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时下了小雨, 不过到了五点左右已经停了。
虽然天气预报说接下来的一整天时间都不会再有降水,但是冬雨依旧使空气变得潮湿且寒冷。从河道上吹来混杂着雨后泥土气息的风,还交杂着没有落尽的零星雨滴。常跑的河边小路也变得湿滑, 粘满了从谷坡上被雨水裹挟下来的泥沙。
雨水使得路面摩擦力变小, 为了避免滑倒和踩到水洼时溅湿鞋袜,人的动作会下意识变得小心翼翼。东京的冬天很少下雨, 现在雨基本停了, 不用担心有水珠把衣服打湿, 冷冽的空气能够中和因为运动而急剧升温的皮肤, 路上行人也比平时少,对九条九月来说, 是一个分外舒心的理想环境。
她依旧按点到达了公园, 将露天器材上的雨水用手帕擦干, 一如往常的开始今天的运动。
“九条?”身后传来男人有些惊讶的低沉声音:“今天下雨,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你不是也按时到了吗。”九条九月抓着擦干净的吊杆做着引体向上的动作。她平时更习惯做俯卧撑, 但是今天地面都是水, 只能改变计划。
“麻烦让一下。”做满一百个,她松手轻巧的跳下来, 落地的位置溅起零星几点水珠。
“我本来今天没打算过来。”他顿了一下, 然后解释道:“只是开车刚好从这里路过,所以忍不住想过来看一下。不过没想到这样的天气你居然也在。”
男人今天确实不是运动的装扮, 他难得换上了黑色的西装和皮鞋,健硕的身形被收腰的西装紧紧包裹。上翘的银色短发沾了雨水, 有些狼狈的贴在脸上。说话时,他有些焦躁的扯下因为过于紧实的肌肉紧勒得人难以喘气的西装外套, 随手甩挂在手臂上。
“其实我之前就想说了, 这种西装看起来不太适合你。”她直言不讳道。
一般来说, 剪裁合体的西装能够使得男性的身材显得更为流畅,受到面料的束缚,使得人不由自主的挺直身体,垫肩则能加宽肩膀,更符合宽肩窄腰的审美,按理来说是能够凸现出男性身材的理想衣物。
但是他的身材太高大了,尽管已经尽量修饰,但喷张的肌肉依然将西装撑得呼之欲出,黑西装都遮不住的结实身材配上他看上去就不好惹的锐利眉眼,显得整个人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混□□的凶恶打手。
不知道为什么九条九月莫名觉得有点好笑,于是她也不加掩饰的轻轻笑出了声。
“有那么……奇怪吗?”可能雨水确实会影响人的心情,之前一直带着复杂表情眼神空虚沉浸在思考里的男人,因为对方的笑才终于回了神,虽然清楚笑容中没有恶意,但是依旧下意识觉得有些窘迫。
在两人说话的时候,雨似乎又开始下大了,九条九月思索了一下,决定停止今天的晨练。
他撑起了黑色的伞,将伞下空间分给了九条九月一半,但是虽然伞身已经很大了,但是还是不够让两个身材都不娇小的人并肩,何况出于礼节两人肩膀间还隔了不近的距离。他将伞略往□□斜,于是右肩就露在了雨中。
“不用这样照顾我。”她将伞推回原来的位置:“反正等会回家我会把湿衣服换下来的。但是你的话,西装的面料太厚重打湿不好干吧。”
“我等会也要回去换。”
“骗人。”她平静的揭穿他:“你等会应该要去墓园吧?”
