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封信的第二个用处是什么?”
“第二个用处……”
盛年笑了笑。
——当然是再加一重保障, 确保金国非要杀他、且与他不死不休!
因为他需要金国率先表态。
好让天下人知道,是他金国率先背弃,是他金国无情无义在先!
而这天下人里, 尤其包括铁木真。
羽箭翻飞,喊杀声不绝。
尸体遍地。
蒙古大帐内, 八个彪形大汉护卫在盛年周围, 铁木真指着外面的金人尸首,对盛年道:“金人的刺杀来得真快!完颜洪烈前脚把他的王妃接走,后脚金国派来要你命的人就到了。”
盛年低眉, 附和道:“来得太快了点。”
铁木真道:“那完颜宗弼倒与本汗英雄所见略同。都晓得一个道理:既然不能叫你为我所用,那就杀了你,也不让你为我的敌人所用!可惜……”
盛年道:“可惜什么?”
铁木真意有所指地盯着盛年道:“可惜, 过河拆桥, 翻脸无情, 也太叫功臣寒心!”
这话是在问盛年。
——盛年啊盛年,事到如今,你可寒心了么?
盛年遥望着帐外的刀光剑影, 附和道:“是啊, 太叫人寒心。”
铁木真满意地笑了:“先是以一元帅换一王妃, 后是派出刺客要取你性命,本汗真是要谢谢金国这帮女真人, 自断臂膀送来予我蒙古!本汗不收, 就是对不起金国对本汗的一片真心!
“盛年,你明日便为本汗挂帅吧, 金国予你的这些背弃, 全去战场上讨回来!”
却听盛年冷不丁道:“铁木真, 我来你蒙古, 可不是给你当元帅。”
铁木真皱眉:“什么?”
小小的少年人转过脸来,嘴角衔着一抹富含深意的微笑,让铁木真看不懂的微笑!
只听盛年道:“铁木真,上位者要知人善任,你却还没能认清,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铁木真皱眉道:“本汗便听你道来。”
盛年长舒一口气,放松道:“很好。忍了这么多天,我终于可以说出来了!”
他像被迫吃了整整十斤坏掉的橘子:“铁木真,我要说的第一件事就是,‘三场大败、十一场小败、三千近身精军还有两百多位谍子,将我孤身陷入困境以活捉我’,这其中的大战小战、明争暗斗、内外交接,真是破绽百出、短智短视、不足与谋!”
铁木真:“…………?!”
“盛年!你这是什么意思?”铁木真忍着怒意,直感荒唐,“你莫非要跟本汗说,你当初在金军帅帐中时,就已经看破了本汗要活捉你的计划,本汗能成功将你掳来,全赖你的主动配合??哼,输了就是输了,马后炮谁都会放!”
盛年笑道:“我坐在金军帅帐时,看到那些战报和你蒙古军队的动向,一眼就看出了你蒙古想活捉我的目的。
“我整整有两次机会,能送你三分之二的蒙军去见老天;
“有三次绝好时机和五次次好时机,将你蒙军从各个细小处分流掐断,然后慢慢围剿消灭;
“还有更多的机会,只要我略施小计,打个时间差,就可以削干净你铁木真身周的兵卒高手,最后直取你铁木真的项上人头!”
说到这里,盛年复盘当时战况,将被他放过的机会一一列举,并讲解如果当初他在这个关口动手,他会动多少兵、用什么计策,以及获取什么样的战果……铁木真越听,脸色就越不对劲,到了末尾,已经连呼吸都要大喘气!
盛年长叹道:“当初蒙古的战略,渔网一样,全身是眼,满身漏风。我很好奇,铁木真,你是在小看我,还是高看你蒙古作战布局的实力?
“真不知道我是怎么做到忍受的,我都佩服当初的自己!竟然真逼迫自己做了一回睁眼瞎,给你蒙古军队放水放河又放海,坐看这漏洞百出的谋划完成了!”
铁木真已无法笑:“本汗不明白,你配合蒙古活捉你的计划,放任自己被本汗掳来……盛年,你的目的是什么?!”
话到这里,盛年与铁木真之间,主导位已经掉了个个儿。
若说起初,是铁木真自己把盛年从金军中掳来,盛年被动且弱势,是铁木真要收服他为己用;而现在,却是盛年自己配合着送上门来,来意目的尽皆不明,盛年才是占据主动的一方!
——而最叫铁木真发怒的是,他为了收服盛年,动用这么多手段,自以为全局在握,结果全是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唱滑稽戏!
盛年平和一笑,诚恳道:“我来蒙古,自然是要来效力大汗!”
铁木真怒极而笑,也不说信不信,拍手道:“好、好!你身为金国元帅时,便心有二意,自卖主国,拿金兵的命为你来到蒙古铺路,妄图投我蒙古。
“且不说你这样的臣子,本汗肯不肯用。本汗便问你,你口口声声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那从街头将你捡回的完颜王妃,你就是这样回报她的?靠背离金国到蒙古效力?
“还有那予你完颜姓氏的金国,将你从微末一手发掘,令你一十岁小儿得到重用,让你显名于当时,你就这样回报对你有知遇之恩的金国?”
