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分, 蝉鸣阵阵。
透过窗户,一片方形的阳光直直切在地砖上。
姜沃先对着这片阳光, 验过封口处的印信无误, 这才取过一把小银剪,打开王神玉的信。
*
说来,此时姜沃案上搁着的, 还未寄出的信函,并不是她写给王神玉的第一封信。
四月十六日那道‘裁官’诏书, 除了发往洛阳宫各署衙,同样快马加鞭送往长安皇城。
馆驿急报, 不足三日便到了长安。
随着那封诏书, 姜沃已经给王神玉送去了一封早就写好的信函——是她之前整理的贞观年间裁官事的细录。
她与王神玉同僚已然三年,自问是未看错人的。
那么此番‘裁官事’,她与王神玉就算是同一条战壕的战友。
既然是战友, 那便没有让人去打无准备之仗的道理。
之前皇命在身,‘裁官诏令’未下之前,她不能透漏给王神玉或是裴行俭任何消息。
否则不只是她自己在皇帝面前落一个口风不慎的考评, 若是再出点什么岔子, 他们两位出身世家的朝臣, 一定会被皇帝猜疑。
于是等诏令出, 她才即刻送上整理过的资料与原始资料来源目录表。
省去王神玉再去库房翻往年公文的时间。
*
此时王神玉的信送到。
开头便是谢过她送回长安的‘贞观元年资料’。
之后将自己对此事的安排一一说来——
王神玉接到来自洛阳的诏书后,沉思半日。
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花木细细检看了一遍, 然后……坚决锁上了侍郎院的门, 把办公地点搬到了‘艰苦朴素’‘除了桌椅空无一饰’的王老尚书院中。
用王神玉的话说:接下来会有不知多少人到吏部来,或是求情、或是探问、或是以势威逼。这些人来势汹汹, 心思不纯, 必然会把他心爱的花草们吓坏的。
不但如此, 言辞中还流露出一种‘可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欣赏我手植花木’的骄傲意味。
姜沃读到这不由失笑。
果然是他。
姜沃望向窗外:洛阳宫中颇多奇珍异草,尤其是洛阳的牡丹尤其好,等回长安时,一定不能忘了多给王神玉带些花木。
她低头继续往下看。
接下来王神玉很坦白问道:陛下此番圣心坚决否?
自从‘裁官诏’到了长安,确实惹得物议如沸,无数人来寻王神玉要探陛下心意。
王神玉信中抱怨道:“我一向自以为熟知家中谱牒,然,经过此事才知,原来我还有那么多亲戚。”
之后又与姜沃强调:裁官事中,最要紧的是陛下不能心软,若中途而废还不如不行!
作为亲历贞观元年裁官事(虽然是等待被裁)的人,王神玉用实例与姜沃说话:当年房相杜相,是怎么大刀阔斧,真的做成此事的——
房相统筹全局,杜相则断然出手,第一批裁掉的官员,就是从前秦王府旧臣!
这都不是杀鸡儆猴了,这是直接杀猴。
当时多少人哭向立政殿,以从龙之功,潜邸旧情向先帝哭诉。
“先帝撑住了未心软,房相杜相才得以功成。”
“不知今番圣人心意,可如当年先帝般坚决?”
姜沃看向桌上自己封好的信:等见了新的邸报和这封信,王神玉应当就明白皇帝这回也是铁了心的。
她读完一页,去看下一页。
王神玉的字一向如人般风雅,但这一封信,却带出了些简断锋芒。他写道:若陛下意坚,我亦如此。必不会苟顺颜情,知非不正。
长安诸纷杂人/□□理,尔无需忧之!
有王神玉‘勿忧’一言,姜沃心中愈安。
她将剩下的信一口气读完——
“又及:朝事虽紧要,然自身安康亦重。”
“当年两相虔恭夙夜,废寝忘食。实不可矣!”
姜沃从这‘实不可矣’四字里,读出了王神玉的深痛哀缅之意:杜相身体不好,又积劳成疾,以至于贞观四年就一病而逝,时年不过四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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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给了吏部一月的时间,令吏部拟一份详尽奏疏,禀明每年‘五百入流官’的择官规制。
还特意宣了王老尚书,表明此奏疏要‘详实’‘细致’。
言下之意,不要拿一篇假大空的华彩文章过来糊弄,而是要出具一份完善的选官执行标准。
王老尚书内心痛苦面具,领命而去。
*
大朝会后,皇帝又连免了五日常朝。
姜沃知道,陛下是真的病了。
其实自先帝丧仪,不,自先帝晚年,陛下的身体就不是太好。姜沃还记得,当年翠微宫含风殿外,见到为先帝端着药碗的太子瘦削憔悴。
而当今登基以来,诸事亦是一件接着一件,从未断过。
这些年来,皇帝头痛目眩发作越来越频繁。
唯有安心静养,如在并州那般过的闲适愉快,方觉得发作的缓和些。
皇帝免朝的第二日,姜沃奉旨面圣时,还遇到了李勣大将军。
英国公深通医理,皇帝又信重,有时还会与他探讨自己的病情。
回禀过吏部事,姜沃与李勣大将军一起告退出来。
到了分岔路口,李勣大将军却站住凝声道:“我知姜侍郎近来必公务繁忙,但还望拨冗一叙。”
姜沃早有预料,她伸手:“英国公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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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再无旁人。
李勣开门见山问道:“皇后临朝,此事甚大。朝臣皆以为旷古以来,未有此事,实不可行。”
“姜侍郎简在帝心,以为如何?”
