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石虎。
一头庞大的吊睛白额橙毛黑纹白腹皮的拱背翕爪扑猎石虎。
栩栩如生, 从衣府庄园的汉白玉大门边上凌厉扑出!
陆小凤站在这大门门口,伸手欲敲,又顿了顿。
花满楼道:“陆小凤, 怎么还不敲门?”
陆小凤“哈”声笑道:“花满楼, 你怎么也明知故问了!”
花满楼笑道:“想不到堂堂‘四条眉毛’陆小凤,也会因为要拜访一个人而紧张!”
陆小凤摇头叹道:“衣公子啊衣公子, 商人中最卓绝的政客, 政客中最成功的商人……在知道了衣公子暗中在汴梁搅弄的那些风云后, 面对这么一个人物, 我不紧张才是怪事!
“那日我们遵从赵公子的意愿, 先行离开飞衣楼, 没有去探寻最后一个篇章中, 到底讲了衣公子的什么事。但光从‘千金买国’这四个字上,外人就能感受到其中的云谲波诡!三个月前,大汇能兵不血刃地吞并小北宋, 衣公子绝对在其中起到了最为关键的作用!”
花满楼颔首道:“近二十年来, 除却那位反蒙建汇的汇帝, 衣公子是我听到过的,最谋略不凡、心机深远的人物!”
陆小凤道:“何止是你!衣公子这样叫人生畏的境界手段,也是我一辈子都不能想象的!”
两个人蓦然沉默了一会儿。
花满楼笑道:“我们就这么站在衣公子府邸的大门前, 讨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小凤道:“至少我们说的都是好话。访客赞主人家的好话,衣公子要知道了,总不会把我俩撵出来。”
陆小凤这一句出,花满楼明明是个瞎子,却仿佛心有灵犀般, 在这一刻抬头, 目无灵光的双眸与陆小凤的正正对上。
花满楼笑道, 用只有陆小凤看得懂的笑揶揄道:“你若真要讨好衣公子,让他不把你撵出来,就该等待会儿门开了,当着他的面说。”
陆小凤小声地、用花满楼正好听得到的声音,无奈叹道:“那我注定是讨好不了衣公子了!”
——为何?
陆小凤终于抬手,不再犹豫,敲响衣府大门,与花满楼一同被阿康引入府中。
在那小池塘边。
红鲤争跃,双鹤共舞。
一身深海般暗蓝衣衫的衣公子披珠挂玉,背对着陆小凤和花满楼,向水中撒下鱼食。
陆小凤先行行礼。
严肃郑重,端端正正得都不像陆小凤。
口中喝道:“衣公子,青衣楼总瓢把子,你的身份败露了!这里有一笔账要找你算!”
这一句出。
引得书房大开,批折子的苏梦枕搁了笔,坐在轮椅上无声行至!
这一句出。
引得隐在不知名处的护卫阿康气息暴涨,骤然出现在陆花两人身后,杀机迸发!
一条矮小硬朗如一枚干瘦核桃的人影,同时出现在阿康身前,与他悍然对峙!
这一句出。
衣公子的轮椅转向,面向陆小凤,似笑非笑道:“好啊,怪不得你在门外说什么‘注定讨好不了我’,原来是恶客上门,兴师问罪来了!”
衣公子看向那与阿康对峙的老头道:“霍老板,你也不讲情面,非要掺和这一回事,连我们两家的生意也不要了?”
霍休无奈叹道:“没办法,想当陆小凤这个麻烦精的朋友,就得做好被他的麻烦缠上身,付出损失的准备啊。损失酒,损失屋子椅子房子,还要损失自己当他的苦力!”
霍休。
财力与衣公子不相上下的天下首富霍休。
衣公子嗤道:“霍老板,好一个忠肝义胆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好朋友!我看你为陆小凤助拳是假,借机名正言顺杀我吞并我飞衣商行财富是真!”
霍休不屑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身为杀手组织青衣楼的楼主,本就恶贯满盈,今天我就替天行道,为江湖武林除了你这祸害!”
“时间就是生命啊。”衣公子轻叹,已懒得理他,向后一靠,微微合眼,阿康便倏然暴起,杀向霍休!
然而霍休心下失惊,脱口道:“陆小凤,你不是说衣公子身边的护卫,顶天了登峰境大圆满吗?!”
陆小凤懊恼道:“我也没想到!霍老头,你先撑一会儿,等我解决了衣公子,就来助你!”
