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游说话的声音算不上大, 更几近于轻声的呢喃。
按两人相距的距离来说,很难听得清楚背后的那一个人到底说了什么。
但原本走向神庙之中的身影却突然停顿了下来,迈开的脚步悬停在了空中。
在记忆里, 应该算得上是从未听见过的陌生声音,可是在此时听起来确是如此的熟悉。
封游原本以为他不会这么早遇见自己的熟人,虽然身处绝云间, 据那个年轻人所说,是仙人的隐居之处。
虽说是出乎意料的重逢, 但眼前的情景也同样不在封游的预计之中。
眼前熟悉的旧友, 身形竟然变得如此之小。
马科修斯也同样在思索这突如其来的熟悉感是怎么一回事。
封游并不存在别的顾虑, 在缓下心头上的惊讶之后, 便立即快走了几步,冲到马科修斯的身边。
但和马科修斯长久以来达成的默契以及封游本身的妄想, 让封游见到马科修斯时身体的下意识举动比思维来得更加快一些。
——封游的手,下意识地摸到了马科修斯的腰间。
在指尖碰到腰间的那一刻,马科修斯便想起了他们都忘记了的那些事。
是关于,有关他的记忆。
过于复杂的信息量让马科修斯一时之间僵住,看着封游的眼神有十分明显的惊讶之色。
封游立刻想要抽回手,十分心虚的看了看此时马科修斯的神情。
见马科修斯一脸震惊地盯着他看,封游更加心虚地看着棕色小熊圆滚滚脸上,睁大的豆豆眼睛。
他虽然是才和马科修斯分别不久。
但万一, 在他们的印象之中,自己是消失了好久才回来呢?
那岂不是,变成了一见面就要抱腰的登徒子!
封游讪讪地想要抽回手。
不过马科修斯的动作比封游的更加快一些,爪子按住了封游的手。
封游只觉得爪子刚刚按住手的时候, 力气稍微有些大, 但还没等封游反应过来, 握手的力度又被重新调整好。
“……你,回来了?”
封游还没反应过来马科修斯话里的意思。
看他的表情……似乎并不是久别重逢的喜悦。
反而,更偏向于恍然大悟和了然之色。
封游揣度了一下,想要再斟酌一下语气和说话的内容,再答复马科修斯。
“我……”
封游只是刚刚发出音节而已,但在马科修斯处理好信息量复杂磅礴的记忆之后,熟悉的音节在马科修斯脑内却突然勾起了不太美好的对话。
——“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
想起的回忆成功让马科修斯都变化了神色,久别重逢,虽然他很想和封游继续叙叙旧,但留给他的能量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再听完整个故事了。
马科修斯决定先下手为强,让他来主导话题,就不用让封游讲故事了。
他尽量抬起了手,想要踮起脚来拍封游的肩膀。
圆滚滚的脸上是一派深沉之色:“封游,有什么疑惑尽管说便是,以你我的交情,不需要别的遮掩。”
听马科修斯这么问,封游也不再客气,直接问出了听完年轻人的介绍之后,最关心的问题。
“若陀兄,他去哪了?”
以若陀的性格,他必然不是会主动抛弃摩拉克斯、主动抛弃璃月港和这方土地上生灵的人。
怎么说,他都是亲自参与璃月港建设的元老。
所以,记载传说里没有若陀龙王,一定是因为陡生意外,还是无法挽回的意外。
“还有,为什么你变得……这么小?”
马科修斯注意到不远处蹲在门口的年轻人,也从他的神态上明白,相比封游是从普通民众的口中听闻到关于此世的一些传闻了。
马科修斯点点头:“猜你也会率先问这些。”
“封游,你听说过,磨损吗?”
