暝色入高楼, 有人楼上愁①。
陆小凤很愁。
不仅陆小凤愁,楚留香也愁。
一件灭门大案查了半个月,仍然头绪茫茫,大海捞针。
那诡异的毒药像是穿了隐形衣, 一个猛子扎进坊间, 潜进了千米地底。
一名青鸟向两人递上纸条, 道:“两位,这是雨大人筛查过后, 今天需要你们排查的可疑目标。”
陆小凤接过纸条, 一眼瞄到上面罗列十几户人家,伸了个懒腰, 对楚留香道:“走吧,香帅!”
两人皆是武功卓绝之辈, 配合起来效率极高。陆小凤负责拿着雨化田给的令牌上门“秉公问询”,楚留香则“发扬本职”,从后门悄悄翻入, 暗查可疑的蛛丝马迹。
一天下来,黄昏染河, 便只剩下最后一家玉姓商户。
玉府高门大户,一大家子相亲相爱,五世同堂。
在二十多年前, 玉家人因着靖康之难,从山西一路南迁到福建沿海。当时年过花甲的玉老太太临危决断, 拍板将全副身家换成一艘船,跟着跑商的海上大豪做买卖。此后, 玉家人渐渐发家, 一艘船做成了三支船队, 加之行事仁义诚信,在福建立稳了跟脚,成了东南沿海有名的仁商。
玉老太太已经逝世,生前育有五子一女,小女儿早年走失,如今的玉家是玉老太太的大儿子玉老大掌家。接待陆小凤的是玉老三的长子玉弘壮,一个四十许的圆胖中年人。
玉弘壮笑眯眯道:“家父和几位叔叔年纪大了,如今都颐养天年。大伯家的带船队出海去了,二伯家的如今在朝中当官,四伯和五伯家的刚在商铺忙完回家,几个姐妹都嫁了出去,就剩我这个没什么用的,守在家里看大门了。”
陆小凤在玉弘壮的带领下,将在府上的玉家人一一拜访遍。
陆小凤看到楚留香暗处的手势示意,像终于守到了兔子的那棵树,学着雨化田打官腔道:“玉家真没其他人了?青鸟司令牌在此,如果有所隐瞒,你知道是什么下场!”
“这、这……”玉弘壮犹豫道,“实不相瞒,玉家在城郊的小宅子里,还住着两个人。是我四伯次子的大儿子养的外室,和那外室生的儿子。”
陆小凤道:“看你的态度,里面有隐情?”
玉弘壮道:“也不算隐情。我这个堂侄娶的夫人一直怀不上,偏偏堂侄媳还善妒,不准他娶妾,堂侄就在外面偷偷养了外室。也不敢叫堂侄媳知道。
“十多年前,堂侄因病逝世,那外室给他生的儿子,就成了堂侄的唯一一条香火。碍于堂侄家里对玉家人有恩,大伯便拍板决定,将那对母子接到了城郊的小宅子,又派了健仆照顾两人。这样一来,既保住了堂侄的香火,又不会碍着堂侄媳的眼。
“这些年来,这对母子知情识趣,不怎么往玉府走动,刚才介绍时,我才忽略了他们。”
陆小凤道:“查案职责所在,还请引我们一见。”
玉弘壮道:“当然,请陆大侠稍待,在厅堂用会儿糕点。我这就去命人备马车。只是我稍后有事要忙,恐怕不能再招待,要请我四伯家的一位堂弟带陆大侠去城郊别庄了。”
玉家前往城郊的马车上,陆小凤和那玉家人坐了一会儿,便听到马车顶上轻轻踩落的声音。
‘我在玉家假山里的密室中,发现了一群被关起来的疯子。’楚留香在马车顶上飘落,伏下身体,逼音成线,对马车内的陆小凤暗语道,‘玉弘壮去见了他大伯,玉家的掌家人。’
陆小凤逼音成线回道:‘聊了什么?’
‘玉家大老爷说……’楚留香微微停顿。
时间回到几刻钟前。
玉弘壮胖胖的身体穿过玉府的花园,敲响玉家大老爷的房门。对着紧闭的房门,躬身汇报方才和陆小凤的交流。
屋内,玉家大老爷苍老有力的声音响起,你来我往地和玉弘壮聊了几句。
直到听到最后,玉家大老爷忽然勃然大怒,暴声斥道:“老五家的自己管不住手脚,给家里添麻烦,引得官府上门,玉弘壮,你怎么也脑子拎不清,还叫人去扰城郊别庄的清净!真是蠢货、蠢货!
