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
礼部尚书许圉师带着奏疏求见皇帝。
待他蒙召入内, 便见帝后皆在。
如今许圉师与许多朝臣一样,对于在紫宸宫见到皇后,没有什么惊诧之情了。
毕竟陛下精神不济时, 皇后都常随朝。
他对帝后二人行过礼。
许圉师此番是为皇帝指婚事来的——
御赐婚事,自然不是一道圣旨下去就完了,而是有许多后续的赏赐与流程。
礼部有多不胜数的旧例, 然这次的赐婚,完全卡不上任何旧例。
许圉师一来为官谨慎不敢擅作主张,二来,自从贡举事挪至礼部后,他对吏部上下都很有好感,此番既然有机会,他也有意为姜侍郎多争取些御赐恩典,彼此也是进一步结个善缘。
故而他整理了一份‘前无旧例’,需圣人亲断事的奏疏, 特意来向皇帝请旨。
*
许圉师挨条念起来。
第一件事便是命妇品级。
御赐婚姻,男方又是四品朝臣,按例, 女方该同时授予四品诰命。
但……姜侍郎本身无论实职官, 还是虚衔, 都超过了四品。
朝中倒是也有女方出身宗亲, 或是如皇后的姊妹一般, 因母家缘故,妻子诰命高于夫君的成例。
于是许圉师此番来请旨,是想给姜侍郎请一个三品诰命的。
然而, 却听皇帝道:“不必予命妇封诰。”
许圉师怔住:不给?
然而皇帝已经明确表态, 许圉师也不敢再有异议, 只好往下念去。
提起婚仪的六礼。
此时,官宦人家嫁娶,隆重礼多:需两家先交换‘报婚书’,之后再走‘纳采、问名等六项礼仪’,之后才是正式的大婚日。
在许尚书心里,这场大婚对刚刚分宗的崔司业,和本就无亲族的姜侍郎,应当比别的官员还重要才是——相当于开后世之嗣。
又是御赐婚事,自然该隆而重之!
许尚书对着奏疏与皇帝汇报,礼部按照旧例拟定的御赐之物——
纳采是六礼之首,一般皇帝赐婚,都会赐下御苑中的一对活雁,以做荣耀。有时也会加赐诸如‘如意’‘和合二仙’等吉物。
许尚书就问起陛下是否要加恩厚赏两府。
原以为皇帝肯定会加恩的,熟料许尚书却见皇帝沉默片刻,神色似乎微有些怏然。
许尚书立刻低头。
说来,除了皇帝的东宫心腹旧臣,如今朝上其余臣子,其实对当今的心思是不怎么拿的准的。
当今在潜邸时是出了名的温厚软善脾性,但经过永徽年间种种事故,如今陛下绝大部分时候还是温和的,但……朝臣们真摸不准他在想什么。更不知这温和之下,是给自己记了一笔好事还是罪名。
于是见皇帝神色稍改,许尚书就很忐忑。
接着就听皇帝道:“不必送纳采之礼了。”
许圉师:?什么?
他这次是明显愣了愣,才准备再往下念。
然而皇帝直接打断他:“一应六礼赐物与大婚赐礼都不必了。”
许圉师是真的震惊了:合着陛下您这回赐婚,就光秃秃的只赐一张圣旨?
难道皇帝赐婚另有隐情,实则并不乐见于这桩婚事?
许圉师心中一突。
但……哪怕皇帝心里不乐意,到底是御赐婚事,大婚典仪上若是一件御赐之物也无,实在是太不好看了。
于是许圉师努力想壮着胆子劝一下圣人:“陛下,这……”
还未劝谏,皇帝就已经摆手道:“两府只换婚书,不行大婚典仪,礼部无需再涉此事。”
不行大婚典仪?
许圉师以为自己听错了。
而皇帝已经开口道:“退下吧。”
许圉师不敢再说什么,震惊到麻木地退出来了。
许尚书出门的时候心情便是:我不理解但我大为震撼。
而且,脑中还翻腾着许多,他忍不住追索,但又不敢细琢的想法。
他都想象得到,等他回到礼部,告知下属此番御赐婚事竟然是如此办理,次日……又会在朝臣间引起什么样的猜测和波澜。
*
果然,此事很快成为了长安城新的热点。
皇帝这赐婚,哪里有御赐婚姻的样子,简直只是下个通知,这两人是夫妻而已。
朝臣们与昨日的许尚书顿时心情一致,皆震惊疑惑起来。
各种猜测再次如暗潮一般,在朝野中涌动。
*
倒是姜沃,这两日并不在长安城中。
她特意给自己安排了三整日休沐,约了文成一起去玉华寺,看望鸣珂。
比起文成的《女医传奇》多传于内宅,鸣珂写的两本传奇,托宦官送与文成府中代为发行后,倒是在酒肆与坊间都颇为流传。
因她写的是此时很流行的侠女类传奇。
王鸣珂天生性子直,看传奇也爱看此类爽快的故事,尤其喜欢一本写“剑术天成越女”的《春秋越女传》
于是王鸣珂这一年自己写的两本传奇,也都是历朝《侠女传》。
她为自己起的笔名也很简单明了:丹青。
*
而姜沃进门,就见王鸣珂手里,也拿着最近风靡的《权臣夺亲外传》,见了她们还举了举此书:“你们看这本了吗?我觉得倒也寻常,但外出采买的宦官,说这是如今最风靡的一本。你们觉得这本书如何啊?”
王鸣珂觉得,完全没有自己写得好啊。
姜沃:……
多亏了文成在,不必姜沃亲自解释一遍这本书的来历。
而王鸣珂先是震惊:“什么?你与崔郎?”