“若陀龙王身为元素创生物,本就承载着大地的记忆与情感。”
但能被磐石记录的记忆和情感,又哪里能够是轻飘飘的普通琐事。
只有浓厚的爱恨才可以。
“璃月内部分普通的人民过度开采矿石与地脉,早就使若陀的本体苦不堪言,他的记忆与情感也同样如此。”
在地脉记忆的影响之下,若陀本身的情绪和行为也变得越来越暴躁,有失偏颇。
“元素创生物顶端的石龙,也难以抵御这些情感上的磨损,更不能保证自己会在磨损的影响下,做出什么有违本心的后悔之事。”
“他终究还是放不下那些与珍视的旧友、与帮助过的民众同行的感情与记忆。”
“于是他自愿向帝君辞行,离开了璃月港。”
马科修斯简单地介绍了若陀龙王的事情,见封游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又补充了一句。
“他的踪迹,我也不清楚,也许只有帝君知道了。”
“我并不时常跟随在帝君身边,我所知道的,也是大部分别的仙人所了解的。”
至于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
他并不清楚。
封游捏着下巴,神色若有所思:“磨损……”
马科修斯打了个哈欠。
“至于我本人?”
还没等马科修斯继续解释,封游倒是继续了他一开始动作,直接上手捞起了不足一人高的炉灶之魔神。
从刚刚马科修斯努力踮起脚拍他背的时候,封游就想要这么干了。
封游终究还是没有忍住,上手捏了一把身形缩小了的老友。
棕色大熊虽然变成了棕色小熊,但手感倒还是一如既往地好。
马科修斯蹬了一下腿,但最终还是放弃了挣扎,任由封游这么做。
“我见过你分身的样子。”封游一反常态,金眸间带有难得的认真神色,“是因为……没有魔神力量了,对吗?”
他在此时的灶神身上,察觉不到半点曾经感受过的魔神之力,更没有了那原本旺盛如炉火般的生命之力。
“……不要难过。”马科修斯面对这样的封游,说话时甚至带上了磕磕绊绊。
马科修斯想要从记忆里再找出来点,关于如何哄那些在路上偶遇的走丢了后害怕地大哭的小孩。
“生死寻常,嗯……乃是万物之道。”
“我也只是睡个觉……也许?”
“封游。”马科修斯见封游依旧沉默,拍了拍他金色的脑袋,“把我放到供桌上去,再想一个好一点的睡觉姿势。”
封游听闻这话,突然抬起头,漂亮的眼睛里有马科修斯认不清楚的光芒。
像是相通了一切,想要对自己的猜想跃跃欲试的样子。
“好,最后一个问题。”
封游一字一顿地开口:“在过去,我是不是早已经不在璃月了?”
“或者说,在你的印象中,并没有……关于我的记忆?”
被抱在怀里的毛茸茸的小熊严肃地抱起胳膊,似乎是在想如何准确地把这件事情告知封游。
但封游早已从他的态度里得到了答案,心下一哂。
果然。
他绝对不会希望看见自己的好友,落入如此的境遇。
所以,他一定是做了什么,能够改变这个既定的世界线的事情。
封游伸手,捏了捏毛绒小熊的脸,打断了对方严肃认真的思考,在他疑惑和迷茫的眼神中扬起一笑。
金眸灿烂,在夜色之中也带了细碎的光。
“既然累了,就应该好好休息才行。”
所以不用在想这些没有必要说明的事情了。
封游抱着熊,往供桌前走去,在周边布置了能够保护其中沉睡之人的法术。
“最后在告别前送你一个礼物吧,我的好友。”
才不是旧友,因为封游绝不承认在这几近千年间的离别。
封游动作轻柔,但绝对不失郑重,马科修斯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认真——除了曾经在璃月港故意忽悠他们听故事的时候。
躺在桌子上的小熊也同样察觉到了困意,想要压下却已经难以遏制的困意。
封游肯定地说:“我已经知道我此行的目的是什么了。”
马科修斯还是努力睁大了眼睛,想要在沉睡和永别前,最后才听清楚封游说的话。
毕竟魔神虽然不灭,但舍弃了全部力量的他,虽然一定能够再次醒来……但也已经不再是那个马科修斯了。
得到被故意抹去的记忆之后,马科修斯才发现,他们已经是许久未曾再见面了。
都可以称得上是很长很长的离别。
封游有些不忍心让马科修斯明明在这么困的时候,还依旧想要听他讲些无所谓的话。
“这不会是永别,放心啦。”
封游捂上马科修斯的额头,温暖的指尖接触到眉心,送进了属于自己的能量。
等收回手后,睁开眼睛,隐约有纯白色毫无杂质的光芒一闪而过。
等再眨眼时,便窥不到金眸中的光影。
封游低下头,语气温柔:
“期待等你醒来后,下一次的见面。”
“嗯,只是晚安。”
好友,好好休息吧。
.
