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深夜, 光火明暗掩映。
陆小凤与对方一路纠缠交手,从镖局内院打上高墙,又从高墙打向无人的街道。
一时间竟是不相上下, 谁也奈何不得谁!
打斗途中,陆小凤心惊的同时, 也心生一丝疑惑:‘这人竟也不向我下死手?’
“停手!”一道男声清越呵出, 两枚飞镖在月光下突兀出现, 从远处一路疾射而来, 直直钻入双方打斗的缝隙,迫使陆小凤和对方各自向后退去!
街道尽头,缓缓飘来一身坐轮椅的身影。
好独妙的轻功!
陆小凤趁隙看去, 见到来人, 顿时惊讶道:“无情捕头?你怎在此!”
风中有赫赫衣袂之声。
回答陆小凤的不是无情,而是从街道另一头吹来的柔厉讥讽之声:“前小北宋四大名捕之首、现大汇秉烛卫麾下总领缉查卫的无情大捕头,您贵人事忙, 竟还拨冗入我南宋, 我雨化田有失远迎了!”
一袭宽大银袍自月下旋来, 如柳絮飘逸如豺狼迅猛,乍然停于正红墙头。
雨化田转过身来, 银色披风一扬, 侧首低眉, 冷酷眉梢,倾城面庞,漆黑马鞭凌空爆响,居高临下俯视众人。
轮椅上的无情甚至不抬头仰视, 只平淡笑道:“雨大人身为南宋青鸟司副掌司, 我身为大汇秉烛卫副掌卫, 都是为南宋百姓计,迎与不迎,都不妨碍我与你的为民之心,雨大人不必为这等表面功夫愧疚!”
雨化田面色倏变,气极反笑,道:“我倒是不曾听闻,无情捕头除了办案能力一流,竟还有这么利的一张嘴!”
‘因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人忍得久了,总能学上一两招。要不是为人臣子,不能辱骂君上……’
无情仍旧平淡笑道:“雨大人谬赞。”
陆小凤见状不对,赶紧插话道:“无情捕头,还有这一位……”陆小凤看向方才与他交手的男人。
对方一袭蓝衫,眉浓而长,带着粗犷的男性魅力。双眼秀逸,鼻梁挺直,月光微微照耀下,那薄薄的稍稍上翘的嘴,冷酷中浸出些透明的粉。但他一笑,那嘴边的些微冷酷,尽皆化作了春风般的温柔、君子般的优雅:“在下楚留香。”
陆小凤顿时惊讶地跳了起来,道:“楚留香?盗帅楚留香?从不杀人的楚留香?人称‘盗贼中的大元帅,流氓中的佳公子’的楚留香?久仰久仰!江湖中常把我俩并称,今日终于得见本尊!”
楚留香笑道:“我也对‘四条眉毛’的陆小凤仰慕已久!”
陆小凤道:“楚留香,听闻你最近才剿灭了大沙漠上的石观音,你和无情捕头怎么在此?”
楚留香看了看陆小凤,又看了看墙头的雨化田,摸了摸鼻子道:“我知道,两位恐怕是想问,我是不是今夜福威镖局的凶手之一吧?”
楚留香道:“实不相瞒,在大沙漠时,多亏了无情捕头和他带领的秉烛卫,我们一行众人才能顺利除掉石观音。
“石观音死后,我们清点她的产业,发现她的产业里有一条极为庞大的罂粟售卖网。
“这条售卖网向中原诸国铺开,并潜入地下,藏得极为隐秘……为了将这条罂粟网连根拔起,我与无情捕头才一路追来福建。”
陆小凤道:“一直追到了福威镖局?”
楚留香道:“正是。遗憾的是,我与无情捕头到福威镖局时,所有人都差不多死透了,我和无情分头查看,直到我听见堂前的动静出来一探,才被你瞧见!
