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五年。
七月。
暑热尚未消, 圣驾便自九成宫返回长安皇城。
足见皇帝心火更胜暑热——圣驾回长安皇城后,第二日皇帝就把留守长安的四品以上官员也召集起来,同样的题目布置下去。
可谓是公公平平, 每个四品以上朝臣都要有五千字(至少)策论,别以为留守长安, 当时未随驾九成宫就能躲掉。
*
姜沃再次回到吏部侍郎院中, 顿觉眼前一亮。
原本光秃秃的院子, 已然大不相同。
院中新移了许多花木过来不说, 甚至还特意挪了几株高大的梧桐树来。
巴掌大的浓密叶片,在院中遮蔽出夏日炎炎中一片深浓荫凉。
东西房舍的窗前,又种了丛丛修竹, 正巧妙的将他们各自的窗虚笼掩映, 不至于外人一进院子,就能透过窗户一眼看到屋里人在做什么。
窗上还换了如一片晚霞落上一般的霭霞纱,与青竹格外相衬。
姜沃实不免赞叹:她才走一月, 当真是换了天地。
如今走进这处小院, 便如同走进世外桃源一样清幽雅致。
如姜沃初次见王神玉此人一样, 只想到‘风雅’二字。
*
院中梧桐树的浓荫下摆着一矮几,并两把隔桌几放置的小椅。
此时王神玉正坐在其中一张椅上, 他手里拿着一卷书。
案上还摆着一只白瓷壶, 两只明润如玉的白瓷杯。
见她进门, 王神玉就搁下书,挥袖如流云般:“先饮一杯洗尘。”
“多谢王公。”
姜沃坐下才发现,面前的小桌也分外有趣,不同寻常。
这是一张芭蕉伏鹿的小几, 桌面就着木的纹理修成舒展芭蕉叶形, 下头并非桌腿支撑, 而是一只雕刻的活灵活现,伏身于蕉叶下的小鹿,撑起了整张小几。
姜沃夸赞道:“好别致。”
又端起白瓷盏来喝了一口,是清爽沁凉的谷叶饮。
环视焕然一新的院落——
这样的工作环境,让她加班都心情舒畅啊。
*
两人正在浓荫下叙蜀中风物时,王老尚书到了。
时值炎夏,王老尚书身上官服板正,走过来难免有些燥热。
结果进院一看,身上热未消,心头火更是噌噌冒——他之所以不是叫两位侍郎过去,而是亲自过来,正是因为听到吏部里风言风语,说是王侍郎不理‘司勋属’正事,最近一直在忙着收拾院落。
他今日正好有事寻他们二人,就自行过来了。
来一看,好嘛,这两位下属过的真是神仙日子啊。
姜沃起身相迎。
正好对上王老尚书‘你们真是腐败掉了’的痛心疾首目光。
她只是垂首恭和道:“如此暑热,王尚书怎么亲至?”然后又请王尚书入屋。
王尚书见了她,神色与语气皆变得缓和,安慰道:“袁仙师本乃世外人,高寿离于尘寰,姜侍郎务要节哀。”
姜沃谢过老尚书关怀。
然后王老尚书转向王神玉,立刻就虎了脸:“瞧瞧你做的孽!好好的官舍,被你搞成这般!”
王神玉被长辈兼上峰责备,脸上神色都不能说是不痛不痒,只能说是完全气定神闲。
王尚书显然也知道自家大侄子是什么德行,表过不满责备态度后,也就进屋换了正事来说。
王老尚书坐了上首。
王神玉和姜沃分坐下方左右。
老尚书直接问王神玉道:“陛下所提的户籍与粮米事,你的策论写的如何了?”
