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需求造就市场——
姜沃很快就感慨起另一件事:此番吏部资考事, 还将大唐印刷术的普及,往前推了一步。
史载,印刷术初创于唐代。
然虽有印刷术, 大唐实则还是手抄为主流。
印刷术实渐兴于五代之后, 直到宋时才算真正进入印刷术时代,甚至又出现了活字印刷这项新的发明。
姜沃至此世后,也很快发现, 身边实在是很少有印刷品的。
基本所见文字都是手抄版。
此时除了官方宫廷会印刷用于典藏的书籍外, 民间的印刷术基本只停留在印历书上。
只举一个例子便可知:偌大的长安城, 只有东市上有两三家印刷铺子。
基本也只会印历书、佛经、道文等。
并不是印刷本不好, 只是一来雕版印刷术刚面世,时人的观念还没转过来。二来,也是没有大量的市场需求。
此时人若是需要一本书,从固定思维来说, 最先反应肯定是手抄一遍。
而从经济考虑也是手抄:总没必要为了一本书,就去专门雕印一回。有这个财力和等着雕版的功夫, 早就抄完了。
直到现在,有了需求。
*
最先发现苗头的, 还是春江水暖鸭先知的国子监人——骆宾王和崔朝先后向姜沃说起了此事。
骆宾王是来借书的:国子监算学科的讲师和学子一直都是最少的,如今他们手里的《算经》以及平素所学的《算学笔记》, 不免要被人排队借阅抄写。
其余较为罕有的书籍, 也是分外抢手。
考期临近,学子们又要背书,又要抄书, 简直是蜡烛两头烧。
骆宾王就是来向姜沃求借一本《缀数》。
如今要借这本书的学子, 已经排到十月资考后。
与他们思维不同, 姜沃第一反应就是, 复印。
姜沃就道:“你们这么多人需要此书,便去印书铺子雕出板来,直接印出几百本来不好吗?”
“且资考又不是一回。去雕版后,还能把版子留下来,将来再需要再印就是了。”
骆宾王:……是哦!
其实有时候,人只是需要跳出一下思维定式。
姜沃见骆宾王如梦初醒一样,拿着《缀数》去搞复印版了。
估计有他这么一搞,国子监很快就会出现雕版印刷风潮。
只是,据姜沃所知,洛阳城内只有一家刁家印刷,估计难接下这么多单。
*
于是这一晚,姜沃还问起崔朝,国子监近来抄书事。
崔朝就与她讲了个乌龙:
抄书这件事,许多时候都是传递链——比如甲有原版,借给乙,之后乙又借给他的好朋友丙,丙再借给他的人脉丁……
这就导致了一个问题,如果中间一个人抄错了,那这条链上剩下的人就惨了。
若是《九经》等文科书,偶然有个别字漏字,有时候影响不太大。
但《算经》可就不是了。
近来国子监学子们是飞速抄书中,更有许多学子发动钞能力雇人抄书,给足了钱让人通宵达旦尽快抄给他。
忙中出错也是难免的。
近来就有几十个学子,为了一道算经上的题不对,一路吵到国子监算学博士(讲师官职)那去。
吵了半天,发现原来他们是一条抄书链,从第二个人开始,就抄错了行……
姜沃想到他们耽误的复习时间,感慨道:好惨。
雕版印刷的好处又多了一条:印刷版的出错率低。
姜沃便问崔朝道:“我记得你在长安东市也有一家印刷铺吧。”
崔朝很快领会她的意思:“你是说,在洛阳也设一家?”