震惊片刻后,又是恍然大悟:“哦!怪不得当年在宜春北苑,你也去了!”
王鸣珂想起当年把崔朝误塞给皇帝,而后姜太史令竟然也出现的旧事。当时她还纳闷呢,她只假传圣旨叫了崔郎,可没叫太史令啊!
此时她不由长舒一口气:时隔多年,又解开一个迷惑,甚好!
又过了一会儿,鸣珂才反应过来,重翻了下手边的书:“所以,这本书是在编排你?”
见姜沃点头,鸣珂皱了皱鼻子。
文成在旁道:“他们写,难道我们写不得?”鸣珂点头:“是哦!”
倒是文成说完后,又转头问姜沃:“但……只怕与你有关的流言会越来越多。”
姜沃倒是笑了:“此事若只有一个流言,人人就都去信那一个。若有十个,旁观者倒不知该信哪一个了。”
这就是:瓜够多的时候,猹都迷路。
文成和鸣珂齐齐笑了。
说来,此番话本事,姜沃除了被亲近人调侃时有些无奈,其实本心并不太在意。
她来自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
见的太多了。
而这个连真正姓氏和性别都不敢写明的话本,不过是有人在警告她——若是她还在意自己的名声就该收敛些,更要为子孙后代留点后路!
姜沃接受到了这份警告,但她无所谓——
能去酒肆听书取乐,并有心思于流言蜚语的,始终是大唐不足百分之一的‘上层人’。
所以无所谓。
真正在地里劳作的田农,在纺织棉布的女工,因她兑换到的矿灯以至于能少很多坍塌风险的矿工,因为火药可以开山而能少一些徭役的壮丁……
这些人才最重要。
终究会有属于她的公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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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皇帝所说,姜沃与崔朝,并未行大婚典仪。
只是准备置一宴,遍邀亲友饮一杯酒——
李治和媚娘,带了弘儿和安安,是特意错开晚上正宴白日来的,也免于晚上宴席变成帝王宴席。
端起酒杯之时,李治就笑了:“果然你们备的是翠涛酒。”
崔朝含笑答道:“若无此酒,也无此宴。”
李治转头看媚娘:“那咱们备的礼就对了。”
姜沃接过木匣,抽开一看,十分惊喜——
里面是一首先帝亲笔的诗,写的正是翠涛酒:“醽醁胜兰生,翠涛过玉薤。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败。”[1]
姜沃再三谢过。
四人举杯相碰,翠涛酒在玉杯中漾如温柔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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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午宴后即归宫。
晚间赴宴的友人,各有所赠之礼。
唯有阎立本最特殊,送的是……白条。
他写了张白条道:贺礼是回去画一幅今日的喜宴图送来,一定把在场所有人都画上。
姜沃满心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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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庆三年,九月。
皇后诞下一子。
皇帝大喜,设宴群臣。
因皇帝没有即刻为新生的皇子起大名,以至于姜沃还是不知道这是哪位崽崽。
群臣皆有贺表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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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庆三年,十一月。
冬至前。
朝中发生了一事:鄂国公尉迟敬德去世。
作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先帝手下重臣,皇帝给予了很高的丧仪规格:罢朝三日。令在京五品以上朝臣皆往吊唁。
赐‘谥号’忠武,赐随葬昭陵。
至此,凌烟阁二十四功臣,还在世者,唯有赵国公长孙无忌、英国公李勣以及早已致仕归齐州养老的卢国公程知节。
皇帝于朝上感伤不已。
英国公李勣由此提出:房相杜相二人,虽子嗣不忠不肖事涉谋反,然两相功勋深重,受此连累,多年不得配飨香火,其情实在可悯。
皇帝闻奏称善,下旨,复房相杜相配飨之礼。
文武百官皆下拜,为曾经的两相拜谢陛下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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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紫宸宫中。
媚娘进屋的时候,就见皇帝在对着一卷《永徽疏律》发怔。
她步履放轻走过去,顺着皇帝目光看到——
是一条之前就有的‘侵占田地’的律令:【官员侵占私田、民田,一亩杖六十……】
这些都没有变化,唯有最后补了一条:“侵占田圃罪加一等。”
李治望着这一条出神。
兄长的信里特意提了这一条:舅舅大概是自己种过葡萄后,觉得实在太累了。所以认定侵占田圃,罪加一等。
“媚娘,明年朕就登基十年了。”
舅舅,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了。兄长也已过不惑之年,自父皇丧仪后,十年未见。
媚娘知道,皇帝想做什么,或者说……想去哪里看一看。
其实从长安到黔州,开春走水道的话,姜沃走过,来回不过一月。
但对皇帝来说,他可以养病一月不上朝,但决不能私下离开一月不在——他是皇帝,朝臣与天下百姓必须知道,皇帝究竟在何处。
若国有大事,必须由他来决断。
偏生蜀地,又绝非能浩浩荡荡带着群臣光明正大去的地方。
皇帝苦笑道:“媚娘,朕有些体会到父皇的心情了。”
父皇晚年,哪怕病至深处,为了朝局稳定,为了他的太子之位稳固,自始至终没有再见两个疼爱一世的儿子。
而他再挂念,此生只怕也千难万难亲至黔州——看一看葡萄园。
这便是帝王。
李治一时心绪孤寂莫名。
烛影下,两道身影静静依偎在一起。
*
而很快,皇帝也无暇再思考外出的问题。
显庆三年十二月。
边关送来军情急报——
吐蕃出兵犯吐谷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