“我初步猜测,要么是这一支罂粟售卖线的主人被上级灭口,要么是他自己假死脱身……”
陆小凤看了雨化田一眼,见对方颔首,才道:“这可真是巧了!我来福威镖局,也是查到了最后两块真假罗刹牌其中一块的持有者藏在福威镖局,才有了今晚这一趟。
“我本来以为是一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大戏,来抢罗刹牌的人杀人灭口,又被第三者所杀,才导致今夜的福威镖局无人生还!”
楚留香道:“这些入侵福威镖局的人,到底是哪个门派?”
无情忽然道:“看服饰和剑法伤口,那入侵福威镖局的人,应当是附近的青城派。”
一只信鸽落到雨化田肩头,他立在墙头展信一看,对众人道:“查到了。几日前,青城派掌门之子被福威镖局总镖头林震南之子所杀。”
难道仅仅是为子报仇的戏码?
那么,卖罂粟的人去了哪儿?倒数第二块罗刹牌去了哪儿?渔翁得利的凶手又去了哪儿?
又怎么会这么巧,恰好就在他们暗探的这一夜?
一时间,楚留香和陆小凤同时在对方脸上看到了大大的“难办”两字。
陆小凤反应过来,道:“对了,雨大人,不是说好明早见,你怎么来了我这一边?”
雨化田给出了今晚最后一个糟糕的消息:“我负责的那一个目标也死了。死前神色迷乱,状若疯狂,和青城派众人的死法如出一辙!”
陆小凤捂住眼睛哀叹一声,道:“这可真是……我一开始真的只想查个绣花大盗啊!”
或许连绣花大盗本人都没想到,他竟会因为“陆小凤没空查他”这种原因,一而再再而三地逃过一劫。
但阿康已逃不过这一劫。
临安,花满楼小楼的隔壁,衣府庄园内。
林仙儿托着衣物等在旁边,衣公子在屏风内换衣,白玉京懒洋洋地打着哈欠,阿康守在门口。
衣公子道:“林仙儿,汇报你在金国完颜王府的情况。”
林仙儿连声音中的一点儿娇媚都不敢带出来,乖顺地道:“回公子的话,自从完颜洪烈身死、杨铁心仍在世的消息被义母知道后,义母的心思便浮动起来,乃至畏畏缩缩,不怎么肯听我的建议了。尤其是孙儿出生后,义母的心思更加躁动起来,开始有瞒着我的小心思,愈发不听话。
“好在,先前义母的孙儿被无名人掳了去,害得义母整日整夜地哭闹、睡不着,直到您派人救回了……”
却被突然被阿康打断:“孩子被人掳走不是巧合?是你派人安排的?!”
盛年都懒得理睬完颜康的狂吠,在屏风后道:“继续。”
林仙儿道:“直到公子派人救回了义母的孙儿,她才一颗心放回肚子里,终于喜笑颜开,甚至向我哭诉,知道了她身在金国,明里暗里全是豺狼虎豹,就算是杨铁心也靠不住,只有公子您,才是她永远的支柱!”
阿康嘶哑喝道:“公子衣!你说话!是你掳走了我儿子,是不是?!”
盛年寡厌道:“也不知道经过这次敲打,包惜弱能安分多久。”
林仙儿道:“公子放心,仙儿会替您看着义母!”
阿康快步进入屋内,将将止步于屏风之前,质问道:“公子衣!回答我!你这个满心只有利益的冷血怪物!那是我儿子!他还是个不到周岁的孩子啊!你就这么无情,丝毫不在乎他因你的利用半路夭折?!”
盛年不屑辩解,在屏风后笑道:“你儿子?既不是你生也不是你养,你也好意思自称一句爹?”
林仙儿应和道:“对了,公子,此次前来,穆念慈还托我送一封信给阿康护卫!”
说罢,将信封从袖中取出,递了出去。直直递到阿康身前。
阿康一愣,怒气被这一动作打断,又不得不接过,将信拆开阅读。
信一拆开,便是打头的三个大字映入眼帘。
白纸浓墨,清楚到身边的林仙儿、身后更远处眯眼打盹的白玉京,都能瞧见。
蘸着泪痕的三个字。
令信纸不断抖动的三个字。
让阿康神魂俱碎的三个字!
