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木真!”盛年断然喝道, “你现在心中是否已对我满是忌惮?你是否已觉我这把刀太锋太利,不是你区区铁木真所能掌握!”
铁木真:“…………!”
心中所想被盛年言中,铁木真双目精光暴闪, 随即仰天哈哈大笑,双掌一下一下鼓掌,大马金刀地坐下,竟毫不讳言道:“是又如何!”
盛年轻笑道:“我不会用激将法激你, 毕竟以你铁木真现在的本事, 确实还不够资格, 让我永远甘心屈居你之下!”
铁木真九尺大汉的身躯,在汗座上猛地弹跳一下。
这还叫不用激将法?
哼,一个人的心眼子比整个蒙古加起来还多的小子!
盛年道:“但铁木真,你好好想想!你还要好好想想!以我的明智, 我为何要向你揭露这一桩桩一件件先手布局?
“是我在你眼中那么短视,不知道这些事情一讲,会引得上位者的忌惮?
“还是你以为我天性喜欢炫耀,将这些讲出来,就是为了看一眼你堂堂成吉思汗震惊的小脸蛋?”
铁木真道:“不,你当然不是!你当然没那么短视,也不是为了炫耀!”
——不。我当然是。
盛年在心底道。
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当然要说出来让别人听一听, 否则一个人偷偷演了场大戏, 却连一个看破你表演的观众也无, 那也太寂寞、太无趣!
而且。
你铁木真被我震惊的小脸蛋, 确实也很有趣很有意思啊哈哈哈哈哈!
“不错!”盛年正色道, “我向你展示我的一切本事, 是为了叫你看重我, 然后重新审视我!”
铁木真纳闷道:“本汗都要叫你挂帅,还不够重视你?”
盛年低笑道:“我方才便说,铁木真,我来你蒙古,可不是给你当元帅。以我的本事,你铁木真若只让我挂帅领军,那才是大材小用、杀鸡焉用牛刀!”
铁木真道:“哦?”
盛年道:“铁木真,你道我为何非要来你蒙古?若我要当元帅,那金国已经让我当了元帅!但我纵观天下诸国,两宋积弱,金国盛极而衰,西夏西辽不足为惧,下一个有望称雄天下、统一四方的,唯有你蒙古而已!”
铁木真忍不住勾起嘴角。
能被一个自己忌惮的对手称赞,铁木真当然要笑!
盛年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金国还不够资格叫我效力,唯将来有可能统一天下的蒙古,尚有资格让我栖息。但是,明主择臣,臣亦要择主。铁木真,你早已确认过我的本事,现在到了我衡量你铁木真,配不配让我效力的回合了!”
铁木真道:“你且说来!”
盛年道:“铁木真,我且问你,若蒙古没有我,蒙古能杀溃金国不能?”
铁木真道:“能!当然能!只要金国那方也没有你!我蒙古吞并金国,十年二十年,不过时间问题!”
盛年道:“很好!铁木真,我再问你,待吞并金国、吞并草原北方诸部、吞并西夏西辽大理二宋以后——且不说你铁木真活着的时候能不能看到那一天——我姑且当你蒙古强极盛极,这一切在你铁木真活着的时候都能一力办到,在那以后,你蒙古要如何做?”
铁木真仰天哈哈大笑道:“什么如何做?自然是继续向北征伐、向南征伐、向西征伐、向东征伐!天下之大,大地无穷无尽,山川河流无穷无尽,都可由我草原子弟取之!”
盛年也跟着笑。
一个极其轻蔑的笑意。
一个如看待禽兽猪狗般的笑意!
铁木真勃然大怒:“盛年!你这是什么表情!”
盛年冷笑道:“我笑你铁木真短视!堂堂成吉思汗,号称草原雄杰,其人胸中志向,也不过如那山中从未开智的虎豹禽兽一般,一生只知道撒尿圈地!”
铁木真暴喝道:“盛、年!”
盛年道:“怎么,我说得不对?凡被你蒙古军队征服的,比车轮高的男人全都杀光,漂亮的女人都充作军妓,好看的物件一并抢来摆放,看不懂的物件一并打砸烧毁!
