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师巴道:“盛年为了保密他的样貌, 好把被人精准刺杀的几率降到最低,他使用那种不知名的精神功法,将整个蒙古见过他的人全都一网打尽……”
——甚至包括我在内。
‘你连我都不信任, 盛年?
‘还是说你只是顺手为之,根本就没想过,给我一个记住你样貌的机会?
……太绝情。’
八师巴叹道:“整个蒙古, 唯独大汗除外。”
唯独给铁木真, 留下一个记住他样貌的权利。
铁木真第一反应翘了翘嘴角, 却又立马拉直。
铁木真才不领盛年这情, 咬牙切齿地“呸”道:“情义?他盛年有个什么情义!他盛年就是吃定了本汗,不会将他的身世底细透露出去!”
八师巴:“…………!”
八师巴握紧,佛珠深深刻进手掌, 心头的酸涩愈发翻涌。
又一件,唯独铁木真独占的事。
八师巴默念经文,面上勉力沉静, 问道:“大汗, 盛年的身世底细?”
铁木真却摇头道:“本汗永远不会说。”
这是他和盛年之间的默契。
是蒙古成吉思汗与盛年这曾经的臣子、当下的叛徒、他入土之前永恒的对手与合作者之间的, 默契。
“默契?什么样的默契?你就这么信任成吉思汗?他真会这么念在君臣旧情?哪怕以后你们就是敌人?!”林诗音抿唇, 带出点自己都不察觉的酸意,“甚至连我都不知道你的身世!”
盛年嗤笑道:“君臣旧情?铁木真或许有罢。有,但绝不多;就是多,再多的私情也影响不了他‘抓住任何机会杀我’的决策!
“我与铁木真的默契, 不是我信任他会对我心软,而是信任他对我的忌惮!他越是忌惮我、想杀死我这个叛徒,就越不会把我的身世揭露出去!”
“这是本汗与这盛叛徒的默契, ”铁木真对八师巴道, “本汗忌惮他, 而他也知晓本汗有多忌惮他!他不惧本汗知晓他的样貌、身世,因为本汗忌惮他,所以本汗知道得越多,本汗就越不会透露出去!”
盛年到底什么身世?
——南宋靖北王世子,越归翼。
一个有着庞大的隐形政治资源的身份。
铁木真坐在汗座上,抚过髭须,略微回忆。
当年,盛年把这底细坦诚相告,用以博取他的信任后,铁木真便暗中派人,把那已逝靖北王世子的情报查了个底朝天。
自幼体弱,废物根骨,不能习武,南宋小太子赵旉的玩伴。七岁那年与其母亲靖北王王妃一同失踪,两年杳无音信,九岁时衣衫褴褛被赵旉找回皇宫,不久便离奇地被囚在金军将领完颜宗弼的军营中。而后在那日对城战上,作为人质被亲父靖北王一箭射死。
靖北王世子,其父靖北王乃是与小北宋皇帝赵佶同辈的宋室外亲,同时更是南宋重兵在握的实权异姓王,甚至拥有随时登高一呼、篡位称帝的实力。
其七岁时同他一起失踪,至今生死不明的母亲靖北王王妃,则是前辽与前宋联姻的成宁公主耶律南琼*①。
而靖北王王妃的双生姐姐成安公主耶律南仙*②,是西夏上一任皇帝崇宗李乾顺的皇后。辽国国破后,西夏太子、耶律南仙之子忧愤而死,而后耶律南仙亦绝食自尽。西夏当今皇帝李仁孝及其母妃曹氏,在耶律南仙活着时,都曾受过她的恩惠。
若攀起亲戚关系,这盛年和西夏皇帝李仁孝、南宋皇帝赵构,都可以称一声“兄”道一声“弟”,小北宋皇帝赵佶是他伯父,前辽意图复国的残余势力要双眼亮晶晶地贴上去,称盛年一声“辽太子”、“复国的明主”!
不怕为人所用,就怕无由头可攀。
当他铁木真傻吗?
等他把盛年的身世一揭,盛年第一个就要反过来谢谢他——谢谢他成吉思汗以一个“被背叛的旧主、现今的敌人”这身份作证人,替他这个已死之人验明正身!
但凡盛年验明正身,他以汇帝的身份一个回归,便有了和过往“亲戚”攀情分的由头。凭他盛年的手段,别说跟个穷亲戚似的、眼巴巴想贴上来的前辽余孽,就是那攀不上多少关系的西夏皇帝李仁孝,都能被盛年敲骨吸髓、骗得泪两行!
他铁木真的前车之鉴就放在这里!
防止盛年再次壮大实力事小,主要是他铁木真哪里忍心,看周边的邻居们被盛年这个混蛋骗子骗走家业?
盛年为蒙古若相时,铁木真把盛年的真实身份烂在心里,最好谁都不来觊觎他蒙古的若相才好;盛年为大汇帝王后 ,铁木真更要把盛年的真实身份烂在心里,除非他嫌蒙古活得太长,迫不及待想给盛年这个叛徒、如今的汇帝增加实力!
“好在本汗没有中他盛年的计,”铁木真对八师巴叹道,目光遥遥望向西南方大汇的方向,“盛年啊盛年,十岁初遇时,你便把真实身份告知本汗,那时候,你是否已想到了今天这一步?本汗若真傻到中了你的计,那便是一步闲棋;而今本汗没有中计,这便……成了你我全力对敌,心照不宣的默契!”