“……因为我穿着黑色的西装吗?”他不太好看的笑了一下,试图掩盖刚刚一瞬间的沉默:“我确实很少会打扮成这个样子。”
“只是原因之一。”她分析道:“你衬衫的右胸口有一小片水渍,虽然从黑色的西装外套上几乎看不出来,但是里面的白衬衣被水打湿后非常明显,从形状看,我想那应该是带着露水的白菊花束靠在胸前留下的痕迹吧。除了去墓园,一般人不会买这种东西。”
“最重要的是你的表情。”红色的眼睛静静凝视着他:“一看就知道,那是去墓园的人才有的表情。”
一阵沉默后,本想要找借口随意把这个问题糊弄过去的男人终于张开了口。
“你还真是敏锐啊。”这句话夹杂着感慨,了然,以及叹息。
“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他说道:“而视我如亲子,也被我一直深深敬爱着的养父,也在两个月前死去了。然而我明知道杀害他的凶手是谁,却没办法替他复仇。”
“这个世界上,悲剧无时无刻不在发生。”九条九月只是这样说:“人类的意志在命运洪流的面前只是随波逐流的无根漂萍。”
每次当她自认为已经足够强大,无能为力的事情偏偏又会再次发生。
“只是我认为,作为人类而言,虽然□□的死亡不可避免,但是精神是能够被铭记的。因此,那些死去的人,只要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够记得,他就不会真正意义上的完全消失。”
“所以,如果真的这样不甘心的话,就努力的活下去吧,牢牢铭记着那个你无论如何也不愿忘掉的人,去实现他的理想,延续他的信念。”
“于是,他将与你一起达成永恒。”
“延续信念吗……”他垂下眼睛出着神。
真是天真的想法。
这个世界上,存在不该被知晓,也不该被铭记的人。
【“你最近似乎与警察走的很近啊,爱尔兰。”
组织的恶犬,叛徒和卧底的清缴者,也是他最为憎恶,一直搜集把柄,只想让其一蹶不振的代号成员,琴酒。
昨天下午,那辆他熟悉的保时捷356A停在他安全屋下的街边。他们站在没有人注意到的角落,琴酒带着让他厌恶的冷酷笑容,□□的枪口顶住他的额角。
被发现了。
他这样想到。
后知后觉发现九条竟然是警察后,他并没有处理掉与她交往的痕迹,否则反而看起来像是在心虚。
因此对付组织可能的质问,他早就想好了对应的说词。
“我只是偶然与那个警察认识。”他在枪口下冷静的解释:“最开始只是为了维持符合普通人的形象而做出的社交礼仪而已,后来发现对方是警察后,才故意拉近关系,打算利用她获取警视厅那边的情报。”
“这件事,之前我也有跟朗姆那边报告过。”
他做出一副被不信任的态度激怒的表情,质问道:“我在组织待了这么多年,你是对我的忠诚有异心吗?琴酒。”
“况且。”他挑衅的笑了一下:“既然你还在这里装模作样的指着我的脑袋,而不是直接将我处理掉,就说明调查之后肯定没能发现什么漏洞。如果你有确凿的证据,现在就该直接几百里外让狙击手将我狙杀了吧。”
作为黑衣组织的一员,和警察的关系可以是利用,玩弄,欺骗,但是唯独不能对他们交付真心。
爱尔兰深知这一点。
作为还勉强算得上受到信赖的代号成员,与警察有联系这件事,如果哪怕是其他诸如交通部这种无关紧要的职位都还好。
但偏偏,九条还是刑事警察。这个位置对于组织而言是仅次于公安警察的敏感。所以,必须把和对方的关系咬死在利用上。
不过幸好她不是公安,否则无论他再怎么狡辩,琴酒这个宁可错杀一百的家伙也绝不可能放过他了。
“虽然刑事警察对我们的作用没有公安那么大,但是坐到这个位置,而且还是这样前途无量的少年英才,如果能被我们利用,依旧会是有力的武器。”
“向那位大人证明你的忠诚,爱尔兰。”似乎是没有从他的说辞和举止中找到破绽,琴酒收起了□□,保时捷后座中的狙击手也收起了瞄准他的□□:“既然是出于偶然认识,不仅是我们,警方那边也调查不出什么破绽,不过前提是你没有无意中露出马脚,当然我觉得你的警惕心应该还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哼,正好最近有个警视厅相关的任务,就由你去负责吧。”