“地皮抢来又有何用?房屋抢来又有何用?征服天下又有何用?反正你蒙古人抢来再多,都还是要回你的马上,再战再抢!”
盛年顿了顿,等铁木真看他,然后一字一顿骂道:“所以我说,你成吉思汗,鼠目寸光,这一生征服再多的土地又如何?你终其一生,只能做一个强盗!不能做一个君主圣王!
“而你死后,你生前征服的偌大帝国,也将成霎那烟火、分崩离析,因为人若被征服,那一定是心理上一同被征服,从而天下归心、四海归服。而你铁木真?谁会在心中服你一个强盗!”
良久沉默。
“盛年。”铁木真已然冷静下来。
一位雄主,不怕他英明、不怕他威武、不怕他说一不二,就怕他会反省!
还冷静得那样快、反省得那样快!
只听铁木真道:“你既然敢说,那你心中一定已准备好了答案。本汗的蒙古,要怎么才能千秋万代,做那征服四方又统治四方,从此令天下归服、再无二心的蒙古?本汗要做,就要做万世之汗皇,而不仅仅做一世之汗皇!”
盛年道:“你蒙古以战争起家,甚至有你铁木真创制的万户制度。这是你蒙古征战的优势,也是你蒙古征服一块地盘后的不足:只有征服,没有统治——因为你蒙古是个只有军事系统、没有政治和经济系统的残废!”
“是了、是了……”铁木真忽而醍醐灌顶,“我蒙古人只会打仗,一旦哪天打下的地盘够多了,想要休息休息,我蒙古的军队也不会同意,因为他们只会打仗,而我蒙古也不事生产,只会打仗!但一直打仗,是会、是会……”
盛年道:“会耗干蒙古的底蕴!”
铁木真道:“若想要万代久久,就必须安顿下来!但我蒙古是个游牧民族,只懂掠夺。草原人,没有安顿下来的先例!”
盛年从身下滑竿边上的袋子里,取出一叠纸来,递给铁木真道:“没有先例,那就做这个先例!
“为这全国从军的蒙古搭骨架、填血肉,令它慢慢转变,等你蒙古统一天下的那一天,正好是蒙古长好第二条腿的那一天!到那时,蒙古军队的这条腿,就是歇一歇,蒙古也不会倒在地上,因为还有另一条腿撑着它!”
铁木真反复翻看盛年递来的纸,看得半懂不懂,却也在那寥寥数笔勾勒中,看见了一个统一天下的辉煌蒙古帝国冉冉升起。
高瞻远瞩四个字,已不足以形容盛年。连铁木真自己都还着眼在现今的蒙金战争上,但盛年已替他看到了蒙古的隐患,看到了不远后,蒙古会遭遇的分崩离析的未来!
而现在,他又将解决的办法双手奉上!
但凡一个心怀大志向大愿景的王者,都不会有那个魄力,拒绝盛年送上手的这份诱惑!
铁木真心情复杂道:“本汗已瞧见你的本事了——比起一个元帅,你更该做一个丞相!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擎起一个帝国的丞相!可本汗要怎么信你?”
盛年道:“怎么,我与金国恩断义绝,现今若无大汗的保护,活着走出这草原都难,还不够大汗信我么?”
两人双目相视。
不知道是谁先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本汗不信,凭你的手段,金国那点人拦得住你!”铁木真道。
“哈哈哈哈哈哈!我也不信,金国那点人拦得住我!”盛年道。
盛年又道:“就算没有今天的我,只要蒙古撑得够久,只要蒙古不断有明主涌现,只要蒙古吞并两宋,有两宋的朝廷人才做底子,再磋磨一两百年,蒙古磋磨得久了,也能长出第二条腿来。”
铁木真道:“可本汗等不了那么久!本汗要活着看到那一天!”
盛年道:“那真是委屈了大汗,不得不用我。”
铁木真看着他,嗤笑道:“本汗不敢用你,但本汗也没那么不敢用你!你道本汗是谁?本汗是成吉思汗——铁木真!
