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三年己巳, 夜。
翠微宫中是一片过分诡异的寂静。
连打更声都不闻。
姜沃只从太史局的侧门出来,穿过一道门去观星台,都有面生的带刀侍卫验过鱼符, 这才放行。
明明是夏日夜晚,姜沃握着鱼符, 却只觉得凉的像抓住一块冰。
姜沃走上观星台,看到李淳风的背影。
“师父。”
李淳风没有回头,声音从夜色中传来,像是裹了深重雾气:“今日含风殿中忽有旨意, 明日圣驾还京,今夜太子已命飞骑和六府甲士先行沿途清道戍卫。”
姜沃垂首:“是, 想来是陛下的……”遗诏。
皇帝四月幸翠微宫后,便一直于含风殿养病, 孙神医也未离开过翠微宫。此番随驾前来的重臣多少心中都有准备。
此时忽见此旨,要即刻返京,应是陛下已然晏驾。
姜沃只觉夜里的潮气扑上眼睛,沁入肺腑。
但, 不能哭, 起码现在不能哭。
所有的臣子都要如常回到长安皇城去。
陛下崩于行宫,京中不能乱。
想来陛下生前已有安排, 所以此时翠微宫中秘不发丧,除了过分的寂静和添了一倍戍守侍卫外,一切如旧,没有震天的哭声, 没有满覆的白布, 没有任何乱象, 依旧是一座翠玉似幽凉的行宫。
*
“太史局的公文都收好了吗?”李淳风又问道。
“师父放心, 都收过了,我亲自点过了箱。”
李淳风点了点头:“你如今都做的很好了,从今后,我也不再多问。”
姜沃上前一步,刚要开口,李淳风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打断道:“今夜我就在这里,你回去吧。”
原本姜沃确实想劝李淳风回去的,哪怕不能入睡,稍微歇一歇也是好的——明日回到长安,必是一场天翻地覆。
接下来大行皇帝丧仪、新帝的登基、祭祀、册封……礼部、太常寺和太史局估计都要连轴转起来。[1]
尤其是太常寺还掌陵寝、礼乐、宗庙事,接下来必是会忙的心力交瘁的几个月。
且就姜沃所知,自从这回皇帝到了翠微宫,李师父已经很久没有夜里睡一整觉了,总是一夜一夜的观星。
不过李淳风的拒绝,姜沃一点也不意外,也不再劝。
只将她在来之前就准备好的披风分给师父一件。
“我陪师父。”
李淳风接过她手里的披风,仰头望着星辰:“还记得师父教你辨认的第一颗星辰吗?”
姜沃亦仰头:“记得。师父说过,天下星可名者中,北辰最尊,天枢也。”
天际星辰黯淡。
*
姜沃就这样陪师父立了一整夜,见星见风云。
明日,会是个阴雨天。
果然,破晓后,见天边层云厚重。
哪怕太阳升起,也因天气阴沉,日光未穿透所有云层,只是朦朦胧胧的亮了起来,整座终南山像是一座安静的坟墓。
姜沃也见这白凄凄日头,落在师父身上,她开始以为看错了,再细看才确定,不是白光,就是星点白发。
她垂眸。
这两年她见了太多人的白发了。
“师父,天亮了,该准备回长安了。”
李淳风点头。
他双目中流露出凄色,望着眼前终南山道:“叠松朝若夜,复岫阙疑全。对此恬千虑,无劳访九仙。”[2]
姜沃记得这首诗。
这是圣人第一次到翠微宫,遥望终南山时做的诗。
无劳访九仙……
陛下,您如今,已化作星辰九仙了吧。
*
次日,圣驾返回长安。
太子昭告天下,帝崩。
大行皇帝殡于太极殿。
由长孙无忌持遗诏请太子灵前继位。
国有大丧,百官百姓皆为帝王服丧。
整座长安城中遍布白色与痛哭声。
姜沃也换过了素服,按百官制为皇帝驾崩居丧。
驾崩……这个词并不陌生,宫中也常提起高祖驾崩后如何,似乎就是个对皇帝死亡的尊称而已。
