半空中的美人指尖, 涌向空无一物的、酒液汇流的地面——
一位位男男女女的美人,一坛坛品来回甘的美酒。
美酒在地上盘旋环绕,汇作涓涓酒溪;酒溪蜿蜒缠绵,在中央地心上,汇作一枚微波荡漾的深深酒池。
“噗通!”
躺椅上, 戴着黑狐面具的客人伸手一推, 将膝上那衣衫半露、戴着红狐面具的缱绻女人,一把推进脚边的酒溪之中!
酒浸的红狐美人破溪而出, 下半身浸在酒中,口吐酒香,眼眸含雾, 上半身轻轻乖乖地, 攀住了黑狐主人的脚腕。
“嘶啦——”
赌桌边,戴着紫色脸谱面具的客人弯下腰去, 伸臂一揉、一捻、一撕,将浸在酒池中那半面紫色脸谱宠奴的单薄衣衫从领口撕开, 撕出一大片白腻的、点缀着樱红的柔软风景。
“啊呀!”
丰腴展露的奴儿捂住身前,向下沉入酒池,浓黑的乌发婉转在池面。
紫色脸谱的主人中指敲击赌桌桌面, 一下, 两下, 三下,漫不经心地掷出骰子,腰身扭转,手掌浸入酒池,无情卷住那黑发,将他搁置在池下的美人拎起来,抱到膝盖上,埋下头去,尽情嚼弄那饱蘸了酒液的胸脯。
“哗啦啦~”
笔直的、从小腿到脚踝到脚趾连成一线的足,湿淋淋包裹着一层单薄白纱,游动着,交叠着,优雅兼之娇俏地划出池面。
浓郁的酒香酒水随着露足掀落,流淌的酒水在满堂明珠的俯视下,流动出千变万化的幻美色彩。
而这对足的身躯——
仰躺着,露着那玲珑的头颅,覆着那湿透紧贴的白纱,小舟般平稳地浮在水面,载着瓜果菜肴,从酒池游向酒溪。
一双双筷子从这自发游荡的“桌子”上夹取菜品,一只只手又无尽地往这“桌子”的口中,无休止地喂食酒液。
浓郁的醉人的酒气掩映之下,萦绕着淡淡的不可察觉的香。
是欲望之香,还是迷幻之香?
这是酒池肉林,美色和财气的欢场。
每一扇色彩诡谲的面具下,或许都藏着一张世人皆知的脸庞。
蝠牲宫的每一位来客,都掩盖了自己的面目。
在这里,无人知晓他们的过往、来处、身份,人人平等,纵情享乐。
但即使如此,每一位进入蝠牲宫的客人,在蜕去那张面对世人时的斯文人皮之时,又都莫名礼貌地、高傲地、古怪地,在互相之间,恪守着那矜贵的礼仪。
‘不够资格的人,得不到蝠牲宫的请柬。’
礼仪?
又或者,也叫“同类之间的规则”。
规则也好。
群魔乱舞也罢。
无论明珠如星,美酒酿池,还是欲色撩人眼。
都与缓步走进这宴会的归一无关。
与什么都看不见的瞎子归一无关。
先前,侍女将单人间的钥匙交给两人,留下最后一句欢迎:“蝠牲宫乃是销金窟、玩乐场,疯子和邪魔的巢穴,正邪无碍、善恶不偿的人外之地。不够资格的人,就是侥幸进了来,一旦被嗅出气味,也会被嚼得粉碎。”
‘疯?是有多疯?’
‘邪,又是有多邪呢?’
天青色宽袍大袖,月白绸带覆眼。
双手藏于袖下,腰间悬挂烟斗。
一位端昳庄俊,不可亵渎的仙。
不戴面具。
不、戴、面、具。
不言不语的瞎子缓缓走来,面庞无悲无喜。
如寒冷的月注定要叫萤虫趋之若鹜,他轻巧踏来的脚步仿佛亘古洪钟,在每个人的双耳边敲响——
摄来整个宴会欢客的目光。
一张张面具。
饮酒的面具,欢笑的面具,狂歌的面具,嚎啕的面具……
全部。
都。
在这一刻转向!
看不到这整齐近乎诡怪一幕的瞎子归一,听到了那不知何时悄然静默的喧嚣。
他从容地、仿佛早有所料地停步。
这蝠牲宫中,唯一不戴面具的瞎子客人,唇角微弯,向所有人勾起一个弧度。
“诸位——”
瞎子昂起下巴,双臂舒展,天青色的宽袖羽翼般敞开。
“神算归一,一日三卦。首卦一文钱,次卦一千银,末卦一万金。”
瞎子说话。
于是仙人变作世俗中的泥腿子。
“奈何世道不公,为何无人买我第三卦?何以无人买我第三卦!”
瞎子哀婉负手,仿若伯乐不遇,垂首低叹道:“天下无人有识人之明,我又何必奉上万金之能?”
他抚上蒙眼绸带,忧郁而忧愁:“我神算归一,博古通今,通天晓地,曾狂妄犯上,窥天之命,以致天谴目盲。此生唯一末卦,预言天下未来风云,只待有缘人执万金相见!”
酒池肉林的宴会中,一张张面具无声相觑。
嘈杂声起。
“真是那个叫权力帮的柳随风都奉为上宾的神算归一?”
“我见过他。哈,几天前,我在进蝠牲宫前,还顺便找他算了一卦呢。”
“呵,够坦荡哪,还真的不戴面具进了这蝠牲宫?”