姜沃颔首。
这会子设印刷铺,完全不愁没有市场。
只愁印不过来。
而且设一家印刷铺,也方便将来她印各种传奇故事。
说来,不知文成和鸣珂的故事写的怎么样了……
**
这夜,因安安留在宫里住,姜沃索性就继续加班。
万事开头难。
十月里是吏部第一回‘资考’。
哪怕已经定下了总纲,但每日总有无数新的实际操作细节,需要吏部官员来敲定安排。
这两个月来,王老尚书几乎每日都带着姜沃和裴行俭两人在开会。
到了暮鼓时分,再每个人分一分桌上的公文——回家继续加班。
等这一回过去,有了旧例可以参考,以后就不会这么麻烦了。
*
夜色渐深,崔朝送了一盏瓦罐老鸭秋藕汤过来。
“早些歇着吧。”
秋日的藕最好,有种别样的清甜。
姜沃边挑着藕块吃,边空下心思来继续想印刷术。
大唐已经有了雕版印刷术,她自然从来没有忘记过‘活字印刷术’。
她还特意去翻了翻系统——
其实,虽然宋朝就已经发明了‘泥活字’,之后几朝又陆续出现了木活字、铜活字。
但,活字印刷术,一直未能取代雕版印刷术成为主流。
首先便是汉字自身的特点,限制了活字印刷术的使用——常用汉字就有数千个,做一套活字,实在是大工程。而排版一次活字,也是大工程。
其次,便是泥活字、木活字的印刷质量,都是不如雕版的,而且这两种活字还容易损毁。
至于明清时造出的那种不易损毁的铜活字,挪到大唐就更不合适了。
此时大唐可还未至白银主流流通时代,铜的作用可太多了。若是做一套铜的活字,造价之高昂与最终收益的不匹配,就决定了很难流通。而且在技术层面,此世做出铜活字的匠人,估计也不多。
再其次,活字印刷,是留不下底板的,印过一次后,再想重印就难了。
这大概就是时代的限制吧。
哪怕到了清代,活字印刷术百分之八十的使用,也都用来印族谱——印量小,雕版不合适,反而是活字印刷更经济适用。
但此时大唐的族谱谱牒甚重,各世家根本不可能拿出来,送到印刷铺去印。
没有需求,就很难创造市场。
姜沃便把活字印刷术暂先记下。
**
十月初冬。
尚书省都堂,一片肃静。
都堂内数百间大房舍俱开,每间屋舍里都疏松的排布着桌椅——姜沃自己坐下试了试,以她如今的目力,都很难看到别人的答卷。
此时每张桌椅后,都有候选官在奋笔疾书答卷。
而每间屋舍,前后还都站了维持秩序的兵丁,和吏部的监考胥吏。
身着紫袍的王老尚书,带着姜沃和裴行俭在都堂内的巡视考场。等转过一圈,回到前头正堂坐下来。
姜沃和裴行俭,都感觉到对方松了一口气。
终于,终于告一段落了!
到洛阳宫这几个月真是片刻未闲。
然而正端了茶杯的王老尚书,见到有些松泛了神色的两人,忽然开口道:“小姜、小裴啊……”
两人闻言齐齐起身。
王老尚书带了笑意问道:“你们是不是忘记了——要开始准备贡举事了。”
姜沃和裴行俭:……
是哦,每年十月,诸州学子入京备考。
然后明年二月,还要贡举考!
王神玉已经给王老尚书写了好几封信了:长安城已经有学子陆陆续续到了。他自己独理此事也太累了。
表示哪怕圣驾不回来,裴行俭也得回来!
字字如泣血。
而听闻此需求的裴行俭:……我的命也是命啊。
他转头以求助的眼神看向姜沃:救救。
*
其实这几个月来,姜沃也想过这件事。
她记得,自中唐以后历朝历代,科举并不是吏部负责主办的,而是礼部。
其缘故,她也细思过了。
此时正好提出:“老尚书,若是咱们将贡举事交出去呢?”
也已经累到‘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的王老尚书顿时眼睛一亮:“交出去?具体说说!”
裴行俭立刻起手姜沃倒茶。
姜沃含笑接过,然后对王老尚书道:“吏部原就要掌官员的选授、勋爵、甚至还有每年的功考。再加上贡举事。”
“公务繁杂、诸事同担,恐忙中出错是一回事。”
姜沃道:“更有个缘故一直在我心上记挂着——老尚书觉不觉得,吏部在官员任免上的权职太重了呢?”
王老尚书与裴行俭皆是神色一凛。
如今没人觉得吏部权职太过,是因为科举入仕,还不是入仕的主流途径,属于放在吏部顺手办了的事儿。
但只看皇帝的圣意,就能预料到接下来数年,科举入仕的官员会越来越多,尤其是进士科分量会越来越重……
到了那时候,若贡举事还在吏部手里,岂不是成了——吏部行贡举选学子,然后吏部再开‘资考’为这些学子授官,最后还要年度考核这些官员——那,从此后选出的官员,是不是与吏部捆绑的太深了?