等那位传说中的仙人从神庙里走出的时候,已经过了好一会。
年轻人看着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天幕,连连打哈欠。
兴许是看见仙人和得到传承之后的情绪太过激动,等平静下来之后,靠着这边竹林,听着耳畔的风声,竟然很快就发困。
但他才不会被这些困意打败,为了成为一流的说书人,这便是磨练的道路!
年轻人想到这里,连忙拆开包袱,取出了纸张和笔。
至于仙人进神庙的去向,年轻人虽然很好奇,但并不会在这个时候上前去打扰两位仙人的聚会。
他可不是那般没有眼色和情商的人!
万一这就是那位仙君在考量自己是否有这个定力呢!
年轻人一脸高深莫测地想,右手握着毛笔的同时,伸出手摸了摸那本白日做梦真君的笔迹。
封游一出门,就见到这般诡异的景象。
他连忙咳嗽了一声。
年轻人听到动静,连忙迎了上来,非常高兴地喊了一声:“仙人有何指导?”
封游同样高深莫测地一笑,仙风道骨,尽显仙人风范。
“十分不巧,岩王帝君突然有急事召集吾等绝云间仙人,跟随在你边指导你,恐怕……”
年轻人脸色肉眼可见地沮丧起来:“怎、怎会如此……”
封游话锋一转:“但不必担心,我特意为此,向帝君请示。”
在年轻人亮起来的视线之中,继续说:
“我观看过你的故事,内容新奇,在市面上众多的话本之中依旧有独到之处,只需要我再指点一二便可。”
年轻人非常高兴:“仙人请说!”
“既然是说书,切不可生硬地夹杂入说教,重心,更是在说书内容之中。绝不能将自己的目的,直直白白地展露在话语中,这太没有说书的美感。”
“而是要将目的隐藏在字里行间之中。”
年轻人捧起笔和纸,十分用功地记载了要点。
“比如说,要将两人的人物关系之中,留有耐人寻味的空间,乍一听没有太多关系,但细想,确实十分刺激之处。”
糖,要细抠才甜,只有自己品出来的,才是最甜最激动人心的。
直白地送上来,说明这是糖,实在有失含蓄之意。
“除开说书之外,编写话本也是同理,寥寥数语勾勒耐人寻味之处,才是上上佳。”
年轻人两眼放光:“好、好啊!”
封游非常满意,看来他已经掌握精髓了,不愧是他首选的碰瓷,不对,是传承对象!
但年轻人对于说书一事,非常谦虚,还很有求学之意:“真君可否举点例子,让我细品细品?”
封游在年轻人的注视之下,勾起两边的嘴角,眼神之中跃动着诡异的光芒。
“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先生解战袍。可曾听过这句诗?”
年轻人连忙点头:“听过,听过。”
“芙蓉帐暖度春宵,从此君王不早朝呢?”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封游满意一笑:“如果将这两句结合起来呢?”
结合起来……?
年轻人疑惑地摸了摸脑袋,嘴里喃喃。
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先生解战袍……嗯……芙蓉帐暖度春宵,从此君王不早朝——!
朕与先生解战袍,从此君王不早朝。
妙,妙极。
简直是朗朗上口,完全认不出来原句到底几何的拼凑!
年轻人重重地拍下手里的纸笔,大声说道:“好,太好了!我完全明白说书一道了!”
封游继续不动声色地隐瞒自己的目的:“我也看见过你写的帝君,与龙王和那位真君的话本,缺的便是这些。”
“故事脱离人物本身的实际,太过天马行空可不行。”
年轻人殷切地问:“那我该如何做?”
封游说:“你要让这个故事,和上面那两句一样,得让听众,觉得那是真的。”
年轻人听完这话之后,顿时如醍醐灌顶,连连称好。
封游看着年轻人对说书的活力,像是遇到知己那般高兴。
但封游已经能感受到,原本消失不见的那一个迷你宝箱,又重新出现在了口袋中,他可不想要在年轻人跟前突然消失。
于是干脆利落地钻到竹林深处。
年轻人叫住了他,语气郑重:“仙人的教诲,我定当熟记于心。可否……可否告知仙君名讳?”