“何况你还给了本汗一个非用你不可的理由!为了你向本汗描述的那个大蒙古国,本汗就是拿本汗的未来、拿整个蒙古压上赌桌与你作赌又如何?看你是先被本汗收服,还是先犯下乱上,成为本汗卧榻之侧酣睡的那头虎!!”
盛年哈哈笑道:“大汗这真是冤枉我,我哪敢叛了大汗?桩桩件件,头头尾尾,都不过是为了入大汗的眼!”
铁木真似笑非笑看他:“你越这样说,本汗觉得你不安分的嫌疑就越大。”
“不管你有没有,反正没有最好,就是有——”铁木真冷哼一声,“反正,只要你还在我蒙古一天,为我蒙古效力一日,我蒙古就是赚的!若你这个不安分的,真哪天动了心思,本汗自然有那个自信,在你异动之前,第一个杀你!”
盛年状似哀叹一声,举起手来:“我盛年发誓,但凡我盛年在蒙古一天,就必然全心全意为大汗效力一天,绝无二心!”
铁木真的大手随即拍来:“很好!击掌为誓!”
“啪!啪!啪!”
一君一臣的手,就此相击。
“很好,从今天开始,盛年,你就是我蒙古的若相!你为本汗勾画的前景,你都要为我蒙古,一一实现!”
盛年笑意深深,道:“当然,职责所在。”
旌旗卷动万里沙。
吹不尽的故事,卷不完的豪情。
微黄的姜汤灌入碗中。
汹涌的马群隆隆奔回碗面,虚化,扁平,静止成画。
盛年饮一口姜汤,道:“当年我入蒙古一事的首尾,便是如此了。”
除了包惜弱那点不能让顾惜朝知道的布局,其他已讲了个完完整整。
“拿蒙古一万兵卒的性命,做让大汗看见你才华的血色旗……”顾惜朝久久不能回神。
不知不觉,顾惜朝看盛年的表情已然半惊叹、半仰望。
“外人都以为是大汗的领袖魅力所致,令当年金国的元帅一朝投了蒙古,成为如今的蒙古若相,谁曾想,竟是大人你……将金国和大汗玩弄于股掌之间!”顾惜朝苦笑道,“有这样的往事在,大汗再怎么忌惮你,都不为过了。”
“好了,故事听完了,早点回去睡吧,”盛年捏着鼻子喝完最后一口姜汤,“明天给我带点放糖的姜汤来,我再也不喝窝阔台泡的了,呸、呸,吃进嘴里全是姜丝!”
“惜朝领命。”
顾惜朝忍笑退去。
顾惜朝回到屋内,还没开灯,耳边就响起一声轻笑。
顾惜朝动作一滞:“……天下第七?”
天下第七道:“是我。”
顾惜朝道:“傅相又叫你来催我?”
天下第七道:“是。也顺便来告诉你,傅晚晴等你太久,似乎与那铁手有旧情复燃的迹象。”
顾惜朝顿住:“…………”
手掌紧握,手骨泛白。
顾惜朝轻轻笑道:“是么?”
天下第七可不怕他:“顾惜朝,你为什么还不对若相盛年动手?”
顾惜朝道:“时机未到。”
天下第七道:“傅相不是已经告诉你,只要把人杀了就好?已用不着嫁祸那铁木真!”
顾惜朝道:“我不允许!潜伏三年,却以这种结果潦草结束?我不许!”
天下第七不耐烦道:“那你要到什么时候才有时机?你什么时候才找得到铁木真和盛年的信任裂隙?!”
顾惜朝道:“还……”顾惜朝停住。
不。
时机已到。当那三瓶毒药送到时,就昭示着时机已成。
信任裂隙已有。就在刚刚,那怎么也找不到、他一辈子也不可能发现的秘密,就被无比信任他的盛年,亲口告诉了他!
甚至明天。明天他还要去给盛年送姜汤。姜汤味重,什么异味都遮掩得下。
而在他已经主动上交三样毒药的当下,谁还能想得到,他顾惜朝这个若相手下的第一心腹,竟然还会对若相下毒?!
巧合。
太巧合了。
在他再三犹豫的时候,这一样样促成他刺杀盛年的条件,全都完备了!
巧合得就像被人特地准备,送到了他面前!