姜沃轻声道:“就比如上一回贡举,老尚书是‘知贡举’,我为副手。考中的进士,可都要叫老尚书一声座主。”
“老尚书自是心中坦荡,不会私偏于人。但旁人未必如此想。”
王老尚书越听越严肃。
很快决断道:“若如此说,贡举事实不该留在吏部了。”
吏部职权太大,圣人将来终究不能放心。
且事情越多,越难尽善尽美。与其将来担着圣人猜疑,再被旁人抓到吏部出了错,被罢免掉职权。
还不如主动分权给圣人看。
至于分给谁,都不用姜沃再说,王老尚书和裴行俭很快都想到了:专门负责各种典仪的礼部,就很合适啊。
这项光荣而艰巨的工作,还得礼部顶上啊。
*
且说,今日来巡考的,不只有王老尚书等人。
其余六部尚书并九寺正卿,但凡有空的,也都特意来考场转了一圈,着重看过考自家部门的候考官们。
心情都很不错,像是菜农看着即将可以收的水灵灵小菜。
礼部尚书许圉师也过来溜了一圈。
离开前自然不忘去正堂跟吏部王老尚书等人打声招呼。
然后……
这位许尚书就受宠若惊的发现,吏部上下对他格外客气周到——
王老尚书亲切请他坐下,然后细问起近来礼部公务忙不忙。
而裴郎中,则忙着亲手给他倒茶。
甚至一贯在朝上云淡风轻甚少露出什么情绪的姜侍郎,都对他露出了如沐春风的微笑,还道:“圣人常言,许尚书博考经史……”赞美如行云流水,将许尚书夸的如坐云端。
姜沃赞完后,王老尚书又接过去夸了起来。
许尚书心情美美地离开了都堂,心中感念:吏部这几位同僚真是如玉一般的人物与品格啊。
而很快,许尚书就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
十月底。
吏部王老尚书居然上奏,以‘规避嫌疑’‘诸事难并济’为由,请旨将贡举事移交礼部。
许尚书心中感叹:吏部上下真是一心为公啊!
皇帝亦如此嘉赞。
同时下旨,将剩下一个中书令的宰辅位,给了王老尚书。
王尚书就此拜相。
领此旨意王老尚书,不免想到:若非吏部主动将贡举事交出,只怕这份拜相圣旨来的没有这么快。
毕竟吏部的权职太大,他这个吏部尚书,权柄几于尚书省宰相无异。
他原以为,自己会一直待在吏部尚书位上,直到致仕。到时候皇帝或许会给他加封一品‘三公’的虚职。
未料到……
他颇多感慨:都是为臣一世,谁不想做宰相呢?
可喜他此生终能以中书令致仕了!
*
吏部尚书位空出后,由吏部侍郎王神玉升任尚书职。
而裴行俭则顺势升任空出来的吏部侍郎位。
倒是姜沃的升任最为不同。
她在吏部的品级并未变动,依旧是吏部侍郎。
但皇帝赐下紫袍与嵌金鱼符,授其同中书门下三品。
即虽非宰辅位,亦可以参知三省事。
这个职位,算是拜相的必经之路,也算是半步宰辅——当年宰位无空缺之时,李勣大将军就曾做过同中书门下三品,参知政事。
除了李勣大将军,诸如当年褚遂良、韩瑗、来济等宰辅,也都是先走了这一步,过了几年才正式拜相。
从此后,三省事务,姜沃可参之知之。
其实经过这几年‘皇帝重用’的潜移默化,尤其是这一年的吏部‘资考’事后,姜侍郎得此官职,朝臣们已经不意外了。
但让他们有点绷不住的是皇帝授官时对姜侍郎的考评——
皇帝盛赞姜侍郎‘恂恂谦谨、笃厚明恭’。
朝臣们:……好的吧。
**
显庆二年十二月。
皇帝颁布《建东都诏》,改洛阳宫为东都。[1]
自此,长安洛阳并称两都。
于次年初,圣驾返回长安。
立政殿。
皇帝与崔朝正在对弈。
李治落下手里的黑子:“你决定好了?此事一旦定下,再无更改的。”
崔朝望着棋盘,很快答道:“决定好了。其实我早有此意,只是陛下方登基那些年,诸事颇多,我不欲以一己私事劳烦陛下。”
直到今年,皇帝登基已然九年。
皇帝颔首:“好,明日你递奏疏吧。”
显庆三年二月。
明明是贡举月,朝上却全然没有人讨论贡举事。真正的热点话题只有一个——国子监司业崔朝,递奏疏请求与崔氏分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