“别在这里打,脏了我的园子。”衣公子道。
阿康身逼之下,霍休脱身不得,被迫往外挪去。
池塘边,只剩下两站两坐的四人。
陆小凤瞬间没了焦急,竟优哉游哉地踱步,笑眯眯拱手道:“衣公子,久仰大名!在下陆小凤,可否稍慢动手,听我讲个故事?”
衣公子却指向身边另一把轮椅上的人,道:“陆小凤,你可认识他?”
陆小凤早已好奇这突然从书房出来的第二把轮椅,现下望去,上下一打量,对衣公子和第二把轮椅说,也是描述给花满楼听:“我看阁下身形消瘦,仿佛大病初愈,虽然身形枯瘦,却是神光湛然,寒傲凌厉,气质神秘,见之就有一股不可侵犯的上位者霸气。而阁下双腿俱全,若非我看得仔细,也要被蒙混过去——阁下的左腿其实是一段假肢罢?”
苏梦枕道:“不错,你怎么看出来?”
陆小凤道:“这左腿当初装的时候,估计是比照着阁下的右腿尺寸做来,藏在裤腿之下,几乎叫我看不出真假。但这左腿已经装了有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阁下的身体又养好了几分,右腿也比之前健壮了几分,风一吹,才叫我用眼睛量出几分不同!”
苏梦枕道:“你猜得不错,到今天为止,这左腿刚好装了七天半。”
陆小凤道:“那我再猜一猜,这假肢,是衣公子为阁下装上的吧?”
苏梦枕侧头,看身边的衣公子一眼,正好与对方看过来的,那一对掩映在发辫灰兔毛后的狭长丹凤眼对上。
苏梦枕率先移开,转向陆小凤,道:“这你又是怎么看出来?”
陆小凤道:“哈哈,这不是我看出来的。只不过我恰好有个叫朱亭的朋友,而这朱亭昨天正好找我,还跟我抱怨说:衣公子先前向他下的‘可以灵活调节尺寸还要跟有血有肉的真腿动起来一般无二’的假肢订单,熬没了他三十斤的肥肉!
“要命的是,衣公子不仅要他造出这东西,还要他把衣公子教会!”
苏梦枕下意识转头,再次看身边的衣公子一眼,笑道:“怎么个要命法?衣公子很难教?”
陆小凤道:“不,衣公子好教,太好教,简直一教就会!但要命就要命在这一教就会上!”
苏梦枕追问道:“哦?”
陆小凤摇头,模仿朱亭那苦兮兮的神色,道:“就因为衣公子一教就会,懂得多了,想法也就多了,三两下就问我这里那里是不是还能改进,偏偏他问得还都有理,硬生生逼我返工了十几回!”
听罢,苏梦枕又一次下意识目光落向,看了身侧的衣公子一眼。
陆小凤笑道:“我朱亭这个老朋友,醉心奇技淫巧,在他自己的手艺上,本就是个精益求精、乃至吹毛求疵的人。平常买家找他有什么订单,都是朱亭嫌弃买家的要求太糙,东西做出来都是污了他的名声,想不到这一回遇上衣公子,倒轮到了他叫苦不迭!”
衣公子道:“朱亭手艺不凡,叫他少‘要命’几次,活得久些,我正要找他再做几样物件。”
苏梦枕知道,衣公子要找朱亭做的,正是诸葛正我口中,那些九百年后的“物件”。
找的也不止朱亭一人,自七日前诸葛正我摊牌后,汇帝便已下了召集令,广招天下诸国工匠。
诸葛正我曾道:“中华重人,只着眼实践,轻忽理论总结,‘格物致知’成为‘格人弃知’,使科学进步延滞千年。”
当年,举贤帐众人随蒙古若相一同反蒙,成为大汇初建后的第一批文臣肱骨。
如今,汇帝旧招新用,一建专招天下有一技之长之人的“众技司”,但凡肯来,尽皆来者不拒;二建“格物司”,不拘养猪除草、造雨治河,凡理论著写成文、通过审核者,除金银官位封赏外,并官印书册通行天下,著作永列格物堂,名入汇史。
两司真要成气候,再绵泽境内百姓,少说也要数年时间。
但现在有了个小花爱卿以九百多年后的目光“揠苗助长”,再加上顶上有汇帝这么个丝毫不知“怜惜体谅臣子”和“脚踏实地从实际出发”为何物的上司高压督促……若三个月都还出不了成果,小花爱卿就该去掉头,变成小化爱卿了!
这些回忆,在苏梦枕脑内飞快掠过。
对面,陆小凤道:“朱亭跟我抱怨的还不止这个!七天前,衣公子飞鸽传书,重金许诺,要他在五天时间内再打造一把衣公子的轮椅。这可忙苦了朱亭,五天五夜几乎没合眼,最终还拖了一天,才终于完工,交了货!