王神玉干脆点头:“写完了。”老尚书就要来看。
他实在担心王神玉自由发挥起来,写些不该写的。
从前可以眼不见心不烦,现在王神玉就在吏部,他肯定还是要盯一盯的。
王老尚书根本没提起要姜沃的奏疏看——朝臣们都是耳聪目明的,皇帝忽然提出此等农桑大事,必不是空穴来风,必是有来源的。
而很快,皇帝又在大朝会上赞吏部姜侍郎公心体国,乃心膂之臣。
朝臣们也就懂了,这策论由何而起。
这样想想——
老尚书看了看为人就跟着这处院子一样别具一格的大侄子,又看了看貌似恭和守礼但总有奇思妙想的姜侍郎……
王老尚书觉得自己老的更快了。
*
姜沃也看到了王神玉的奏疏。
他的奏疏就如他这个人,在其位谋其政。
别说他离开了司农寺,就算当年他在时,对耕种事也一窍不通,他只是个无情的预算人。
此时他已经到了吏部,就根本不提户籍、粮米等事。
皇帝的问题里,既然还有如何安置百姓,王神玉就直接立足自身吏部侍郎之职,只就‘如何为百姓选良官’做了五千字策论。
王老尚书松了口气。
虽说有些偏题,但起码绝不算错。
吏部官员就做好吏部事,各司其职尽忠职守,也不失为能臣之道。
确定过侄子没有出格,王老尚书又说起找他们真正的正事——
“十月里,又是一年贡举,要开科取士。如往年一般,圣人依旧将此事交由吏部考功属。”[1]
“到时你们也入吏部满三月了,正好去考功属一同料理贡举事。”
姜沃精顿时一振。
她能伸手碰触到、影响到的第一场科举。
就要到来了。
**
在科举事前,姜沃先旁听了诸位重臣的策论。
五千字完整版策论已然上交御前,这日皇帝再召重臣,则是让他们当庭而论。
姜沃先是欣然体会了何为集思广益——
朝臣中如王神玉般,立足自身官职,提出中肯建言的不少,颇有针砭时事,可改善朝中吏治清廉与效率的巧思。
更有司农寺新提任的吴正卿(当年负责培育棉花的农学专家吴少卿),写了许多具体的农事改措,上表朝廷可借由各州府,传给当地的农官。
作为专管教育工作的国子监祭酒,则提出在各地州学、府学里,特设一门农科。
姜沃在旁听着,正好想到一事,便向皇帝建言道:“陛下,太医署会向天下三百六十州各地派出一名医博士,数名助士——司农寺是否也能同此例,日后向天下各州派出农博士?”
“此议甚佳。”国子监祭酒和司农寺吴少卿,差点忘了还在御前,当场就讨论起此事,分起了谁来办学谁来授课的公务。
还是被想要发言的户部任尚书打断,才意犹未尽停下。
……
凡此种种,各署衙皆有建言。
旁边负责记录的两名中书舍人,笔就没停过,哪怕立政殿很凉爽,他们也因奋笔疾书写出了一头汗。
众人拾柴火焰高,无外如此。
然,除了体会到‘集思广益’外,姜沃更深的体会,其实还是世家门阀的根深蒂固。
姜沃从来不轻视古人的智慧。
因而她从不信这么多朝臣里,没有看透‘世家门阀吞并大量土地’‘多有隐户不纳赋税’的危害。
但并没有朝臣真切的剑指这一点。
毕竟他们绝大多数人,不是出自世家,便是不肯得罪世家(起码此时不肯明着得罪世家)。
总的来说便是,这些朝臣策论中,好的建言颇多,该着手去推进的也有不少,但‘真正触及皇帝炎热灵魂’的并没有。
唯一算是比较入皇帝心意的,便是他去岁才新升的同中书省门下三品杜正伦,提出了些有利于朝廷‘堪实户籍’的举措。
比如不能任由各县、里自统户籍报上州府,而是改由州府下派官员去督查登造户籍,甚至朝廷也要每几年从京中派出朝臣,去各州审核户籍。
杜正伦还特意提出,要令下派朝臣避开各自的祖籍,以免私情。
姜沃听着,这便颇有些‘人口普查’的意思了。
也算是能抑制些‘隐户’之患。
皇帝也即刻给予了杜正伦正面回应,将其正式提为中书令。
**
很快,八月里,被王老尚书安排至‘吏部考功属’,正式接触到大唐科举的姜沃,再次深深体会到世家于朝堂之根深。
且说大唐的科举制颇复杂,笼统来说分为三种考试科目:进士科(考时务策论)、明经科(儒学典籍)、已经不一定每年都举办的制科(考例如法律、算学等特殊科目)。[2]
当然,世家感兴趣的,只有‘国家取士入朝’的明经、进士两科。
是看不上制科的。
其中,又以‘进士科’更难考中,前程更远大,更为士族所青睐。
毕竟有俗话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便可知进士多么难考。
王老尚书正是把两个令他头疼的下属,放到考功属,令他们负责筹措今岁十月的‘进士科考’。
早在进入考功属前,姜沃就已经花了大半月,将吏部中历年进士科的文书借阅来细看了一遍。
然而越看越觉得不对。
这些进士……怎么看来看去,好像都还是世家人啊!
姜沃就挑了一日,将武德初年到贞观末年,所有报考进士科以及最终的进士名录都拿来与媚娘一起分析。
媚娘在感业寺那一年,曾经将世家谱牒仔细研究过。
毕竟,要打败一个对手,首先要知道对手到底是谁,又有多么庞大细致的根系。
在这上头,刚入吏部不久的姜沃实在不如媚娘通晓,就特意拿来请专家指点。
媚娘对着名录上记载的祖籍和姓氏,一一分析过去。
姜沃就在一旁负责列表统计,计算每科进士的世家百分比。
最终结果出炉,数据证明姜沃想的没错——
这些年的进士,依旧有百分之七十出自名门望族公卿之家,剩下百分之三十,也有大半是出自‘门第不高’的世家。
真正出自寒门,由下面州县府学一层层考上来的学子,只占了很少一部分。
姜沃将手里的笔放下。
合上眼睑休息一下有些酸的眼睛,口中就与媚娘道:“如此说来,在世家门阀眼里,科举,不过是让他们从明抢变为暗偷?”