从在朝上看到媚娘那一刻,姜沃就知道,与英国公这场谈话不可避免。
李勣大将军只是轻易不言,但以他在朝上的地位,事关如此大事,绝不可能一直不言。
就像废立皇后,他最终需得表态的。
关于皇后临朝事,亦如此。
姜沃并不想说服李勣大将军——
说实在的,她也不觉得有人能够通过言辞说服英国公。
她想,李勣心中应当已然有决定,只是最后再与自己确认一二。
于是姜沃认真道:“大将军深得陛下信任,自知陛下圣躬不安,需得静养方能保全龙体。”
李勣垂下眼眸:他知道。
皇帝不单是需静养以延绵圣寿,更是……哪怕陛下想强撑,一旦风疾发作,头痛目眩起来,也是实撑不住的。
对面的姜侍郎声音沉静,说的也是李勣近来一直在反复思量的事情:“然朝事繁杂,太子年幼——除了皇后,还有谁适宜处断朝事。”
“帝后本为一体,若皇后都不能辅政,陛下又该委于何人?”
“东宫属臣?宗亲?朝臣?”
他们怎么会比媚娘这位‘主动要求流放武氏兄弟,杜绝外戚’的皇后更合适?
李勣默然。
是啊,太子今年才六岁。
陛下圣躬如此,不能操劳,若是太子监国,必要安排辅政大臣,那……朝中才是真的乱了。
李勣历经隋唐两个朝代,光大唐的帝王,也已经见了三位。
朝堂之事,他洞若观火。
此时李勣抬头望着眼前的姜侍郎,见她神色诚挚,眼眸清澈——
她说的尽是肺腑之言。
是啊,这种皇后辅政,看似‘惊世骇俗违背礼法规矩’的决断,才是当前形势下,对朝堂,尤其是对皇帝最稳妥的方式。
当事不能圆满时,不得不选择风险最小的安排。
而当今皇后,从出身、从过往行止来看,无疑是适合的。
李勣已有决断,便不再多说。
临走前还道:“吏部事多,姜侍郎珍重自身。”
姜沃谢过英国公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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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回到吏部,开始正式闭关梳理选官事。
她知道,关于皇后临朝,外头已然掀起了一场风雨。
但与李勣大将军谈过后,其余的她就都不在意了。
媚娘与皇帝,既然走了这一步,自然已经想好了如何面对朝堂的反对之声。
接下来,她只需要做好吏部事就可以了。
*
数日后,皇帝病愈。
果然很快迎来了雪花般的奏疏。
满朝文武不再谏皇帝裁官事,只针对皇后上朝事!
群臣以礼法力谏道:“《礼记》有云:天子理阳道,后理阴德。不得失序。”
又佐以‘典范案例’:“昔魏文帝,虽有少主,尚不许皇后临朝。所以追鉴成败,杜绝妇人干政。况大唐天下者,高祖、太宗之天下,陛下应传之子孙,不可持国与人,有私于后。”[1]
姜沃在吏部听闻此谏,心道:魏文帝,这举的是什么好例子吗?
‘魏文帝虽有少主,不许皇后临朝’,说的是魏文帝曹丕那一道《禁母后预政诏》。
曹丕曾有明诏:“妇人与政,乱之本也。自今以后,群臣不得奏事太后,后族之家不得当辅政之任。以此诏传后世,若有背违,天下共诛之。”[1]
是,此诏深得前朝士大夫之心——皇帝不许太后干涉政事,那少主只能听从朝臣,士大夫自然满意。
觉得这真是一道‘古往今来圣贤之诏’!
但……
魏朝总共四十五年,之后就被司马家给拿走了,这例子是不是不太吉利?
姜沃都能想到,媚娘听到这个例子时的笑意。
*
贞观殿中。
皇帝召数位上谏激烈的朝臣,问及此事:“朕躬不愈,太子年幼,若非皇后辅于政事,卿等觉得何人可代?”
有灵醒的朝臣,觉得心下一突,一时未敢答话。
有没过脑子的直接道:“皇后不但是妇人,且非李姓。陛下岂可将国付与外人?”
皇帝闻言冷道:“哦?想来卿已有相中的李姓宗亲了?那荐给朕瞧瞧,能否代朕掌朝政?”
皇帝这话,再不过脑子的朝臣,也不敢接了。
是啊,对他们来说,皇后是女子是异姓外人。
但对皇帝来说,皇后才是自己人。
有机会造反的宗亲、会挟持年幼太子把持朝纲的朝臣,才是‘外人’。
谁还能反对?
反对皇后辅于政事,皇帝就问你要一个‘你觉得皇后不行,那谁行’的答案。而这个答案,要是说不好,就可以去复习下皇帝刚登基时候的‘房遗爱谋反案’与‘宰辅贬官事’的下场了。
要是说不出答案,又只梗着脖子坚持‘皇后妇人,不得理政’,那岂不是逼着皇帝带病工作,伤及圣躬?
这一个个罪名,谁担待的起?
朝臣们一时再无敢多言。
*
自此。
后临朝渐多,决事日增。
皇后,从只偶然出现在大朝会上,渐成常朝皆至;从只于帷帐后静听国事,到奏疏上出现越来越多的皇后朱笔批复——
时起居郎记:
【帝自显庆已后,多苦风疾。百司表奏,皆委皇后详决】[2]
(本章作话有对双帝王的分析,屏蔽作话的家人们建议开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