但此时,姜沃忽然就体会到了这个‘崩’字。
帝王山陵崩,天似倾。
姜沃觉得天很沉很沉地压在她身上。
应当不只她,而是每一个人都若有所感。
似乎有二凤皇帝在,天就能被他一人擎住。
如今,天缓缓沉下来了。
**
数日后。
东宫。
李治一身孝服,听眼前亦是一身素白的长孙无忌说话。
虽已于灵前继位,但李治没有搬到立政殿去。他坚持要送先帝去往昭陵后,再行挪宫之事。
此乃孝道,群臣虽觉陛下居于东宫召见群臣,有些不合礼仪,但也无人再谏。
既然陛下坚持,那便等百日后先帝葬于昭陵后再移宫吧。
到底皇帝驾崩,对臣子来说是君王崩逝,对太子来说,是失君亦失父。
而自先帝驾崩以来,新帝专心守孝,所有政事皆先委于三省宰辅,尤其是先帝的托孤重臣兼亲舅长孙无忌。
每日只听一听要紧的军国大事。
长孙无忌也自觉责无旁贷,毕竟先帝临终前再次与他道:“太子仁孝,朕身后,公当辅之。”而先帝驾崩后,虽殿中也有其余的辅政大臣通宵陪在太子身侧,但太子只是抱着他失声痛哭,一应起驾回京之事也都先问他的意见。
长孙无忌原就是个爱主事的人,见李治如此纯孝只顾居丧不理事,又如此信重他,便也立时宵衣旰食起来,忙的没有个黑天白日。
不但总揽朝纲,还每日都抽空去安慰陪伴李治,一边将朝中大事说给他,一边要强逼着他吃些东西。
起初几日李治全然食不下咽,不肯吃喝,长孙无忌温声劝了片刻见无效,就不免加重了语气道:“陛下何以如此不珍重自身,若是熬坏了怎么好!先帝是怎么以宗庙社稷托付于陛下的,难道都忘了不成?”
李治这才接过药膳慢慢往下咽。
这样的情形发生了两三回后,李治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舅舅一来他就捧着碗开始吃。
于是这日长孙无忌进门后,见新帝正对着一个素白瓷碗喝粥,还是挺欣慰的。
“臣见过陛下。”
“舅舅勿要多礼,快坐。”
又转头吩咐身边的小山:“也给舅舅上一份药粥。”
李治看着长孙无忌的面容,心中也是颇为感念的:自父皇离去这段时间,舅舅确实也不负父皇嘱托,用尽全力为自己稳住了朝纲,决断诸事。
于是关怀道:“舅舅也要多当心身子,不要太劳累了。”
长孙无忌越发欣慰点头:“陛下也是。”他打量了下李治,心中叹息,这一年来稚奴实在是消瘦了很多,有一次他看着背影,恍惚差点以为是承乾。
两人对坐吃完了一碗药粥。
长孙无忌才道:“今日有一事需得陛下下旨。先帝晏驾,诸王应入京奔丧。”
先帝驾崩初,京中并没有人提这件事:得先让太子稳稳登基才行!毕竟‘诸王’里有太子的叔叔们,还有太子的兄弟们,尤其是太子年少,上头还有几位兄长,甚至是嫡出的兄长在世!
这些人太早回京,只怕生乱。
防范诸王之时,朝臣们也不免想起,新帝,才二十二岁啊,实在是年轻了些。
因此从三省宰辅,到礼部太常寺,似乎都忘记了‘诸王奔丧’这件事一般。
直到今日,长孙无忌觉得朝事稳了,才在朝中提起此事——因到底是迁延数日后新帝才命诸王进宫,若是没个说法,传出去倒像是新帝忌讳兄弟一般(虽然确实是),总得有朝臣替皇帝背下这个错误。
长孙无忌倒是不介意背这个阻诸王回京的名声。
然礼部尚书非常机灵的出来替长孙无忌背锅:“原是臣疏忽了此等大事,竟然至今还未向陛下请旨,多亏太尉今日出言提醒。”
新帝登基,长孙无忌已从贞观朝司徒,成为本朝太尉。
长孙无忌不太喜欢这个新的礼部尚书,对于他主动跳出来背锅,不但没有顺着台阶下来,反而撇了人家一眼道:“身为礼部尚书,如此疏忽,岂不觉有愧先帝?”