盛年在屏风内好奇道:“什么信?”
他还偏要问本人:“阿康,是什么信?”
阿康头脑大痛,泪水涟涟而下,浑浑噩噩地应着命令,颤声挤出道:“与……君……绝……”
盛年早就了解过这个对完颜康不离不弃的穆念慈是个什么性格,若无旁人连下猛药,绝无可能叫她拿出这么一封信来。他只呼吸之间,便明白了这是谁的杰作,罕有地赞道:“林仙儿,你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林仙儿抑制着被盛年称赞的狂喜,勉强镇静道:“公子谬赞!穆念慈到了完颜王府后,便搬到了我的住所附近,生产完坐完月子后,便时常来找我说话。”
屏风内,盛年忍不住轻笑一声,颇感人生之神奇。
穆念慈时常来找林仙儿说话?
也不知这说话中,林仙儿到底掺了多少私货,能把一个穆念慈“春风化雨”得写出这一封“与君绝”?
林仙儿继续道:“如今,穆念慈正在我名下的一间铺子做活,我看她在与客人打交道方面颇有林姐姐的一二风采,正琢磨着将她推荐给秦二掌柜呢!”
盛年应道:“知道了。”
林仙儿道:“啊,对了,公子!穆念慈正打算给她的儿子改名,她感念我对她的帮助,要我给孩子取个新名字。公子,仙儿才疏学浅,您可有什么好建议?”
以林仙儿的胆量,绝不敢单纯地劳烦盛年“给孩子改名”这种小事,这是揣度盛年对那孩子的看重程度,特意卖好来了。
阿康终于回神,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改名?”
盛年也道:“对了,穆念慈的儿子,本来叫什么?”
都把人孩子利用了一遍,到头来竟连孩子叫什么都不记得。
林仙儿道:“穆念慈的儿子原名杨过,是郭靖和黄蓉为孩子取的名字,寓意是要叫孩子记住他爹爹的过错,长大以后不要再犯……”
“杨过?可笑!”屏风后的盛年打断道,“把父辈的过错延续到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身上,还要把这段过往变成名字,叫孩子一辈子活在这个枷锁之中?呵,真是好一个郭靖!愚蠢自大,不知所谓!谁给他这样的权利?!郭靖蠢,黄蓉也跟着犯蠢?”
阿康瞳孔一震,后退数步。
林仙儿冷眼瞥了这个无用、叫她看不起的完颜康一眼,道:“公子说的是!连这孩子的父亲都不反对这个名字,反倒是公子想到了。某人那时破口大骂、连声质问,殊不知,所谓冷血无情的是谁?真正关爱孩子的又是谁?!”
阿康摇摇摆摆,再一次后退。
甚至余光中,看见从头至尾不吭一声的白玉京,默默点头赞同!
林仙儿道:“穆念慈也是这个意思。当初让孩子得了杨过这个名字,她现今十分后悔。穆念慈不仅不打算叫孩子再名‘过’,甚至也不打算叫孩子再姓‘杨’!
“既然下定决心与孩子的父亲一刀两断,加之孩子的父亲明面上已是个死人,穆念慈便要叫孩子从母姓,跟着她姓‘穆’!”
阿康没有反应。
他似乎又沉浸到那封“与君绝”的书信中去。
盛年道:“包惜弱会同意?”
林仙儿道:“义母当然不同意,杨家的香火怎么能断?我临行前,她俩还在为这个问题争执呢!穆念慈已经说好了,等我回去后,若包惜弱仍不同意,她便要带着孩子出走,天大地大,她一个人也能把孩子抚养长大!公子……”
盛年道:“说。”
林仙儿道:“若公子不反对,我想动用我手下的飞衣商行势力,接济穆念慈一把。”
盛年道:“我当然不反对,不是说她在经商接物上有点本事吗?也别推荐给秦二掌柜了,直接去找林大掌柜。不过林仙儿,你什么时候也有了这种好心?”
