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
时隔经年, 大明宫已然修葺完毕。
显庆三年初,皇帝连下数道圣旨。
四月上旬十日期,百官署衙迁大明宫。
四月吉日, 东宫挪至大明宫。
又诏来年显庆四年元日大朝会,由太极殿改至大明宫含元殿。
此时才二月。
大明宫还保持着最后的静谧。
还未有喧哗的人声, 只有安静洒扫的宫人。
紫宸殿前的龙尾道上, 有数名宦官,正在仔细清扫花砖。毕竟这紫宸殿, 将来是皇帝的居所,正如太极宫的立政殿一般。
正扫着,便见两个身影同行而来, 身后远远还跟着一串宫人。
洒扫的宦官们立刻停下,退到了一边——
本朝观衣可识人尊卑, 远远见来人着紫, 先避开就没错。
果然,来人是皇后与姜侍郎。
*
媚娘今日是特意换了一件紫色的衣裙, 来配姜沃的紫袍。
姜沃一见便赞媚娘的衣裳颜色好看——是天际淡紫透霞残的紫色。
然后低头看看自己的官袍, 嗯, 就是单纯的大红大紫的紫色。
两人如多年前挽臂而行。
当时媚娘刚回宫, 还是婕妤, 两人一并来看刚开始整修的大明宫。数年过去了,大明宫已然巍峨而立。
说是挽臂而行,实则姜沃一直牢牢托着媚娘的胳膊, 也格外留心脚下。
媚娘无奈看她一眼,余光也看到身后跟着的宫人和辇轿, 以及紧张地一直探头探脑的严承财, 开口道:“又不是第一回有身孕了, 你也不用这么紧张。”
姜沃转头笑眯眯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然后又带着无限的好奇低头去看媚娘还未隆起的小腹——
她是真的好奇。
这位,到底是哪个武皇崽崽啊?!
*
姜沃能数过来历史上武皇的儿女:四儿两女。
除了现在她已经见过的弘儿和安安。
原该还有三子,按排序是:李贤、李显、李旦(这四位不是当过太子就是当过皇帝)。
女儿的话,除了安安还有鼎鼎大名的太平公主。
可……
姜沃算了算:若是李贤、李显,应该已经出生了,若是李旦和太平,却还有些早。
所以,姜沃是真的好奇。
也是真的体会到,历史像是无数条分岔路,当一个岔路口做了另外的选择,之后便会是越来越多陌生的岔口。
*
此番,皇后有孕,帝大喜。
媚娘就与姜沃道:“其实,安安两三岁后,陛下就一直想再要孩子的。”
之前她接连生下弘儿和安安,因孙神医扶脉,建议修养两三年为佳,皇帝与媚娘倒是确实避了两年——
每次提到这件事,姜沃其实还挺庆幸,自己先兑换的是医书。
系统给出的医书,妇人科里面有详细的安全期介绍,以及物理避孕方法。虽说古代没有橡胶和现代工业,但天然之物,诸如肠衣、鱼鳔等物,经过制备也是勉强能用,只是步骤麻烦造价不菲,并非能推广之法。
但,总比古代流传的一些‘水银’‘生吞田螺’避孕强多了!
言归于正传,安安两三岁后,皇帝自然盼着与媚娘再有孩子——嫡子只有一个实在不保险!
尤其是这两年,皇帝风疾愈重,又想起先帝的病,如何能不忧心。自然想要更多的孩子。倒不是他做父皇的盼着弘儿不好或是不成器,而是,继承人,还是要有备无患啊!
否则万一需要,可不能立刻蹦出一个来。
姜沃颔首道:“是啊,毕竟家里有皇位要继承。”
还是双重皇位。
于此时的媚娘来说,孩子也是需要的,甚至比皇帝还需要——毕竟除了弘儿,皇帝再不济还有俩儿子。若是嫡子有失,那皇帝的庶长子还是名正言顺的第一继承人。
至于姜沃心中的想法……现在说出来,除了她自己,所有人都会以为是天方夜谭。
还是要一步步走下去啊。
*
说来,姜沃对于新崽崽即将出现的好奇,远不如媚娘对于她和崔朝事的好奇。
此番与姜沃一同游大明宫,正是要她长谈此事。
媚娘出门的时候,皇帝还在后面笑问:“何必非要出去说?在立政殿后殿说不得?实在不行,朕走还不行吗?”
媚娘笑道:“立政殿天子居所,只怕她没法畅所欲言。”
李治想了想,有道理!
问过了尚药局的奉御,得到‘皇后的身孕已过三月,走动一二也好’的回答后,李治就扶着媚娘的手一路送到大门口。
然后殷殷期盼,甚至带了点眼巴巴道:“媚娘啊,记得朕说过的话,不要偏颇啊!”
“朕这回若是允了子梧分宗,他就再不是博陵崔氏子了。”还不忘加一句:“朕可是才于朝上赞了姜卿为人‘笃厚’,升了同中书门下三品。”言下之意,姜卿要继续‘厚道’啊。
媚娘无语止步:“陛下,崔司业是你的伴读,陛下难道不了解他?若不是他们两人商议好了,他怎么会忽然冒失提出分宗?”
李治想起总是过分乐观的崔朝,天子的眉眼都愁的皱起来了:“唉,这可保不准。你不知道他——总之,你与姜卿好好聊一聊。”
不能让人白分一回宗啊!
