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香袅袅。
八师巴翻开盛年送来的那本武道精要, 垂目静阅。
掌中手指捻动,缺了一粒的一百单七佛珠串慢慢旋转。
旋转。
转过春夏与秋冬。
直到又一个二月三,远在汴梁的天边, 落来一道象征至臻之上出世的惊雷!
面前的铁木真前倾道:“国师,那从没现世过的至臻之上真有这么强, 一个抵十个至臻境?”
八师巴道:“差不多如此。不过, 至臻境与至臻境之间, 也有战力差距。”
铁木真哈哈笑道:“本汗知道那句话:‘至臻境和至臻境的差距,比人和猪的差距都大!’对了国师, 听蒙赤行说,你自一年前开始到现在,武功境界连续不断地大有进益, 你现在的境界怎么样?”
八师巴双手合十道:“至臻境大圆满。”
铁木真道:“至臻境大圆满?!是否还差一步,就可问鼎至臻之上?”
铁木真的表情太激动、太期待。
就算铁木真心知, 涉及登峰境、至臻境、乃至至臻之上这类武道顶峰的风景, 根本不是想做就能做到。
时间不行,努力不行, 阅历不行, 靠的是灵光乍现、千载难逢的感悟。
但放眼天下诸国,南宋至臻几倍于我蒙古,铁木真不放在眼里;小北宋现在疑似出了一个至臻之上, 铁木真不放在眼里;唯独仅有一至臻的大汇,铁木真视为毕生劲敌!
何况何况,大汇极有可能, 两年前便有了一个至臻之上!
铁木真实在太需要八师巴给他一个肯定的回答!
八师巴没有叫铁木真失望。
八师巴平静地给出了一个时间:“三年有望。”
三年!
八师巴有什么把握和底气, 能叫他这么自信地说一句“三年可一窥至臻之上”?!
铁木真的目光, 落在八师巴的左耳上。
僧人左耳的耳垂处, 带着一枚青绿色的圆润耳珠。
佛珠做成的耳珠。
僧人手中一百单八佛珠串,永远缺去的那一粒佛珠。
铁木真道:“是一年前,盛年送来给你的那两本书帮了你?一本佛经,一本武道精要,两本都由他亲笔抄录、写就的书?”
八师巴颔首道:“是。一本淬炼心境,一本助益武道,内含变天击地大法的改良版本。盛年若练武,他的武学成就,定然不在至臻之下,开宗立派可矣!”
铁木真道:“武道啊……我向来不敢小觑盛年的本事。”
说到这里,铁木真喟然叹道:“国师,盛年与你的交情,也算一段佳话了。
“盛年两年前裂蒙建汇,叛出我蒙古,这两年来,大汇更是虹吸鲸吞,锋芒过处,无一阻拦,不断扩大版图。但盛年却还能在两方为敌的情况下,为你送来这礼物,助你的武道更进一步!
“要知道,你更强,就是我蒙古更强,就是他大汇的优势更弱!这等送礼资敌、自削实力的做法,竟然出自盛年这精于算计之人的手……国师,盛年对你的情谊,不可谓不真了!”
八师巴不是笨人,知道铁木真在叹什么。
八师巴也知道,铁木真想听他说什么。
铁木真不信盛年会无的放矢、做无用之功,但八师巴只是平静地、微涩地答道:“盛年将两本书送来的那天,正是他与我,真正情义两绝的那天。
“他盛年在大汇活着一天,我就一天也不可能,投向大汇。”
铁木真听了,想来两人间果然发生了什么不可调解的事情。
铁木真也知道,以八师巴的佛性,他必然不会在这种事上弄虚作假、为盛年作间,否则必将于他的武道心境有碍。
于是,铁木真也不欲深入探究两人间的秘密,放下心来,随口试探了最后一句:“话说回来,两年前,本汗命你前去取来盛年首级时,甚至做好了你一去不回、随盛年一同叛蒙入汇的准备。
“本汗至今不明白,以他盛年的手段和口才,完全可以做到这点,削去我蒙古一大至臻,为他大汇添上一位至臻——盛年为什么没有带你走?”
八师巴看向铁木真,心头轰然一震。
‘是啊,他为什么不带我走?’