“我早就跟你说过,别去打扰城郊别庄,你不往心里去是吧?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我玉家迟早要败在你们这帮小子手里!”
陆小凤心里埋下一个疑惑,不动声色问马车上陪同的玉家人,道:“城郊别庄的那对母子,你都了解什么?”
对方道:“这对母子都很孤僻,何况住在城郊别庄,跟大宅的联系就更少了。府里的大家都只在每年拜年的时候,在大伯那里跟他们见过几面,也没机会说上话。
“对了,我这堂侄的外室是个胡女,已经卧病在床好些年。堂侄孙有一半胡女血统,陆大侠待会儿见了堂侄孙的样子,还请不要表现得太诧异。”
陆小凤道:“他叫什么名字?”
“摄提,司职定四季的星官。”
别庄的门扉移开一隙。
一身服饰由银白色缎布裁成,细密光亮,垂感极佳,鲜红丝线将古老隐晦的符号绣满腰背衣摆;左手衣袖处,极其浅淡的红染出一篇字迹细小繁密的文章。
脚边新雪般的衣摆分割成面积不均匀的十二片,错落散开,每一个边缘都镶出厚且硬质的边,在晚风中沉然不动,仿佛从悬崖隆隆倾泄而出的磅礴重雪,在半空寂然悬滞。
约摸二十五六的年轻人在门内微漠垂眸,卷曲的黑色长发蜿蜒入颈项,道:“有何事?”
音色疏慢。
若深夜夹着浓雪的风,穿过北方冰原上那永载厚雪的茫茫针叶林。清清的神秘的雪沙摩挲,深深的藏蓄林下的、唯有心人才可察觉的青绿。
陆小凤看玉摄提的面容,俊美无俦,竟是一种雌雄莫辨的摄魂之美,但配上他微漠的气质,便给人一种不可亲近的疏离之感。唯独玉摄提奇异的双眸……陆小凤心中暗讶一声,总算明白了刚才那玉家人为什么说“不要太诧异”。
陆小凤说明来意,玉摄提听罢,掀起眼帘,目光在两人身上巡视而过,竟慢慢地、一语指出,道:“要找一种做成纸的无名毒药?”
陆小凤追问道:“你知道?”
玉摄提道:“前不久,别庄的仆人在我的书房里,夹了一张新纸。”
陆小凤道:“你怎么发现的?”
玉摄提道:“那张纸的气味与众不同。”
陆小凤道:“看来你的鼻子很灵。纸还在吗?”
玉摄提刚要回答,几人便听后院传来一句惊叫:“走水啦!走水啦!夫人房里走水啦!火烧到书房啦!”
陆小凤顿时冲了出去!
黑烟冲天,人抢水泼,兵荒马乱。
直到火终于被熄灭,剩下一地焦黑废墟,和满院的低靡气氛。
陆小凤这才忽然想起,抓住一个仆从道:“不是说夫人病重吗?夫人救出来了吗?”
“我在这里,”一位年过三十、双眸碧色的妇人戴着面纱,从走廊尽头走来,操着不甚娴熟的宋言官话道,“我刚才在花园赏花。”
陆小凤道:“入冬了,夫人本就病重,去花园赏花还穿得这么单薄?”
夫人一愣,闽言夹胡音道:“屋里太闷了,我偷偷跑出去的。”
陆小凤不信。
因为夫人脚上的鞋,根本没有沾染花园的泥土。
如果夫人是起火的时候从屋中逃出,那夫人恐怕会武。
‘夫人为什么要隐瞒自己会武?’
而直到这时,玉摄提才慢慢踱近。
‘玉摄提也奇怪。他母亲的房间着了火,就算他身为儿子知道母亲会武不会出事,这副态度也太冷血了点。’
然而。
正在陆小凤思量间,慢慢踱近的玉摄提,突然向陆小凤袭出一掌!
电光石火间,陆小凤猛然旋身后退,手臂挥起,双指那么一夹,便将玉摄提的掌缘夹住!
玉摄提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停滞,他神乎其技地变掌为指,食指和中指并拢,其他三指屈起,指刀向陆小凤的胸膛一敲,陆小凤便如一个木娃娃桩子,向侧旁转了开去!