原来是世家直接‘拿’朝廷的官位,现在则需要走个考试的流程。
媚娘将今日她们写满了一桌子的各种纸页收好,准备留起来日后再细看细算,口中则冷静坚柔道:“但有科举,就与没有科举时,截然不同。”
是从无到有的过程。
姜沃点头:“是,哪怕十之八九依旧是世家子弟考中,也总有十之一二不是。”
*
“不过,姐姐只看如何贡举,就知道为何选出来的依旧都是世家子弟了。”
经历过现代完善考试制度的姜沃,回头看唐朝的科举制度,只有两个字可形容:荒谬。
几乎没有什么公平可言。
首先,唐朝科举的考卷,是不封名的。也就是说,主试官员能清楚看到手里答卷出自何人。若是世家门阀出身,自然就高看一眼。
其次,唐代科举是一言堂。正所谓‘科举之柄,专付主司’,并没有什么阅卷后再有上层宰辅复核,以免偏取漏取这种说法。
而是这一届主考官说了就算了!他怎么选怎么是,因而每年科举前,主考官一出炉,贿赂者走人情者甚多。
最后,也是姜沃了解后,觉得最荒谬的一点,那就是提前定榜!其实往往还没有开考,主考官那里的‘榜上有名者’已经全都排好了!
这试考的。
且提前定榜,根本是此时科举公开的秘密,都不属于‘科举舞弊’。
贡举学子们,都会很自然的‘行卷’。
何为行卷,便是考子们,考前就将自己素日得意的诗、文,投与达官显贵前(甚至主考官本人门下),一来以图扬名显身,二来,期许这些重臣显贵出面,在当年的主考官面前为自己说话,得一个中选名额。
如此一来,其实十月科举真正开考前,就基本已经定榜了。
实谈不上公平二字。
毕竟‘行卷’最惠及的,一定是世家子弟。
*
夏日已然到了末尾。
几不闻蝉鸣。
越发显出立政殿后殿的安静。
媚娘与姜沃对坐,在这样的静谧中思量着此事。
还是姜沃先打破了安静:“姐姐。其实有法子,可以一举大大减少贡举考中的‘看出身显贵’‘走人情’‘行卷通榜之风’。”
媚娘眉心一动。
两人相望心意相通,媚娘道:“你想到的是不是,把考卷上的名字封起来?”
姜沃望着媚娘而笑:“是!”
果然是武皇。
对于媚娘提出糊名法,姜沃一点儿也不奇怪,只有感慨——原本,糊名法就是开创自武周,只是后来唐朝并没有延续下来,到了宋朝才正式成为科举的常例。[3]
姜沃道:“姐姐,此法必有用。”
任凭贡举士子家中是多么了不起的家世,五姓七望还是亲爹就是宰辅,任凭考前走了多少门路投了多少行卷——一旦在考场上把名字封起来,到时候只按考卷来论功名,那‘人情’‘家世’的影响就会极大降低了。
只是……
媚娘和姜沃都清楚,此时还不到时候。
糊名法这一刀捅的太狠了,是直接捅世家的心窝了!
何为世家,其实说到底世卿世禄。想要世世代代维护自己的地位,一定要保证子弟一直有朝廷高等官僚才行。
如今科举已然是皇权跟天下诸般世家的动态平衡,彼此拉锯的结果了。
若此时再上糊名法,要一举将世家的优势抹去,必会迎来世家绝大的反扑。
因而媚娘很快肃容对姜沃道:“糊名法这件事,咱们私下可以商议,也可慢慢去想,去完善此法。”
“但你先不许跟陛下提起,更不许在大朝会上当着所有朝臣提起,听到没有?”
哪怕姜沃点头,媚娘还是前后嘱咐了三遍。
看起来很不放心。
毕竟她想起了那一夜,她叮嘱姜沃不要做‘为帝王社稷而死的臣子’,结果眼前人回了她一句‘我愿意做个为我心中君王挡在前面的臣子。’
那给媚娘愁的啊,彻夜难眠。
此时又逢此大事,媚娘不得不千叮万嘱。
姜沃见媚娘如此担心,就笑眯眯道:“姐姐勿忧,我再不会这样冲动的。”
媚娘的指尖轻而有规律的,一下下敲在她们方才一起整理的进士名录上:“不要急着毕功于一役。其实,贡举之法,哪怕还不公道,但到底已经伤到了世家的根基。”
她的手指从武德初年的进士名录,一路划到贞观二十二年的贡举。
“发现了是不是?”