耳畔宏而沉的声音缓缓响起,繁复诡艳的色彩伴着两年前那与盛年的离别一面,纷纷涌上八师巴的眼帘。
八师巴十六岁便是至臻境,但在那以后,便在至臻进展缓慢,圆润的心境如同铁铸的鹅卵石,击打不破,却也再难寸进。
直到两年前,盛年与他的离别一面,他尝尽人间苦,心境磕出一个巨大的缺口,心法自溃,武学境界也随之骤降,甚至几度跌落登峰境。
直到一年前,盛年命人送来那一粒佛珠。
于是,八师巴了悟,心境也——
“不破不立。”
那一日,盛年摇了摇瓷杯中的青绿佛珠,对林诗音道,“八师巴是天生的佛子,但他坐在蒲团上太久了。佛要普渡众生,却连众生的苦都没有尝遍,不晓众生苦,又谈何普渡?再这样下去,八师巴便要困死在至臻境。但天下武道争锋,至臻境,却远远不是终点……”
盛年道:“八师巴修佛修武,两者相辅相成,作为他的朋友,我不吝在临别前,一次性帮他一把!”
蒙古大帐内,八师巴闭上了眼睛。
盛年以“决裂”为名,助他淬炼心境,足可证盛年对他之心,那么:“盛年为什么不带我走?”
八师巴重复铁木真的问题,又自己答道:“因为我曾向大汗宣誓效忠。不论身为佛门中人,还是身为蒙古国师,若为一己之私随盛年离开,都将违背我的原则,于我的心境有碍,令我在武道上停滞不前。
“我知道这一点,盛年也知道这一点。”
‘可是,若盛年请求,’八师巴心中叹道,‘我不在意这点损失,我会跟他叛出蒙古。’
但是。
“盛年在意这一点。”八师巴缓缓道。
铁木真哑然许久,些许叹服,些许酸意,道:“国师,整个蒙古,盛年唯独对你,再好不过!”
晚风徐徐。
“八师巴这样的佛门圣贤,做不来背叛之人,也不该是个背叛之人,”两年前,盛年对林诗音道,“当然,也不止这一个原因。”
林诗音道:“还有什么原因?”
盛年道:“我从头至尾,就没有想过要带八师巴入我大汇。”
林诗音道:“因为你喜爱八师巴,八师巴是你的朋友。你理智上,不想伤害他。”
盛年忽地挑眉道:“你知道吗,林大掌柜。我本能地越喜爱谁,就越想伤害谁感情,看他为我流露忐忑、不安和痛楚。但我却不厌恶。”
他露出个狡黠的笑意,像个调皮的魔鬼:“不仅不厌恶,还很享受。
“我不会被自己的本能掌控,让自己变得像个受本能欲望驱使的野兽;但我也享受时刻被这种本能搅动得蠢蠢欲动的感觉。”
——那让他有渴望。
有了想要活下去,见识更多的鲜活感觉。
盛年道:“我不用怜惜顾惜朝,因为他来到我身边潜伏时,就该做好被我摆弄至死的打算。
“我也不用怜惜铁木真,因为成王败寇。当他铁木真坐上一国大汗的位置,知晓了我的所有底细却还敢上我的赌桌与我对赌时,我用尽全力、毫不留情地赢过他,就是对他最大的尊重!
“唯独八师巴……”
盛年叹气:“八师巴,还是离我远一点好。或许他觉得很好,但我与他,真的不适合做朋友。”
——我每与你相处一刻,我心中的嫉妒就多上一分,想伤害你、看你流泪痛楚的渴望,也更膨胀一分!
林诗音却道:“你果然承认,八师巴是你的朋友了。”
盛年沉默一瞬,摇头道:“下属是我的责任,朋友却不是。朋友是帮我分担责任、承担我渴望的人。但我这样的人,还是不要有朋友的好。”
‘我这样的人。’
好贬低、好绝对的一个判决!
盛年、盛年!
你就是这样看待自己么?
林诗音道心头一涩:“盛年,你……”
林诗音道:“虽然我知道,八师巴今天被你伤得很深,但你早已准备好,会给他一个好的结尾。往后的八师巴,终将因今日得益。
“盛年,你就算做个坏人,也会让你做的坏事,得出一个好的结果!”
盛年叹笑道:“林大掌柜,就算你再怎么夸我,也不可能扭转我的心意。从我叛出蒙古的那天起,我就已注定,要与八师巴决裂!”
