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姓老朋友见死不救之时, 苏姓新朋友隔岸观火之下,衣姓假朋友因财杀凤之前,陆小凤说出了他的故事。
故事的开头, 是陆小凤被一个美丽的女人找上了。
一个叫上官丹凤、自称金鹏王朝公主的女人。
很烂俗, 又很陆小凤。
趁上官飞燕离开。
花满楼道:“很配你这个麻烦精。”
也不指明是这个女人,还是这个女人找上门来的这件事。
陆小凤不用花满楼指明,他就明白。
陆小凤瞪眼道:“我真就定了是个麻烦精?”
好似这对好朋友间,用常人无法理解的语言, 已经在无声处交流一遍。
“不。你不是麻烦精。”花满楼虽看不到陆小凤已经瞪眼, 但不介意让他把眼瞪得更委屈,道:“若说麻烦精是蜜蜂, 那总被麻烦和麻烦精缠上的你——”
“就是蜂蜜?”陆小凤接道。
花满楼“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就是一棍子捅了蜂窝的那头傻熊!”
这一个“傻”字,在朋友口中出来,总带了那么几分恼的、怜的、揶揄纵容的意味。
这一笔金鹏王朝五十年前的债务,要找三个人追债。
追债追债,可是一件苦差事。
一个不小心,就是要被逃债人杀人灭口的。
陆小凤决定去找西门吹雪帮忙。
衣公子插嘴道:“什么帮忙?不就是当打手么?还是用来追债的那种打手!”
池塘边已摆了桌椅茶水, 花满楼已被招待坐了下来, 陆小凤却蹲在池塘边的大石头上。
听衣公子一句话, 陆小凤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嘀咕道:“怎么被你一说, 就这么上不得台面呢?”
甚至叫他产生了点把西门那样的雪顶之人拉入尘泥的愧疚心。
陆小凤看着阿康拎着霍休的领子,将人浸入池塘。
血色沁入池中,满池的红鲤鱼便一股脑涌上来, 啜饮人血。
红色的水从一张张圆张的鱼嘴中流入, 又从翕张的鱼腮中流出, 也不知这些鱼到底吃了什么去。
苏梦枕则道:“听闻十多天前, 剑神西门吹雪与江湖上新出名的刀魔无情雪骨一战,被对方两指折断了剑!西门吹雪剑道无损?他的剑还拔得出来?”
无情雪骨。
一位甚至不用他最擅长的刀,光靠拳脚指掌,就挫败了剑神的登峰境!
两指折断剑神之剑的人!
外人一听刀魔打败了剑神,极少数会深究,都想当然地以为,无情雪骨是用刀打败的。
但是。
陆小凤仔细想想,深觉自己的灵犀一指到了无情雪骨面前,怕也只有望尘莫及的份儿!
……还真叫人挫败。
面对苏梦枕的问题,陆小凤笑得无奈,摇头道:“我也说不清。”
苏梦枕道:“你没请动西门吹雪帮你?”
陆小凤道:“不,恰恰相反,我请动了!”
那日黄昏西斜。
白衣墨发的西门吹雪,提一把断剑出庄。
形制奇古的乌鞘断剑。
被无情雪骨两指折断的那把断剑。
陆小凤道:“你就提着断剑去?”
西门吹雪道:“只有断剑。”
陆小凤问过一次,就不会再问西门什么时候重铸这剑,但他还得问:“剩下的半截剑呢?你这么爱剑,要把它留在万梅山庄……独守空房等你么?”
西门吹雪冰雪似的目光看他,看得陆小凤摸摸脸颊摸摸鼻子,都要不好意思了,才道:“剩下半截剑,我给了无情雪骨。”
“什么?!”还想着“要不要不好意思一下”的陆小凤,当即脚底板蹬刺,唰啦蹦了起来!
‘剩下半截剑,我给了无情雪骨。’
这话听在陆小凤耳朵里,就跟西门跟他说“我把老婆给了无情雪骨”没什么两样!
何况西门给的不是整把剑、也不是两截断剑,而是一截断剑!
你那一截、我这一截,两截拼在一起可以合成一把剑的断剑!
上一次陆小凤接触到的一分为二各自一半的物件,还是朋友家的幼童订娃娃亲,一枚龙凤团锦玉佩掰成两半,你一半我一半各为信物!
话说回来了,西门的剑,能和那种订娃娃亲的玉佩信物比吗?
当然不能!西门的乌鞘长剑,可比所谓的订亲信物重要一百倍,视若生命般的……等等、等等等等。
陆小凤打住。
西门和刀泓一之间,惺惺相惜,肯定没那个意思。
但是。但是。
但是但是但是。
把半截剑给了无情雪骨,那不是……“共用一个老婆”吗?
陆小凤默默地,打了自己一下脑壳。
‘陆小凤陆小凤,忘掉忘掉快忘掉!’
西门吹雪提着断剑的雪冷背影,在橘黄色的夕阳下,愈走愈远。
就如陆小凤无法回答苏梦枕,剑锋被折的剑神,他的剑道是不是也同样被折?
如果剑道被折,为何他仍拔剑无碍?
如果剑道无碍,为何他却拔剑是断?