“到蝠牲宫里面来卖一万金的卦?哈哈哈哈你们谁愿意做这个冤大头买一买啊?”
“啧,不是说了么?那一幅一万金的卦,是他遭了天谴瞎了眼睛得来的,预言天下风云,这辈子只卖一次?”
“……”
“…………”
忽然有人止音。
那可是迄今为止卦卦无漏的神算归一。
连权力帮的智囊柳随风都奉为上宾的神算归一。
真真切切,是个瞎子的算命归一!
若他所说是真?
若他手中真有预言天下未来的那么一卦?
谁得此卦象,谁就可成为天下未来的主人!
又或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在聪明人眼中,这一卦就算是假的,就算毁在自己手中,也不要叫别人得到!
而能进蝠牲宫的众位客人,没一个是傻子。
还是个顶个的疯子、邪魔,了不得的聪明人!
“归一先生,”有人嘶哑笑道,“你这万金之卦,真的只卖一次?”
归一道:“只卖一次。卖完这一卦,我就回老家娶媳妇成家了。”
“那归一先生,”又有人问道,“如果有好几个人想买,你打算卖给谁?”
归一道:“卖给有缘人。”
“什么是有缘人?”
归一道:“缘分到了自然而然就会遇见的有缘人。”
“有缘人也是你用卦算出来的?”
“什么有缘没缘,缘分都是强求来的,我要是握住了你的小命,你也还跟我无缘么?”
归一无端一笑,不再回应。
他席地而坐,取出腰间的半透明孔雀蓝烟斗,“铛、铛”敲击沁了酒液的地面两下,道:“来罢,万金之卦,唯卖一次,只候有缘人。琴棋书画、吃喝嫖赌、三教九流,任一领域,谁若能败我,我就认他作能强求的有缘人!”
此话一落,归一便感知到,身前走来一人。
对方扔来一粒骰子,道:“可以,你来与我相赌。赌桌之上定胜负,归一,把你的万金预言之卦备上,我做定你的有缘人了!”
归一伸指一点,骰子在他指尖旋转:“假若你我无缘?”
那人道:“哈哈哈哈哈!赌桌之上,我未尝一败,根本不可能输!”
归一摇头叹道:“你若输了,无缘人,我总要取点利息,作为浪费生命陪你玩过一场的报酬。”
那人呵道:“随你。”
归一转了下左手上的半透明孔雀蓝烟斗,思考一息,轻笑道:“那我便算出你面具下的身份,作为余兴节目罢。”
此话一出,四周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狂热嘘声!
在这靡乱荒诞图景中,玉摄提远远望去,唯一看不见一切的归一,坐在中央,宁静如莲花般微笑。
侍女那激昂狂热的话语遥遥响在归一耳边:“愿两位客人得偿所愿,脱去世俗道德之枷锁,得享安乐自由!”
‘自由,到底能自由到什么地步呢?’
盛年好奇地、兼之玩味地,在心中想道。
‘规整一切的法律是美。但混沌无序、争斗残杀,才能真正激发这世俗人间,最伟大的活力!’
是什么样的活力?
是当与归一对赌之人轰然惨败,被击碎此生信念的刹那癫狂绝望。
那人看着眼前的一堆粉末,狂吼道:“你作弊!你用内息震碎了我的骰子!”
归一道:“你也可以用内息震碎我的骰子。”
“哈哈哈哈哈哈是啊你也可以用内息震碎归一的骰子啊!内息扛不过人家震不碎人家的骰子还在这唧唧歪歪什么!”
“快点快点!归一!他已经输了!你不是说要算出他的身份吗?”
“是啊是啊!我已经等不及了!”
归一旋转左手上的半透明孔雀蓝烟斗,右手指尖在烟杆上的星图依次抚过,最后在某一处停下,道:“有了。”
“神算都是这么算卦的?”
“摸一摸烟斗上刻的星图就行?”
“骗谁呢?这是哪一家哪一派的算法?”
归一道:“在下乃佛门俗家弟子,就是这么算的卦。”
他报出了赌桌另一边那人的名字。
一道无害的清风从归一身后飘来,飘开了赌桌另一边之人的面具。
无害地飘碎了那面具。
于是这宴会中,除了归一,有了第二个不戴面具的人。
看到那人的脸,众皆高低惊叹。
脸扣白玉饕餮纹面具的玉摄提,在归一身后走近。
他低声道:“归一先生神机妙算,这人面具之下,果然是这个名字。”
他又更低声地笑道:“纵观全场反应,有好几个这人的仇人……看来他活不过今天了。”
归一不置可否,伸出左手,“铛铛”两声,半透明孔雀蓝烟斗再次敲击地面。
他期待道:“还有谁,愿与我做一做这有缘人哪?”
有蓝猫脸男子按下身侧的黑猫脸友人,携着郁金花香前来,含笑澈声道:“愿与神算归一,一试窃技。”
归一道:“窃什么?”
蓝猫脸胸有成竹道:“窃各自身侧友人,此刻心中最渴切的想法!”
归一当即逼音成线,对身侧白玉饕餮纹面具的玉摄提明示道:‘玉摄提,该怎么做,你懂的吧?’
玉摄提逼音成线,回道:‘懂。’
归一满意道:‘好摄提,说罢,你此刻心中最渴切的想法是什么?’
玉摄提果然很配合地回道:‘我此刻心中最渴切的想法,就是想知晓,你此刻心中最渴切的想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