林仙儿当即跪下,匍匐在地,强抑恐惧的颤音道:“公子,已经十多年了,您不允许的仙儿从来没碰过,仙儿一直都很听话!仙儿只是觉得,林姐姐看到仙儿做的这些事,会喜欢……”
做林诗音喜欢的事,成为林诗音欣赏的人。
盛年的多年威慑下,林仙儿讨好林诗音的行为,已经成了本能。
盛年从屏风后出来,整理衣襟,道:“好了,我知道了,不用解释了。站起来。过来给我梳头。林大掌柜呢?是不是在你那里?”
林仙儿拿起梳子,道:“公子,林姐姐让我带了她做的糖麻薯来,还有别的点心。林姐姐最近心情不好,在四处拜访名医……”
‘拜访名医。’
盛年眼眶一热,连忙闭目,低叹道:“你……看着她点,别叫她遇人不淑。”
林仙儿看着镜中闭目的青年,小声道:“知道了,公子。林姐姐也真没您想得那么单纯,都这么多年历练过来了,林姐姐早就是飞衣商行的林大掌柜了,也就你一直把她当成当年那个林诗音……”
盛年打断道:“少废话,你了解她还是我了解她?”
‘真是自大的男人。’
仗着盛年失明看不见,林仙儿悄悄吐了吐舌。
‘哼,你要是真的了解林姐姐,还会跟她闹僵到现在?现在不理人,要是林姐姐真的遇到什么事,第一个出面还不是你?’
林仙儿梳好盛年的最后一缕发丝。
染成纯黑的乌发蜿蜒而下,在后脑处,衔住一枚弯弯的、浓黄的玉。
月牙儿般的玉。
月牙儿般的玉嵌在黑发中,随着更夫的一声锣响,玉作的月牙更亮,发簇的黑夜更深,月辉隐隐绰绰,照亮福威镖局外或站或坐或立于高墙的四人。
此夜镖局血飘香。
事急从权,雨化田不得不大局为先,提议四人联手查案。
其他三人心知肚明,雨化田就是见不得无情一个别国臣子在南宋土地上大摇大摆地“秉公查案”。奈何圣上一纸诏书,他雨化田既然没有把人赶出国境权力,就只能把人看在眼皮子底下。
接收到雨化田那“我会盯着你”的眼神,无情心中产生一种陌生的愉快之感。
他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这是他身为小北宋捕头时绝不会得到的尊重,也是他身为立于南宋国土上的大汇臣子时,才能得到的忌惮。
‘弱国无外交。’
无情想起世叔闲暇时对他随口提起的这一句。
只不过,曾经他是“弱国无外交”的一方,现在他是“让弱国无外交”的一方。
‘无情,去吧,相信世叔。做大汇的臣子,会比做赵佶的臣子更快乐。’
想到这里,无情驱动轮椅,对雨化田淡然一笑,道:“雨大人,还请善待我。大家将来都是同朝为官的人,万望留有余地。”
雨化田怎么可能听得出无情话语中的双关深意?
他冷道:“秉烛卫入我南宋国境不够,还要上我南宋的朝堂,与我朝百官同朝廷议不成?哼,你们野心倒是不小!
“还有你,无情副掌卫!两宋同气连枝,你才做了几天的亡国奴,身心就俱归汇帝,安心当他狗腿子了?所谓‘四大名捕’的偌大名头,真叫我雨化田作呕!”