姜沃也带上了笑意,颔首道:“是,发现了。世家子弟参与科举的人越来越多了,争得也越来越激烈了,进士科所录进士人数也在不断增多。”
从武德年间,每科只能取中四五名进士,到贞观末,每科已然能取二十名左右了。
原先那种世家自行来把持朝野的局面已经过去了。
现在,世家也开始越来越积极地参与科举,让子孙以此入仕——
规则制定者变了!
像是温水煮青蛙一样,世家从自己制定规则,慢慢滑入了‘遵守规则’的境地。
他们接受了这个改变,因为这个规则,好像还是他们能掌控的。
毕竟,如今科举几乎还是‘籍显名’‘卖人情’。
似乎,朝廷官位,依旧是他们来把持。
但此时,媚娘和姜沃看着三十余年来的进士科名录之变更,心中笃定:不是这样的了。
世家越致力于在进士科中寻人脉,给子孙谋前程,反而证明了科举的影响力在逐渐加深。
世家已经认可了这项皇权制定下的制度。
自科举起,寒门多了一道起家的指望,哪怕依旧是一条很难很窄的路,但到底不是从前路途断绝,根本无路上天的情形了。
而世家,也渐渐开始习惯,要以科举延续家族荣光。
攻守异势了。
换句话说,现在朝廷终于变成甲方了,世家也开始要迎合甲方心态了。
“是啊。”
姜沃深深感慨:“所以,姐姐别担心,我一定不会急躁的。”
姜沃望着媚娘,认真道:“我们更擅长持久战。”
在蜀地,她想起了伟人那一句‘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
而现在,她又再次想起了《论持久战》,要保存有生力量,要做一切自己能做的。不打无准备之仗,力求在敌我条件对比上有胜利之把握。[4]
恒久而缓慢的消磨敌人,增长自己。
没有任何取巧的法门。
这始终是一场分胜负生死之战。
想要拿走别人的既得利益,就要有与之相衬的权力与武力。
绝不是拿出‘这是为了天下万民好’的大义,世家就愿意自绝其族的。
*
于是这一年的科举,姜沃向皇帝求了一个‘副知贡举’的位置。
‘知贡举’是每年总掌贡举考的主考官。
姜沃第一年入吏部,从资历名望上,自然都还做不了主考官。
这一年的‘知贡举’,是王老尚书,姜沃就请命跟着上峰去学习贡举事。
皇帝很痛快批了。
作为走马上任的‘副考官’,其实姜沃的本意,是想来亲眼见一见‘行卷’‘人情’‘通榜’这些恶劣风气,以备知己知彼,好将来有根据地整顿此风的。
然而……
这一年的贡举后,姜沃格外感慨:世事难料啊。
**
姜沃作为永徽五年的‘副知贡举’,来寻她门路的朝臣着实不少。
然最先寻到姜沃的熟人,是卢照邻。
他是来替人投卷的。
姜沃起初还婉拒了一句:“升之也知,我只是副知贡举,如何来为难我?何况卢家子弟,直接递给王尚书岂不更稳妥?”
卢照邻温声解释道:“并非卢家子弟。”
“是我的一位朋友,并非出自名门世家,性情也有些直锐,因而虽少有才名,这些年贡举却一直不顺。”
姜沃了然:看来是卢家也不太想让卢照邻结交的朋友。
卢照邻目光依旧清和如许,取出一卷诗文:“且我既来扰你,再不敢以私交举人,必是以我公心来论觉得其人有才。”
姜沃接过来。
当看到署名‘骆宾王’后,颇生感慨,倒也……不是不能。
*
而下一个来寻姜沃的,都不是行卷,而是直接来点名荐人的。
姜沃给眼前的阎立本倒上茶,然后好奇道:“阎尚书新任工部尚书,不忙吗?”竟然还有空来吏部寻她。
前任工部尚书阎立德(阎立本兄长),因病致仕,皇帝便将阎立本从将作监调任工部。
“当真是忙的不可开交!”阎立本喝了口茶倒了一会儿苦水,这才说起正事:“但再忙,我也得来给你荐个人!”
姜沃与阎立本相识十余年,彼此熟络到都省略了客套。
阎立本直接道:“你们吏部再不能放过这个人才,那可是个海曲之明珠,东南之遗宝!”[5]
大有你们吏部要是不录此人你们就失职了的架势。
姜沃不由笑问道;“那我可要请教阎尚书了——这位沧海遗珠是何人?”
阎立本拿出一封名刺:“并州太原人,现夔州长史狄知逊之子,狄仁杰。”
姜沃给阎立本续茶的手微微一顿。
她接过了这张名刺。
半晌后抬头。
“阎尚书举荐,我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