盛年也跟着笑,感激地、赞赏地看着铁木真笑:“这还要多谢大汗帮我,让我与王妃、与金国还了情。不仅还了情,还从此两相扯平、情断义绝!”
“谢我?”铁木真先是疑问,下一句便立时恍然大悟:“谢我——!竟是谢我!?”
盛年道:“当然要谢过大汗!我以元帅之身换得义母平安回金,此为报答救命之恩;金国弃我杀我背弃于我,此为扯平知遇之恩,从此,我与金国再不相干!
“这两件事,若非大汗先将义母掳来,我又怎能与旧主旧恩两相割断?恩已偿,义已断,一切都是金国背弃在先,我有何错?而现在,我已孑然一身,一切还要谢过大汗哪!”
铁木真道:“你、你——!
“好啊、好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当日我去掳你,你特意提起恩人完颜王妃,就是打着让我将她掳来蒙古威胁你、你好借机报恩的主意?这一切,你当日就算计好了??”
盛年双掌相击一下,道:“大汗赞哉!”
铁木真冷笑道:“先设计恩人陷入危险,再出手救人报恩,盛年啊盛年,你这可真是报恩的好手段!豺狼虎豹之心,不过如是!”
盛年从容微笑道:“铁木真,话可不要乱说。绑义母来蒙古营帐的不是你么?要我留在蒙古换义母回去的,不也是你么?我不过身为一个饱含孝心的义子,为救义母,做了我该做的事!”
铁木真冷笑道:“好厚的脸皮!”
盛年摇头道:“再者说,若真要论起义母所谓的‘救命之恩’,那也是镜中花、水中月了。”
铁木真皱眉道:“你这又是什么意思?难不成,那完颜王妃从街头把你这个快饿死的小乞儿捡回去的往事,还能有假?”
盛年道:“不,这件事当然是真的,确确实实发生过。不过……”
盛年转眸一笑:“铁木真,你认为,一位足不出户、不问世事的完颜王妃,要怎么‘恰好’在那一天破天荒地出门,‘恰好’心血来潮去到了下人连地名都不会和她提起的贫民窟,‘恰好’在路过那条街时看见一个小乞儿在和野狗争食,‘恰好’发现这小乞儿与自己儿子同年,还‘恰好’起了对这个小乞儿起了怜悯之心,把他带回王府?”
铁木真已被盛年这一连串的“恰好”震住。
盛年道:“一个小乞儿,能被一国王妃收留,这天大的馅饼,怎么‘恰好’砸到了我头上?奇也怪也!铁木真,你现在肯定想问,我能这么幸运,莫非是我长久谋划、多方打点、精心安排的结果?”
铁木真道:“不然?”
盛年严肃道:“当然不!我凭的,当然是一张连完颜王妃看了,都会心疼不已的脸蛋!”
铁木真:“…………”
铁木真心中失笑的同时,又不得不为盛年小小年纪的全盘谋划感到震悚。
铁木真道:“你既然要完颜王妃收留你,想来是要搭上完颜洪烈的那条线,好叫你进入金军中。金国哪里亏待你了,你要生出二心,投效我蒙古?”
盛年道:“这你就错了,铁木真!”
铁木真道:“本汗哪儿错了?”
盛年道:“我从一开始就是想进你蒙古效力,或者说,我进入金军中,就是为了进你蒙古效力!”
铁木真荒唐笑道:“进金军也是为了进我蒙古效力?怎么进?被本汗掳进蒙古的进法……”
铁木真忽然笑不出来。
他瞪大了眼睛,猛然想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可能,直勾勾地盯向盛年:“被本汗掳进来?!!”
盛年再次双掌相击,笑意盎然道:“大汗赞哉!”
盛年道:“家花不比野花香,自己送上门来的总是抢来的更珍贵。而效力也分马前卒和座上宾,以我的才华,铁木真,你以为我应得哪一种?”
铁木真答道:“当然是后一种!”
盛年道:“不错!我当然应得后一种待遇!
“可惜,人才人才,若无用武之地,再大的才华也不会叫人看见。
“于是我先入金军,掌帅印,领金兵,做你铁木真的头号大敌,在战场上压制你蒙古,拿你蒙古一万兵卒的人命,投石问路——叫你铁木真看见我的才华,非我不要!”
洞心骇耳。
铁木真:“…………”
铁木真深吸一口气,冷沉道:“你拿我蒙古一万儿郎、整整一成蒙古军队的性命,来彰显你的才干,做你投入蒙古的问路石?”
盛年低笑道:“何必生气,铁木真?我一人作帅,可抵蒙古半国之军,你已经倒赚了四万!”
铁木真确实生气。
但也没那么生气。
他对盛年的看重又提高两成。
但心中对盛年的忌惮,也随之疯长!
这样一个心性、谋略、城府无一不缺的盛年,铁木真已无法再将他当一个十岁少年人看。
一个对手。
一个绝不可小觑的对手。
一个一旦掉以轻心,就会令自己万劫不复的对手。
而他铁木真,已经输给了他一局!
满盘皆输的输!
‘这样一个人物,本汗真能放心用他吗?’铁木真自问。
‘这样一个人物,本汗真能舍得——不用他么?!’铁木真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