雨化田单方面不欢而散。
但案子总还要查。
雨化田也不是因私废公之人,涵养一流,第二天一早,就跟没事人一般,同三人一起查案。
叫陆小凤和楚留香心中暗暗赞了一声“佩服”。
几人合力之下,再加上雨化田手下的青鸟司精英跑腿,不过几日,便将福威镖局一案理出个首尾。
悦来客栈的一间包厢内。
“青城派余沧海打上福威镖局,除了为儿子报仇以外,还图谋福威镖局总镖头林震南家传的七十二路辟邪剑法秘籍。我们搜遍所有尸体和镖局内外,没有搜到秘籍。”
“当夜,林震南的儿子林平之逃出生天,现在亡命在外。两块真假罗刹牌的原主人已死,搜尸过后,均没有找到罗刹牌。”
“福威镖局所有尸体中,除了林平之外,还少了一个姓何的打杂。这个人就是手握一条罂粟买卖线的人,真名孔律庄,一直乔装改扮藏身福威镖局。我们猜测,他就是那个用毒杀死所有青城派来人的凶手。”
一只青鸟报告完毕。
楚留香踱步道:“假设当夜。青城派打上镖局,杀得血流成河。等镖局的人死干净后,孔律庄下毒反杀,取走镖局内某人身上的罗刹牌,继而离开。又来到另一处,同样下毒,取走最后一块罗刹牌?”
说到末尾,楚留香自己都把自己说笑了。
青鸟下属道:“根据推断,当夜雨大人的目标死得比福威镖局的人至少早上两个时辰。”
陆小凤猜测道:“用毒杀青城派的凶手,和用毒杀人取罗刹牌的凶手,会不会是两个人?”
楚留香道:“同一种毒,两个凶手?”
陆小凤道:“这么诡异的死法,确定是毒?如果真是毒,福威镖局的凶手,又是怎么同时给这么多人下毒?还非要等到福威镖局的人死干净了再下毒?”
无情道:“如果这种毒是通过空气传播,且没有解药呢?福威镖局的人还活着的时候,凶手不敢无差别下毒,等青城派将人杀完,凶手为了复仇放毒,并迅速离开,徒留青城派众人死在镖局之中!”
陆小凤道:“无情捕头说得有道理。”
楚留香从怀中取出一张白色手绢,将其掀开,露出内里的黑灰,道:“还记得那夜,镖局之中零散分布的火把吗?这是我从其中一个火把对应的地上,收集的灰。”
陆小凤细细看了看,道:“像是纸灰?”
这时,雨化田问下属道:“查出是什么毒了吗?”
青鸟下属道:“回大人,这种毒前所未见,我等查遍典籍、问询名医,也没有得出结论!”
屋内一阵安静。
雨化田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开口道:“不管凶手是一个、两个,还是十个八个,查出毒的来源,这案子就破了一半。”
陆小凤赞同道:“雨大人说得不错!这么罕见的毒,来源也必然有数,极有可能只有一个渠道!何况它还做成了纸!”
楚留香道:“可惜,这毒的来源却……”
雨化田站起来,捋了捋披风,率先踏门而出,命令道:“去查,去探!众青鸟乔装改扮,以福建为中心,全南宋的大小造纸厂,一家一家地探!”
无情道:“雨大人去查纸,那我再去义庄看看。”说罢,也滚着轮椅出门。
陆小凤站起来道:“雨大人的事,是个大工程哪。”
楚留香笑道:“我已经看出来,雨大人是那种‘觉得全天下没有什么能难得倒他’的性格!这种性格在官府中人身上,是百姓的福气!”
陆小凤道:“楚留香,你接下来打算去干什么?”
楚留香道:“无情捕头去义庄了,这是我干不来的活计,罂粟买卖线的线索又断掉了……你想邀请我做什么?”
陆小凤笑道:“楚香帅,知我也!趁着这段时间,我手头上还有一个绣花大盗的案子查到一半……你知道的,花满楼是我的朋友,这世上只要再多出一个瞎子,花满楼就会感到难过,我也一样!”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你这么一说,那这个案子我也非查不可了!”
陆小凤道:“怎么,你也有个瞎子朋友?”
楚留香道:“他不仅是个瞎子,还是个一等一的、胜过九成九天下人的、出类拔萃的不群之才!他心地善良,温文尔雅,正气凌然,武功卓绝,声名在外,若哪一天要选举武林盟主,我这个朋友当仁不让!”