*
此时媚娘就问起姜沃。
姜沃抬头望着大明宫上湛蓝的初春天空。
说来,这是她这些年,少有的悠闲日子。
好像忙忙碌碌的,年月倏尔过去。她说完后,媚娘也有此感。
姜沃就继续道:“因每日都忙着,诸多事别说排到下月,甚至是明年或是许多年后……我原来真是想着,一辈子这样过去就行。”
“两个人合得来之时,就呆在一处。若是将来情不相得,分离比相处更欢喜,那就分开。”
听至此,媚娘不由止步。
原来,真的被皇帝猜准了啊。
她真是不想成婚。
那……媚娘看了看姜沃的侧颜,很快决定:得想法子,让皇帝别为了崔朝事真的恼她才是。
媚娘脑海里,已经从‘怎么替姜沃在皇帝跟前描补遮掩’思考到了‘怎么‘请’崔朝认下是他不肯成婚’时,就听姜沃继续道——
“不过,后来我们交换过遗书了。”
媚娘冷静地把脑海里方才的念头暂时存放起来,然后道:“什么?”
姜沃就将崔朝对身后事的担忧说了。
而崔朝之后问过她:那将来,又以什么身份来安排对方的身后事呢。
当时姜沃不假思索答道:“就以现在的身份吧。你都不想被家族安排身后事,肆意涂抹你的生平——我更不想作为什么崔家妇被崔氏族志记下来。”
崔朝很少追问她什么,但那日追问道:“那若是,这世间,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只是单独的两个人,不再管什么宗族,户籍、谱牒……”
“只是,交换一纸婚书,宴请亲友呢?”
“只是……安安再问我,在外面能不能叫我姨父的时候,我想回答一个能。”
想在世人眼前,并不是毫无干系。
或是只在旁人捕风捉影的话语中,才是有过关联的人。
“好。”
**
分宗。
与分家不同。
分家算是将门户和财产分开,但依旧是同族,说的简单粗暴点,就是诛九族,跑不了。
而分宗,则是彻底的姓氏的分离。是直接离开宗族,另以自己的父祖为一脉。从此后宗法再无关联,祭祀丧葬无涉。谱牒除其名。
相当于此后,就算崔朝谋反,崔氏也完全不用慌,不会牵连到他们。
正如《周纪》中曾记载,春秋晋国智宣子想要立子智瑶为后,他弟弟智果劝道,智瑶此人不行,立他为承宗之人,智宗必灭。见他兄长不听,智果就分宗跑路,别族改姓为辅,等到智族灭亡,他这一支就保存了下来。[1]
可见分宗后,崔朝别说跟博陵崔氏没关系,他要是想,都可以改个姓。
同样,分宗后,就会如他所说——
他们身后再无牵绊,都没有家族。只是这世上,你是你我是我的两个人而已。
*
“不过……”
姜沃与媚娘笑道:“起初,他也没打算闹得满城风雨的。”
“分宗这种事,去寻族长开宗祠,再有族中耆老见证,族中办了就成。”
然而……
崔朝在登门拜访崔敦礼这位族长时,还没正式说明来意就被族长‘教训’了。
也巧,教训的正是他的婚事。
且说,崔朝的事,旁人不知,但崔敦礼可是一直很注意这个晚辈,想把他拎回家族效力,如何一点风声不闻?
甚至不只风声,在皇帝让崔朝陪同姜沃往蜀地拜祭袁仙师后,崔敦礼九成九确定,这两人关系匪浅。
只是之前出于‘皇帝显然知晓并且默认二人关系匪浅’之事的考量,崔敦礼憋着一直默不作声。
但今年不能不做声了——
朝上耳聪目明的朝臣都看得出:皇帝裁入流官,以及吏部‘资考授官’两件大事明显跟姜侍郎脱不了干系!
崔敦礼作为族长,警告崔朝道:“她是身无家族,无所顾忌不怕得罪人。但你不是,咱们崔氏更不是。”
“今日我便与你透底:你哪怕这一世不娶,不愿为家族出力都罢了。你私下做甚,我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眼。”
“但要记得!士庶不婚!”
“姻不失亲,古人所重,岂得苟安富贵权势,辄婚非类?”[2]
“非世家女,再不可能入崔氏谱牒!”
崔敦礼还未说完最后一个字,就见面前坐着的晚辈,直接起身拂袖而去。
那就,朝堂见吧。
**
显庆三年二月。
国子监司业崔朝,连上五封奏疏,请旨分宗。
帝以其‘幼年失怙,曾屡次为崔氏族亲所害’为由,准其分宗。
而分宗事,遵《周纪》智宣子之旧礼,别族需禀明‘太史’。
皇帝便命太史局测算吉日,督其分宗事。
作为前太史令,姜沃愉快地重操旧业。
*
显庆三年。
三月初五。
崔氏分宗一事,彻底料理清楚。
夜色如水。
灯耀海棠。
两人在海棠树下并肩而坐,花落满身。
姜沃之前从未在崔朝面容上见过这样的笑意——以至于她见多了崔朝的容貌,也有些看怔住了。
从前他的笑意,总像是溶溶月色,是静的,是沉和的。
这是第一回,他笑意如风,让人想起无拘无束的风。
崔朝语气中有许多如释重负:“从今后,我再不是世家崔氏子,就只是一个姓崔,但寻寻常常自在的人了。”
姜沃含笑摇头:“不,你是一个姓崔,但绝不寻常的美人。”
崔朝双眸愈见光彩,濯濯如春泉,容色又轩然若朝霞,望着她道:“如此赞誉……无以为报,只好今宵以身相许。”
闻此言,姜沃一如多年前,心生感慨:唉,你们就拿这个考验干部?
不过,比多年前强的是,她已经是个成熟的,能够逻辑自洽的干部了——
她兢兢业业为大唐这么多年,劳逸结合一下,简直是天公地道,无可指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