这一转,便露出陆小凤身后的地方。
玉摄提并成指刀的手仍被陆小凤夹住,闻名天下的灵犀一指却控制不了他,仿佛夹着一块滚烫的流动的岩浆。
‘好高妙的武功!’
陆小凤暗自心惊。
却见玉摄提食指和中指如鸟喙点啄般,往空气中柔曼一按,陆小凤让出的空白,玉摄提远处的前方,空气连着树枝连着白墙水纹般波动,震出沸腾之声!
蓝衣渗血的楚留香,蓦然跌落在众人眼前!
给楚留香打掩护的陆小凤:“…………”
潜入主人家被当场抓住的楚留香:“…………”
玉摄提瞥了仍夹着他手掌的陆小凤一眼。
陆小凤讪讪地松开手指,干巴巴地望天笑了几声,厚着脸皮,对还没说要谅解两人的玉摄提感谢道:“想不到玉公子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一位登峰境大圆满的武道大师!我和楚留香为查案情,难免用了点特殊手段,还要多谢玉公子谅解……哈哈哈哈。”
玉摄提轻哼一声,倒也没再追究。
陆小凤叹气道:“玉公子,那凶手将无名毒药做成的纸张藏在你的书房中,应该是想等我们来查的时候,好嫁祸于你!
“凶手也想不到那纸竟然被你察觉,想来刚才听见了你我的对话,心知嫁祸不成,怕被我们从毒药纸中找到更多线索,才临时起意烧了书房。”
楚留香道:“我一直在高处盯着,从起火到现在,中途没有人出去,凶手、或者说与凶手脱不了干系的嫌疑人,还在别庄内。我已经飞鸽通知雨化田,青鸟司很快就会来封锁这里,并逐一排查嫌疑人。”
陆小凤道:“但也有可能,是玉公子你自导自演,为自己洗脱嫌疑。”
玉摄提向外走去,道:“你们慢慢查,我去城中找客栈暂住。”
陆小凤和楚留香面面相觑。
陆小凤道:“玉摄提是登峰境大圆满,就算是我们两人联手,也未必拦得下他,让他等在别庄被青鸟司盘查。何况没有证据以前,玉摄提就是今天一场大火损失最严重的人……楚留香,你这什么表情?”
楚留香道:“说不上来。玉摄提是个不好接近的、身上谜团很多的人。”
性格如一团迷雾一般,不可捉摸。
两人再次相视一眼,无声达成默契,楚留香颔首道:“你去吧,我在这里盯着。”
陆小凤在玉摄提身后跟了上去。
他笑道:“玉公子,你要住哪个客栈?我跟你一起。在你的嫌疑洗清之前,我都得跟着你走一段了。你可别嫌弃我啊。”
仆人递来一顶白纱帷帽,玉摄提扣上后,正好令外人看不清他的眼睛。
玉摄提疏慢道:“走吧,陆小凤,去城中的悦来客栈。”
陆小凤道:“对了,玉公子,你可听说过神算归一?”
玉摄提蓦然一怔,前进的身形顿停。
他转首问道:“……归翼?”
竟掺了压抑已极的情感!
陆小凤道:“不,不是去声,是平声。归家的归,第一的一。”
玉摄提默然几息,看不出情绪,道:“我常年在家读书练武,不通音讯,没听说过这个人。”
陆小凤道:“玉公子专心精研,隔绝世事,不染俗物,怪不得未及而立就有了登峰境大圆满的境界。
“这位神算归一,乃是半个月前从海外而来,没几日就被南宋第一大帮权力帮的柳五奉为上宾,传得神乎其神。”
玉摄提嗤道:“半个月前出现的神算?装神弄鬼,沽名钓誉。”
他诈死已有数月,这几个月来一直隐居福建玉家别庄,断绝一切对外联系,对归一这个近半个月才出名的人,自然没有听闻。
陆小凤道:“我与门房说好了,日落之前,我要去拜访这位神算……没错,玉公子,就是你想的那样,一个案子拖得久了,就什么都想试一试,说不定这位归一,就能算出作案的真凶姓甚名谁、现在何地呢!”
却听玉摄提沉默一会儿,道:“陆小凤,我同你一起。”
也去见见,这位名字和……相像得巧合的归、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