陆小凤道:“楚香帅,你这个朋友到底是谁?说得我都想和他认识认识了!”
楚留香骄傲一笑,是那种对朋友的骄傲,他道:“若我这个朋友听说了绣花大盗一案,他必然会即刻出发,将绣——”
“砰!”一团被打成烂泥的人影,从门外重重摔入门内,一路滑至两人脚下!
陆小凤低头一看,惊道:“金九龄?!”
门外走廊上,温文矜贵的嗓音含笑传来:“若我听说了绣花大盗一案,我必然会即刻出发,将绣花大盗捉拿!”
楚留香笑道:“竟是说曹操曹操到!”
“楚香帅,久违了!随云才上楼梯,就听见你在同外人赞我……你这个朋友呀!”
这轻轻的、含笑的、对友人无奈的一叹。
一位衣着华贵兼具低调的青年款步而来,面孔斯文而秀气,笑容温柔而亲切,但一双眼睛里,却带着数不清的空虚、孤寞和萧索。
他微微拱手,文雅若上古君子,对陆小凤道:“‘四条眉毛’陆小凤,原随云久仰了!”
还不待陆小凤回话,问一句金九龄,便听到这青年紧接着的一句:“随云抓捕绣花大盗金九龄在此,人证物证俱在。
“对了,听说此人是陆大侠朋友,便是他委托陆大侠调查绣花大盗一案?哈,‘四条眉毛’陆小凤的交友本事,随云更是久仰!”
这一调侃,顿时引得身侧的楚留香捧腹大笑!
就在这时,悦来客栈的大堂上,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三人向下看去,便见说书人扇子一合,拱手道:“这一件大事,诸位客官可听说了?”
“什么大事?”
“说来听听!”
说书人道:“天祚帝的遗国宝库,即将出世了!”
“宝库?”
“什么宝库?”
“天祚帝是谁?”
“该不是骗人的吧?”
“这我倒是听说过,前些日子风声还小,但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指不定是真的!”
说书人道:“诸位客官!二十二年前,前宋联合金国覆灭辽国;二十一年前,金国灭辽以后随即南下,踏破我前宋国门,使得两宋分裂,史称‘靖康之难’!十六年前,耶律大石建立西辽,而就在三年前,西辽为汇所灭;小北宋也在半年前被汇吞并!”
说书人饮一口茶,道:“而我要说的这个天祚帝,就是二十二年前,辽国的最后一任皇帝!且说,在更早之前,辽国为与前宋和西夏交好,封一对双胞胎宗室女为公主,分别与两国联姻。
“其中,姐姐成宁公主,嫁给西夏皇帝,成为正宫皇后;妹妹成安公主,嫁给了前宋的靖北王,成为靖北王王妃。
“辽国国破以后,天祚帝率先向前宋投降,妄图求得庇护,但迫于金人压力,当时的圣上命靖北王出面,拒绝了天祚帝的请求。而后,天祚帝逃往西夏,西夏皇帝收留了天祚帝,但在不久之后,金人许以重利,于是西夏皇帝将天祚帝出卖给金人。”
“啪!”醒木落下,说书人道:“天祚帝死前,曾指天诅咒:‘二十二年后,我辽国世代相传的宝库将会出世,届时,谁得到我辽国宝库,谁就将成为灭亡西夏、金国和宋的复仇者!’”
“得辽国宝库者得天下!”
大堂中,忽然有人爆出惊人之语!
“得辽国宝库者得天下!”
“得辽国宝库者得天下!”
“骗人的吧?要是辽国宝库这么厉害,天祚帝自己为什么不用?辽国为什么还是灭亡了?”
“这位客官问得好!据传闻,辽国宝库乃仙人赠予辽国皇室先祖,辽国皇室先祖取十分之一,建立了曾经的辽国;剩下的十分之九封存起来,按仙人的法门,每四十年开启一次,让后人取用,以维护辽国国祚千年不衰。
“谁能料到,辽国皇帝竟如此无能,连四十年都熬不过去,辽国就灭亡了!”