林诗音道:“就算往后,你与八师巴决裂后,八师巴更加把你记在心里,对你不能忘怀?”
盛年一愣:“那又怎样?林大掌柜,你若见过八师巴,就不会问出这个问题。
“八师巴是当世佛门佛性悟性最高之人,等他收到了我送回的佛珠,他也就想通一切了。就算一时想不通,再过上一段时间,他也会悟明白。
“佛门中人不染俗物,斩净尘缘,更何况八师巴这位佛门圣贤!”
盛年又道:“这尘世间,谁能离不开谁?谁又真会忘不了谁?只要条件到位,父母双亲、朋友恋人、忠臣下属,谁又不能把谁牺牲?
“八师巴是要登顶武道的人,他有长久的未来,即便注定决裂、即便阵营对立,我也愿成就他。但我也不过他人生中的一道风景罢了。”
林诗音也被盛年自信的推断唬住了:“真的吗?”
‘真的吗?’
盛年盛年。
一个人就算再精于算计,也有百密一疏之时。
盛年盛年,你可有想到?
八师巴给了铁木真一个答案。
一个正确的、只是缺了一部分内容的答案。
‘比起让大汇得到一位至臻境,盛年更愿意八师巴的武道顺畅。’
这个答案说服了铁木真。
也说服了八师巴自己。
但八师巴的不甘,丝丝缕缕,从莲座生长,缠绕上他的大腿、肩颈、臂膀,与合十的双手、手中的佛珠,乃至耳边的青绿色耳珠。
将他捆缚。
‘盛年,为何不将我一起带走?’八师巴心道。
盛年无错。
他明白,他晓得,他无可辩驳。
但他耳边听到的,不再是自己口中吐出的经文。
——是两年前决裂时,盛年低哑的叹息。
‘我嫉妒你。’
‘我想看你坠落。’
‘我想看你哭。’
他眼前浮现的,也再不是日夜相对的巨大金色佛像。
——是两年前,盛年见到他的泪水时,哼出的笑声。
盛年从未有过的,毫无阴霾、心满意足的笑声。
让八师巴也要为盛年的欢心,而嘴角微勾的笑声。
‘盛年、盛年。’
‘你成就我的武道,何人又来成就你的欢心?’
‘盛年、盛年。’
‘为何不将我一起带走?’
‘你我为友,为何将我拒之门外、拒之国门外?’
‘我身在佛门,若连你都不能渡,又谈何普渡众生,佛法大成?’
八师巴如念诵佛经般,在心中对自己一句句念诵。
直到铁木真的一句话将他惊醒。
“盛年是不是会武?”
八师巴道:“大汗何意?”
铁木真道:“我近来找人画一幅盛年的画像,好叫这一批准备潜入大汇的黑鹞子们认认人,但找遍身边的人,不论是谁,都没有人能对盛年的相貌说出个大概。”
八师巴顺着铁木真的话,回忆盛年的相貌,不过一息,身形陡然凝固。
八师巴微骇道:“大汗,我也想不起来。”
而在此之前,他曾太多次回忆盛年,却从未察觉任何不妥之处!
铁木真道:“这是怎么回事?和你的变天击地大法类似的精神功法?总不能是见了鬼。”
八师巴道:“大汗明见。除了鬼怪,能做到这种事的,只有精神类的武功。但若要连我都能毫无所觉地中招,除非施展这一武功的人,功力本就在我之上。”
铁木真满脸严肃,问了一个离奇的问题:“国师,你看盛年有没有可能,就是这个施展功法的人?”
八师巴有力地吐出一个答案,一个离奇的字:“有!”
铁木真长长地、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脸上凝重、疑虑和冰冷交杂。
紧接着,他大笑出声,双手鼓掌道:“哈、哈哈哈哈哈哈!盛年、盛年!真是好一个盛年!”
“不过倒是奇怪,”铁木真喃喃道,“怎么盛年连对你都用了这种功法,我倒却还记得他什么样?”
八师巴捻动佛珠的手指豁然一紧。
陌生的嫉妒汹涌而上。
八师巴压下心头莫名而来的妒意,暗念佛号,勉强平和笑道:“大汗,看来盛年对你的情义,才是……史书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