“现在看来,衣公子新订做的那把轮椅,就是为阁下要的!”
陆小凤道:“六七天的时间,如果马车质量不差,也正好是马车从汴梁到临安的时间。结合阁下的面貌,截了的一条左腿,以及来自汴梁……”
陆小凤顿了顿,郑重拱手道:“久闻金风细雨楼楼主大名,苏楼主也应该是阁下这副气度!”
苏梦枕道:“你错了,这里没有苏楼主,只有苏梦枕。”
陆小凤笑笑,心下纳罕道:‘怪了,小北宋被大汇吞并,衣公子脱不了干系,且不说苏梦枕和衣公子必然是死敌,不可能在这里和平相处、甚至气氛融洽,单论汇帝,怎么会把苏梦枕这个阶下囚大摇大摆地放出来?’
衣公子道:“因为苏梦枕的旧部苦苦哀求,重金贿赂我,于是我向汇帝求情,斥巨资将苏梦枕从汇帝手中买了来。”
陆小凤讶道:“我问出来了?”
衣公子道:“因为你的疑问都写在脸上。”
苏梦枕也问道:“你不是说,是汇帝将我贱价卖予你做书童么?”
衣公子道:“那是我骗你的!全因我心地善良,不忍心你欠债太多,以至堂堂一代枭雄,沦落个卖身抵债也一辈子还不清的下场!”
苏梦枕看他道:“那你又怎么说了实话?”
衣公子道:“因为我刚改了主意,看你苏梦枕一辈子被绑在我这江南园子里还那还不清的债务,不也很有意趣!”
苏梦枕:“…………”
苏梦枕幽幽叹气。
这一叹,不知是配合衣公演戏的成分多一些,还是对衣公子戏里戏外真假交融的措手不及更多一些。
衣公子安抚道:“我最擅长的事就是对自己反悔,你要学着习惯,毕竟你也逃不了。”
苏梦枕懂了他的意思:衣公子的苏梦枕逃不了,汇帝盛年的苏卿也逃不了!
苏梦枕道:“我只能习惯?”
衣公子道:“或者,你可以问问陆小凤,看他愿不愿意替你杀了我这个所谓的‘青衣楼总瓢把子’,救你逃出我的园子?”
陆小凤嬉笑道:“哈哈哈,衣公子,什么青衣楼总瓢把子,你就别打趣我了。我们方才初次见面,一句话也没说,你我就配合得这么天衣无缝,‘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说的就是我与你啊!”
衣公子颔首道:“确实天衣无缝。人生得一知己,处处都可合拍。那么陆小凤,你将霍休无端骗来我这,还浪费了我的时间,看在你我灵犀的份上,我就不与你计较了。”
陆小凤松了口气,连连点头,目露感动。
衣公子明明比飞衣楼情报中描述的宽容大方很多嘛!
却听衣公子道:“那等我替你擒了霍休,你打算给你的灵犀我,付多少报酬?”
陆小凤:“……”
陆小凤:“…………?!”
衣公子讶异,鄙夷地看着陆小凤,道:“你以为你一点通的是谁?是我千尊万贵的衣公子!诸国首富衣公子!即将吞并另一首富霍休财富、身价更上一层的衣公子!”
说罢摇摇头,满目失望道:“叫我衣公子与你心有灵犀一点通,每一息都价值千金的,这你都没有自觉,也敢称我的灵犀么?”
陆小凤道:“一息一千金?!不、不,霍休的财富,这么快就要是你的了?”
衣公子道:“唉,生活不易啊。我不努力,抓住一点一滴的时机,哪来这飞衣商行偌大家业?”
‘我怎么记得努力的是林大掌柜和秦二掌柜?’陆小凤腹诽了句,道:“怎么说霍休也是我骗来给你的……”
衣公子道:“所以我没有叫你付阿康的工钱,一个至臻境的动手费。”
陆小凤可怜兮兮道:“衣公子,不如你再与我灵犀一下,感受一下我一贫如洗的内心?”
衣公子道:“不好。”
陆小凤道:“真这么狠心?”
衣公子左手支颐,眨右眼俏皮道:“小凤大侠,你的灵犀已欠费,请清账付费后再使用。”
陆小凤一点都不觉得衣公子俏皮。
因为衣公子的至臻境护卫,已经拎着半死的霍休,出现在他身后。
陆小凤感觉得到,但凡他再说一个不字,这位“俏皮”的衣扒皮,就会一声令下,让他的护卫,把自己变成第二个霍休。
这等危急情形之下。
陆小凤打赌,他听见了花满楼的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