堂下有懂史的人,算了算,道:“时间对上了、对上了!辽国国祚统共二百一十八年,加上国灭后的二十二年,今年正好是第六个四十年!从辽国建国那一年宝库第一次开启算,每一次取十分之一,到今年正好取第七个十分之一!”
“那就是说……”
“十分之一的辽国宝库就可以建立一个辽国,那十分之四的宝库呢?”
“怪不得天祚帝死前那么大的口气,原来他的底气在这儿!”
“十分之四、十分之四啊!”
忽然,有人跳上桌子,赤红着脸兴奋喊道:“得辽国宝库者得天下!得辽国宝库者得天下!”
“喂,你们说,辽国宝库里会有什么?”
“金银财宝?”
“说不定还有绝世武功!横扫武林,我无敌!”
“会不会有辽国始祖给后人留下的军队?一旦唤醒就可以征战天下,大杀四方!”
“哈,那可是仙人留下的宝库啊!要我说,就该有长生不老药!”
“长生哪……”
“啪!”醒木再次拍下!
“诸位客官!”说书人笑眯眯拱手道,“说到长生不老药,我这里还真有一个传闻!”
有人甩了铜钱上去,道:“是什么?快快讲来!”
说书人却犯了难,竟压低了声音,道:“这传闻来得隐秘,我可不敢乱讲!讲了你们不信是一说,我要被人杀人灭口,可又是一说!”
“什么传闻,这么神神秘秘?”
“小老儿,你说都说了,还卖什么关子!”
“就是就是!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们会不会相信!”
“快说快说!你还要不要挣钱了!”
又是好一把铜钱撒到说书人桌前。
“唉、唉。诸位客官!谢诸位客官捧场!”说书人一蹬脚,一咬牙,道,“好罢!诸位客官这么热情,我小老儿今日就舍命陪君子,替大家讲讲这关于长生的秘闻!”
说书人扇子一展,道:“且说江湖之上,有两个人不能惹。一个别人杀不死他,另一个别人全被他杀,诸位客官,可晓得是哪两位?”
“别人杀不死他的……莫不是白玉京?拿长生剑的白玉京?”
“至于别人全被他杀的……”
“那必然是刀魔!杀人无算的刀魔无情雪骨!”
说书人折扇一合,道:“不错!正是这两位!这两人的名号传得久了,诸位可有想过,白玉京的剑,为何偏偏叫长生剑?”
“哈哈哈哈哈!小老儿,你莫不是要说,白玉京的长生剑,真的能叫人长生?”
说书人“哼”道:“我早说过诸位不会信吧?但这就是我要说的事实!‘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白玉京的剑之所以叫长生剑,就是因为他的剑是仙人的剑,他的长生剑中空有罅隙,收藏着一副熬出来,就能叫人长生的药方!‘长生剑,腹有隙,熬长生!’”
“哈哈哈哈哈哈!小老儿,我信,我等信!你说什么我等都信!那无情雪骨呢?你不会要说,无情雪骨的刀,是一把长生刀吧?”
说书人摇头道:“无情雪骨入江湖以来,有谁见过他的刀,又有谁知道他的刀名叫什么?没人见过!没人知道!
“无情雪骨从不屑对活人说话,但无情雪骨会对他杀死的死人说话!于是,见过他刀的人和知道他刀名的人,都已经死了!
“但有人知道!这个人,曾被无情雪骨所杀,但奇迹般从无情雪骨的刀下生还!就是这个人,告诉了我……”
“告诉了你什么?”
“快说快说!”
“告诉了我,当无情雪骨站在他的尸体边上时,用无比嘶哑的声音,向他介绍——
“‘雪骨刀,饮人血,养长生!’”
云开云合,人聚人散。
原随云道:“‘长生剑,腹有隙,熬长生;雪骨刀,饮人血,养长生。’楚留香,陆小凤,二位信吗?”