“不要耍花招,我一定会牢牢盯住你的。”】
“我最近要出差。”他说:“虽然并不会太久,不过接下来大概一周左右的时间都不会再来这里了。”
“啊,其实没有关系。”九条九月回复他:“我最近因为某些原因,也打算搬走一段时间,今天大概也是最后一次来这里了。”
“不知道下次再见会是什么时候,所以,那就祝你……”
“一路顺风吧。”
“去见警察小姐了吗?爱尔兰。”
看着他们两人在不远处的路口分别,坐在跑车的后座的金色卷发的女人点燃了一支香烟。
“你眼光倒还不赖,的确是个不错的女人。”
“不过正因为如此,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倒戈到我们这边的,你应该明白吧。”
“这种事情跟你没有关系。”爱尔兰不耐:“这次任务的到底是什么?能够叫上你,还要我辅助进行的,究竟是什么事情,早点跟我说明白吧。”
“有必要这么性急吗?真是一点都不解风情。”贝尔摩德单手撑着左脸,轻缓的开口:“组织某个的成员,可能是为了自保吧,竟然随身携带着存有组织卧底名册的记忆卡。”
“那个家伙在组织灭口之前就先一步遭到杀害,那个记忆卡也凑巧被犯人当成普通的随身物品给拿走了。所以,这一次我们的任务,就是要变装成警视厅的人,参加案件的搜查会议。”
“我们选定的目标,爱尔兰。”她吐了一口烟:“就是那个姓九条的警察。”
“你不是刚好跟她有联系吗?上面的命令是,过两天你找个时间把她带出来,然后由我来变装成她。”
“当然,万一出了什么情况,最后我们做的事情就会嫁祸到她身上。”
“等等。”搭在方向盘上的手猛的握紧:“这样的一个有力的信息渠道,就这样废掉岂不是太可惜了吗?”
“但是你接近对方也有一段时间了,根本就没有获得过什么有用的消息不是吗。”贝尔摩德漫不经心的反问。
“还是说,你不忍心,觉得下不了手了?”
“怎么会……”
她突然笑了一声。
“虽然最开始我的确是那样计划的,不过这个方案已经被否定掉了。”贝尔摩德叼着烟说道:“那个警察身边有两个住在一起的多年好友,也都是很敏锐的警察。三人关系很紧密,如果要替换她的话很可能会被识破。”
“而且刑事部参事官,这个级别不一定会处理这种案子,所以我们的目标是搜查一课的管理官松本清长。他的体型和你类似,所以会由你来负责变装。”
“你似乎松了一口气啊,爱尔兰。”虽然爱尔兰已经努力掩饰自己的表情,但是对于演技出神入化的贝尔摩德而言,还是能看出破绽。
“那个警察没有被选中作为目标,是这么让你高兴的事情吗?”
“贝尔摩德,你是在戏耍我吗?”他语气不太好的质问。
“我只是在评估你是否适合完成这次任务罢了。”她轻吸了一口夹在指尖的女士香烟,话语和袅袅烟雾一起从涂着艳色口红的双唇中缓缓吐出。
“以你现在的情绪控制能力,想要完成这次的任务恐怕十分困难哦。”
“不过在东京分部的组织成员里,身形适合又有能力完成这种潜入任务的也没有几个,找不到备选人员,接下来的时间里你就只能好好锻炼演技了,爱尔兰。”
最后她说:“我必须要提醒你,你可不要想着玩弄警察,结果最后反而把自己玩进去了。”
真可悲啊,爱尔兰。
琴酒那个冷酷的男人没有发现,但是贝尔摩德敏锐的察觉到了,爱尔兰对那个警察,绝对不像嘴上说的只是利用那么简单。
不过,追逐光明是他们这种黑暗里的人无需刻意引导的本能吧?
所以说,如果必须将自己的珍宝好好藏起来。
贝尔摩德脸上挂着苦艾酒招牌的,那种浸透着神秘的迷人微笑。
但哪怕看到对方这种狼狈的处境,她对爱尔兰依旧无法产生什么物伤其类的感情。
那颗冰封多年的心,空余位置实在是太小了,两个年轻孩子的赤诚,就足以将它塞得满满当当,再留不得一丝多余的温情给其他人。
她只是在心里再一遍提醒自己。
看,这就是“光”被发现的下场。为了她的angle,还有cool boy,绝对不能在组织面前露出破绽。
不论任何人,无论是否属于组织,只要是威胁到他们两人的存在。
——那就只能让他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