“铁木真当然不会中计,”盛年淡笑道,“这么浅显的陷阱,铁木真要都能跳进去,我现在就不是汇帝,而是整个蒙古的大汗了!”
落日的余晖在两人的脸上摇曳。
林诗音也跟着淡笑,问道:“都结束了,是么?”
盛年道:“结束了。”
他一顿,从袖中抽出一本册子,递给林大掌柜。
林诗音接过,翻看,满纸的法律条文,皆是盛年的字迹。
盛年轻哼一声,炫耀道:“八年磨一剑,《汇律》初稿。”
短短数字,他说得好可爱、好矜持。
他说完,双手负在身后,抬头望向高高的青天,眼中苍茫无际,明亮夺人。
“唳——!”白眉苍鹰昂首啼鸣,冲入高天。
林诗音看向后方,那里跟着长长一串的、罩了防水油布的马车,被军队层层护卫。马车后面,落下深深的车辙。
林诗音上前,随手掀开一张油布,马车打开,油墨香溢出,里面是满当当的、整齐排列的书册。
每一本都写满法律条文,都由盛年亲手所著。
整整十三车!
盛年道:“我一岁识字,两岁学法,之后数年遍问百家;曾经两年行乞,流浪天涯,识得人间繁华糟粕、世路民瘼。”
‘人间多少不平事,人间却扫门前雪。
‘你若不成强人,便为强人操纵!
‘为什么无人问?
‘为什么无人管?
‘为什么无人裁决!’
“而后静伏蒙古,鉴历代诸国之律,汲前圣与我家之法,写就《汇律》。”盛年静静结尾道。
‘若无人问。
‘若无人管。
‘若无人裁决——’
‘天下缭乱,我作规尺!’
林诗音反身望去,便见盛年双手背负,自在地望着天穹,侧脸端昳庄俊,嘴边无声地,弯起一个淡极的微笑。
一个胸有成竹的、大事可期的微笑。
天边月色渐起。
林诗音拉住盛年的手腕,道:“走吧,在外八年,该回家了。”
‘回家。’
盛年终究是咽下了反驳,道:“……嗯。”
林诗音道:“晚饭做好了,没有荤腥,有你最爱的生汆青豌豆和糖麻薯。”
盛年道:“好。”
两人携手同行。
林诗音一边走,一边抬头望向身边,这年轻的大汇开国帝王。
她看着看着,盛年长大后的侧脸,渐渐与天边的圆月重合。
月色转浓,又转柔。
圆月与年轻汇帝的脸颊分开,露出八年前的少年人,那张稚嫩的脸。
八年前的中秋月夜。
仙儿做饭,她与盛年两人,在炉边紧巴巴地共分一块月饼。
穷困潦倒,前路迷茫。
盛年把月饼掰成两半,一半给她,手里拿着另一半。
少年人举着手中的半块月饼,沉吟半刻,对着月亮敬道:“成吉思汗铁木真,大汗啊大汗!啊呀,你的蒙古真诱人,不如分我一半吧?”
——耗时八年,盛年说到做到。
从回忆中抽身,林诗音走下马车,揣着皮毛大氅,提着一壶浓郁姜汤,敲响了汴梁悦来客栈顶楼的包间。
“请进。”
林诗音推门而入。
包间内很多人,林诗音一眼望见坐在窗边的衣公子。
“啊呀,林大掌柜带着姜汤逼宫来了?”衣公子带笑道。
林诗音想起来,八年前的那个月圆夜,眼前之人,也用类似闲戏的语调——
少年人咬下月饼,说的第二句是:“啊呀,这个天下也不错,剩下一半,尽数归我吧?”
——汇帝也已做到。
林诗音款款而入。
姿态优雅,高贵从容。
方应看忍不住抚掌叹道:“藐姑射之神山,有神人居焉。林大掌柜之名,闻之不如见之,见之便恨离别!不论见了林大掌柜多少次,我心中的惊艳,都一次更甚一次;相别之后,思念也一次更甚一次!”
赵旉亦赞道:“久闻林大掌柜为十年前的武林第一美人,今日一见,却是美丽兼具威严,令我不禁遥想唐时的则天女帝,那位陛下年轻时,恐怕便是林大掌柜这番独绝气质!”
“赵公子谬赞。”林诗音不卑不亢地疏离一笑,满室生辉。
这包间内的男人,不论老少,都在明里暗里赞叹林诗音的样貌气度,却不知这位容貌、能力、财势样样不缺的女人,心中想的却是:‘这里的人,无知无觉,仿佛板上砧肉。他们没有一个想过,他们面前的轮椅上,坐着的到底是谁。’
林诗音叹息,微微怜悯。
又低调地骄傲。
三合楼下,关七的骄傲却土崩瓦解!
“上天无敌……天亡我啊……”
关七骄傲地还剑苍天,奈何仍被雷击中!
人虽不死,却注定重伤!
赵旉道:“关七这一仗,要败了。”
方应看道:“衣公子,你的赌局要输了。”
米苍穹也道:“衣公子,看来至臻之上的传说,与关七无缘!”
关七欲逃。
关七已经在逃!
然而,输局已定的衣公子,却露出了一个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