等他功成名就之时,定要裱起来供奉仙君!
封游得意地眯起眼睛:
“我,即是那位传说中的白日做梦真君!”
封游说完,立刻溜走,全然不顾身后年轻人的反应。
年轻人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本真迹,指尖颤抖。
想要再抬头看看真君的时候,封游早已消失。
就跟一场幻想中的梦一样。
年轻人视若珍宝地捧起书,眼神发直,嘴中喃喃:
“爹,祖坟,祖坟冒青烟了!真君显灵啦!!!”
上面原本稀疏平常的字眼,又在此刻变得生动灵活起来。
年轻人在这些字迹上,看到了未来自己身为璃月第一说书人的光辉道路。
他本来在一个情节上卡了好久,但听完真君的话之后,立刻文思泉涌,犹如文曲星附身一般。
话本上卡在这里:
“帝君,与素阳欲寐真君,交谈甚欢,饮酒乐甚。”
年轻人怎么想都没想出来,之后该怎么编下去。
但看到那本真迹上,真君本人对饮酒一事的打趣:
“偷酒未遂,于角落里醉睡一夜,四肢酸痛,再也不想偷酒了,唉。”
短短几个字,年轻人便立刻升起了全新的灵感!
当即抓起毛笔,洋洋洒洒:
“……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于角落,一夜之后,真君,四肢酸痛,难忍。”
寥寥数语,便蕴藏了极大的信息量。
白日做梦真君的教导,恐怖如斯。
.
在年轻人与夜黑风高的夜晚奋笔疾书之时,绝云间的山间倏得落下一道墨色的身影。
执着翠色和璞鸢的少年仙人,于竹林深处迅速地走出。
神庙前空旷,月光也清晰地照清楚仙人的身形。
朗朗清风,皎洁如月,仙人之姿,不外如此。
魈挥手,覆于面上的夜叉傩面随之而散,月光把面容镀上一层银辉。
平静的眉眼在看到神庙的时候皱起。
此处能够感受到一阵熟悉的气息,令人怀念。
但,他并不记得那是什么了。
并无有害的妖邪。
魈抬眼,扫过神庙前奋笔疾书的身影,冷静地转身离去。
.
神庙之中,沉睡的魔神面容平静,似乎是在等待下一场没有定下时间的约定。
空中的风声也依旧带着如初的温柔。
.
地脉深处沉睡的石龙。
在无人知晓的时候,石龙胸口深处的能量团,正幽幽地散发着特殊的白光。
抚平着石龙难以遏制的躁动。
.
璃月港的集市已收,码头陷入沉睡,灯火已熄。
唯有洞天内的灯火彻夜长明。
摩拉克斯倚靠在椅背上,静静地盯着案牍前的花瓶,神色不明。
说是花瓶也有些勉强,如果把能装花的器物,都统一称为花瓶的的话,那桌上的这个物件确实能叫花瓶。
材质特殊,颜色透明,方块状。
摩拉克斯用的器物,很少不是最好的,花瓶就是很少之一。
除开案牍前的这一个花瓶外,别的摆设装饰无一不精美异常。
素阳欲寐,或者说白日做梦真君。
一个存在,但又不存在的人。
摩拉克斯的记忆很好,但这极好的记性之中,并没有他的存在。
摩拉克斯对提瓦特大陆的法则、曾经发生的争斗、以及那不可明说的天理,也同样有几分了解。
心下也对造成他不存在的原因,有了那么几分猜测与认知。
但……
没想到只是一趟普通的外出,结果就丢了这么一件重要的东西。
原意是想要带在身边,时刻提醒自己,他曾经的存在。
没想到。
……连最后能证明他存在过的东西都没有了吗?
摩拉克斯思及此,见识与经历颇多的他,也不免生出一些遗憾与怅惘。
但他并不会被动摇,只是将这一切遗憾怅惘记下
不过——
这个遗憾与怅惘,仅仅将存在了那么几天而已。
因为璃月港即将声名大噪的第一说书人,田金嘴,正在这个夜晚创造着一个特殊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