无敌的出剑必杀人的剑神,曾以为他必然死在一场剑与剑的决斗中。
无敌的剑神终得一败。
出剑必杀人的剑神,没能杀人。
也没被人所杀。
甚至不是败在剑下!
当孤寞的剑神吹落断剑上的血花,当生命的最后一缕生机从独孤一鹤胸膛散去,他心中所想的,是那个不使剑却懂剑还折了他剑锋的刀客,还是那被寄放在刀客处的泠泠断剑?
美丽的上弦月。
天上星子,冷冷发亮。
剑尖的血未干,耳边是孙秀青中毒的痛吟。
痛吟的远处,是铮铮琴声。
和着昂扬刀鸣的铮铮琴声!
由远渐近。
马蹄哒哒,马车辘辘。
乌云踏雪拉车,白眉苍鹰驾马,上品海南沉香木作车厢,刀枪不入的天山雪绸作门帘,藏青斗篷的无情雪骨就坐在车厢顶上。
单腿支起,夜风吹拂斗篷,琉璃珠串清脆作响,折射出闪烁月光。
手掌轻拍,一下一下,扣在刀鞘上,与这绝代的琴声作伴。
遥遥驶来。
自南向北,一路从河南汴梁驶来。
驶到这山西。
田纯掀开马车帘子,放眼一看,便看到西门吹雪怀里那中毒的姑娘,恼道:“谁敢在大汇境内擅自杀人?”
西门吹雪站定,问了马车上一句:“你要往北?”
无情雪骨拍击刀鞘,刀气飞舞,在马车前的地面上,刻出一个“是”字。
西门吹雪又问:“什么时候回来?”
他们俩人之间,惯常冷酷的西门吹雪反而成了话多的一个,谁让另一个根本不开口?
无情雪骨的刀气写:‘杀够人。’
又写:‘照看她,回来接。’
这六个字结束,藏青斗篷的无情雪骨翻身下了马车,带着鳄鱼皮半指手套的手掌抬起,食指抵在唇边,打了个尖利的唿哨:“吁——!”
白眉苍鹰随即展开宽翅,脚爪松开缰绳,风声嘘响,旋身起飞!
不过几息,一人一鸟便消失在北方的深深夜色中。
……就这么走了?
马车中的田纯呆呆看着地面上萦绕着刀气的“照看她”,收起琴,取了马车中的药箱,对抱着姑娘的西门吹雪道:“上来吧,西门吹雪!马车里备了药,姑且用用。”
西门吹雪也沉默地看着那“照看她,回来接”六个字,沉默地看不出痕迹地呆愣了一会儿,沉默地上了马车。
救治孙秀青。
田纯踢了踢乌云踏雪的马臀,通人性的马儿得了令,便轻快地哒哒跑起来。
地面上萦绕着刀气的字形,渐渐甩在身后。
大汇吞并小北宋的第二日,衣公子便向雷纯传达了汇帝的秘密命令。
当日,雷纯就一袭青裙一把琴,独身一人出了汴梁。
一株幽艳凄清的梅,化作一朵水绿柔软的绢花,投入这江湖,仿佛没有溅起一丝水花。
除了定时接收田纯汇报信件的衣公子,没人知道,这一朵改名换姓的柔弱花朵,在两宋庞大的青龙阴影中潜伏起来,培植势力、搅动局势,只待蓄力蓄势,成为某只手上权戒的花饰,听令而行,掀起通天浪潮!
直到同无情雪骨入到汴梁,依无情雪骨的安排在悦来客栈等他回来时,衣公子的新命令,被人暗中送到雷纯手上。
‘山西。珠光宝气阁。青衣楼。’
雷纯托腮,望向河对面的燕衣戏楼,一时竟犯了难。
‘该怎么说服无情雪骨,同我一起去山西?’
好奇怪。
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想办法说服无情雪骨,“偷偷甩掉无情雪骨”这个可能,都没在脑海中出现过。
真奇怪。
仅仅数天相处,她就如此笃定,无情雪骨是这样的君子:哪怕叫上了无情雪骨一起去山西,不论自己私下做什么、有什么小秘密,只要不危害到无情雪骨,他就不会过问。
太奇怪。
一个人忍不住揣测另一个人的想法、性情、好奇他兜帽下的真容,甚至做什么事都本能想捎上对方,也太叫人……!
奇怪奇怪最奇怪。
最最奇怪的就是,当雷纯陡然意识到上面这些奇怪,她陡然像个十几岁——本来就只有十九岁多一点嘛——的小女孩一样,比温柔还爱羞地逃到床上,用被子裹紧自己,大大裹住了脸!
啊呀,真是奇怪死啦!
雷纯裹了一会儿,脑子清醒了些,把被子扔到床上。
抬头目光穿过窗户,有意无意地,对面的燕衣戏楼,闯进她的眼睛里。
这一瞬间,雷纯想到了戏楼里头那一位《贵妃醉酒》的千娇百媚的燕青衣,想到了藏青斗篷的无情雪骨曾渊寂望着河对岸戏楼的沉沉背影,想到了无情雪骨托她带给燕青衣的那整整一马车的女孩子物件……
雷纯蓦地喉头酸涩,又裹回被子,把眼睛埋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