楚留香叹道:“这是一个针对白玉京和无情雪骨的阴谋!”
陆小凤道:“我也正有此意!”
楚留香道:“陆小凤,随云,‘得辽国宝库者得天下’,你们信吗?”
陆小凤叹道:“这是一个针对江湖武林的阴谋!”
原随云亦道:“我也正有此意!”
被阴谋针对的两位本尊,正在质问和被质问“阴谋是谁设计的”。
此时,林仙儿已经出去,阿康失魂落魄地守回门口,屋内只剩下白玉京和衣公子。
“是,是我设计的,这还用得着问?且要不了多久,这就不再是我命人放出去的谣言,会有人比我更急,更想把水搅混!”衣公子绑好蒙眼的布,双手背在身后,来回走了几步,道,“白玉京,你来看看,像不像那个老不死?”
“你设计就设计,干什么还把我也拉下水?”白玉京抱着剑过来,端详他,道,“不像,他不是个瞎子,也不是你表现出来的这种性格。”
衣公子整了整衣领,遮住喉间的肤色绸带,寡淡道:“上了我的船还想下去?我要真想把你拉下水,现在就该把你的首级挂在城门口,保证那老不死立马被我钓出来!”
白玉京顿时消声,不说话了。
因为以越归翼和那人的仇,对方定然早就真心实意考虑过这个方案,千万次。
白玉京眼观鼻鼻观心,不想激怒对方。
衣公子拿起边上的手杖,道:“哼,不像?不像又如何?我有必要演谁么?这条躲在地底下的蛆虫,躲躲藏藏遮遮掩掩,除了你,谁还会了解他的性格?我不需要别人觉得我‘像’他,我只要别人觉得我‘是’他。”
衣公子这话说得绕口,白玉京却懂了他的意思:对方不需要演那个人的真实模样,只要演外人以为那个人会有的模样。
白玉京道:“说得满嘴道理,不就是不肯演。说起来,你隐匿的这些年,是真的养病去了?怎么还跟汇帝搭上了关系?”
衣公子道:“我当然是在暗处为了报仇偷偷努力,哪像你,都多久了,连心上人袁紫霞在青龙会到底干什么的,都没探明白!”
白玉京哑然,道:“你也不看看我是为了救谁,才被那人从青龙会排除出去,只剩下个没什么用的虚首地位!”
衣公子道:“总是‘那人那人’的叫,白玉京,你说实话,那老不死生你的时候,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白玉京:“咳、咳咳、咳……这个……”
衣公子又道:“对了对了,还有!那老不死当真本家姓白?哈哈哈哈他怎么想的?给自己取了这么个名号!白长生白长生,不就是白白长生?注定他这一生筹谋到死——长生不可得!”
白玉京沉默了一会儿,叹道:“不管怎么说,那人对我从来很好……对了,你记得,我们说好的,等哪日你成功了,记得放紫霞一命。”
衣公子道:“知道了。”
天高云淡。
海水翻涌,海风咸腥。
大船即将扬帆。
盛年眼蒙布条,握着手杖,拎着树大夫赠的烟斗,按了按头上的竹斗笠,登上船头。
有信鸽自远方来,落在盛年肩头。
展开纸条,抚摸过去,纸上字迹映入脑中——
‘玉罗刹死。罗刹教乱。罗刹牌失。我已假死。
‘时机已至。西方魔教,随时可窃。唯从命令!
‘我怀疑玉罗刹恐怕是诈死。
‘天宝敬奉,问陛下安!’
纸条在指间粉碎,纷扬入海。
竹斗笠下,传来一声宏而沉的低笑。
“哈,诈死?那就让他的诈死,变成真死。”
后颈顶上一个暖呼呼的大脑袋。
斗笠人微微转身,亲昵抚上那斑斓毛绒的脑袋,宠溺问道:“你说好不好啊,卧丘?”
九月十九。
有神算归一,携巨虎登岸,自海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