但也仅仅只是巧合而已。
除非那个暗中想催他刺杀的就是盛年本人,否则没人能控制盛年,将那件关乎他和铁木真最大秘密的往事告知他。
这背后的原因,是……盛年太信任他。
顾惜朝忽然一阵眩晕。
盛年给予他的信任,送上了顾惜朝刺杀他的,最后一块拼图。
如果盛年不那么信任我该多好。
如果盛年没有信任我信任到,连他和铁木真的秘密都告诉我该多好!
“顾惜朝,我不管你的时机到底到没到,反正你必须动手!毒药我已经给你放在这里了,见血封喉的致命毒药,傅相特地找来的蒙古稀罕物,”天下第七道,“顾惜朝,除非你已经决心放下傅晚晴,要这辈子当个叛国贼,否则……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天下第七已经消失在夜色中。
顾惜朝久久看着那瓶无色如水的剧毒。
事到如今,我还有暂缓刺杀的理由吗?
顾惜朝扪心自问。
‘傅晚晴等你太久,似乎与那铁手有旧情复燃的迹象。’
‘顾惜朝,除非你已经决心放下傅晚晴,要这辈子当个叛国贼……’
顾惜朝取了床板底下的包袱,将晚晴的四封信取出,一封一封拆开,逐字逐句地念。
晚晴、晚晴……
盛年、盛年!
事到如今,我还有暂缓刺杀的理由吗!
……潜伏三年,梦该醒了。
晚晴,你知道吗?
在蒙古三年,我曾有三次放弃你;最后一次,我将背叛若相。
顾惜朝拿起那瓶天下第七留下的毒。
夜色还很长。
夜也很短。
这是顾惜朝在蒙古的,最后一个夜。
天下第七离开顾惜朝的房间后,没有向外掠去,反而向最中心的地区潜入。
天下第七在门边半跪下。
盛年道:“从惜朝那里刚回来?”
天下第七道:“是。”
盛年道:“惜朝准备动手了没?不、不不不,你别告诉我,让我自己猜,我猜惜朝已经没有不动手的理由!等惜朝来动手时,我再好好诈诈他,哈哈哈哈哈,到时一定很刺激!”
天下第七:“…………”
盛年道:“其实当年之后,我还有最后一件秘密没和顾惜朝说。我既然早知道摊牌会引起铁木真的忌惮,当然也早就准备了消除他忌惮、重获他信任的办法。也就惜朝了,单纯又可爱,我说什么他信什么。”
天下第七一动不动,跪得安静。
“你这时候就该配合一二,接个话茬,”盛年道,“真不明白,你这样的,是怎么在蔡京身边不失宠的?”
天下第七闷声闷气道:“是什么秘密?”
“哈,”盛年得意道,“当然是除了我和铁木真以外,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的秘密!”
天下第七:“…………”那你还叫我问?难伺候。比蔡京难伺候一百倍!
盛年道:“天下第七,你怎么不再问一问?你再问一问,说不定我就告诉你了?做人做事,怎么能失败一次就畏葸不前!”
天下第七:“……是什么秘密?”
又加了句:“我真的很想知道。”
不,这种要命的秘密,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盛年道:“一个关于我跟金国和南宋两国,有不死不休血海深仇的秘密。一个铁木真一旦知道,就再难怀疑我对蒙古忠心的秘密!”
一个秘密。一个真名。一份来历。
——三个字。
“你是越归翼?两军对垒之下,被完颜宗弼挟持用来威胁靖北王越覆潮退兵的儿子?被越覆潮当着两国大军的面,一箭钉死在城头的越归翼?!”铁木真难掩惊叹,不住道,“你竟然活着?!你改名换姓在金国大半年,完颜宗弼竟然没认出你来?!”
天下第七道:“所以铁木真与你的信任是真的?你与顾惜朝说的什么‘铁木真与你全权防备、八年做戏’……也全是在骗他?”
盛年止不住低笑:“是。没有防备,没有做戏。我和铁木真,我们君臣相得得很呐——但惜朝信了,不是么?”
上等谎言,九分真,一分隐。
对顾惜朝如是,对铁木真,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