作为太史令,彼时姜沃也在朝上,与其余朝臣们一起看着,长孙无忌轻描淡写把人家面子抽飞。
众人皆眼观鼻鼻观心,没人敢替礼部尚书说话。
姜沃自然也没开口,但她想到了这位的名字——原东宫属官,现礼部尚书许敬宗。
*
长孙无忌抽许敬宗的脸面根本不当回事,此时在皇帝面前也根本提都不提礼部,也不等礼部上书请皇帝下旨,而是自己就过来说了。
李治先是点头:“好。”又道:“大哥那里,得格外派人去接。”
毕竟山中收不到朝廷邸报,若无人去通传,李承乾不会知道朝中事。
“只是大哥若是回京守灵,与其余诸王遇上只怕彼此尴尬,难不成还要大哥给旁人行礼?” 李承乾跟李泰还不同,他是谋反被废的太子,为了朝廷纲纪,做皇帝的人不管感情上如何想加恩,却终不能在李承乾活着的时候再给他封爵,此生只能以庶人之身终老。
李治掐指算算来回时日又道:“不过,等大哥从蜀地入京,估计父皇的梓宫也移往昭陵了。”
长孙无忌点头:“那让承乾直接去昭陵也好。”
“既如此,除承乾外,其余诸王,就按例发诏令其入京奔丧吧。”
“不。”
长孙无忌都准备走了,却见李治眉目低垂:“舅舅,别的王爷都罢了,但……我不要四哥进京。”
长孙无忌愕然:“不令青雀进京?哪里有生父过世,儿子不亲来守灵祭奠的道理?”
李治抬眼,眼睛黑漆漆的。
因他近来瘦的厉害,显得一双眼睛越发大了,原来弧度柔和的眼尾,似乎也带了些冷然之意。
“当年大哥为太子,他多有冒犯;我为幼弟,他多有恫吓,可见不孝不悌,那如今又何必装模作样进京哭父皇。”
长孙无忌心道:虽说青雀对你们不怎么样,但他哭先帝应该是真心实意的哭。
毕竟先帝一去,他再没有一点虚妄的继位指望不说,以后日子显然也要变差——要在弟弟手下讨生活。
长孙无忌实没想到,雉奴会不许他来参加丧仪。
虽说长孙无忌也不太喜欢这个目中无人(主要是无他)的胖外甥,更不喜之后以刘洎为首的魏王一党给他找的麻烦,但……
长孙无忌还是站在实际的角度考虑了下道:“若是不令濮王奔丧,只怕天下人议论陛下方登基,便苛待兄长。”
李治摇头:“朕何尝苛待他,朕还要赐他车服珍膳,特加优异,待他比对其余诸王都好。” [3]
长孙无忌一怔,虽然他早改口称陛下,但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听见稚奴在他面前自称为‘朕’。
李治未察觉舅舅的怔愣,只是自顾自道:“朝臣只需知道濮王病重,不能来长安就是。”
长孙无忌还是觉得不妥,但见稚奴第一次这样坚持,也就没有再劝。
只是跟褚遂良念叨了一声:“从前未见陛下如此执拗,唉,到底是年轻任性了些。”
褚遂良倒是很现实,说道:“圣人此言也有理,那濮王自恃先帝嫡子,从来有‘高远’之志。如今圣人又是弟而非兄,此时他来了长安,若是做出些拿大不敬之事,圣人呢处置他不好看,不处置就显得软弱了,还是不来的干净。”
长孙无忌这才罢了。
于是李泰就‘病了’。
来京吊丧的诸王说起也只道濮王体胖虚弱,此番伤痛至病。
还有些看不惯濮王从前骄横的宗亲私下不免议论:生父过世,哪怕是爬也得爬了来,怎么能托病不来呢。
没见灵前的太子,已经消瘦至这般模样,还是坚持每日举哀守孝吗?
倒是远在莱州,被迫病了的李泰得知此信险些没气死。
他立刻写了亲笔信托长史官一路送到长安。
“父皇驾崩,竟不许我亲去奔丧,岂不是陷我于不孝?雉奴!你为弟,如何能如此催逼乃至构陷兄长?你如此行事,难道是父皇一去,就要逼我去死吗?”如此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语气激烈。
李治淡漠地看了一遍,然后拿起蓝笔——先帝过世不足年,不得用朱笔,用的是一种雅致的蓝色。
他随手在‘为弟,如何能催逼甚至构陷兄长’这句话上,圈了个圈。
悠然批了五个字:原来你知道。
原来你都知道。当年你又是怎么做的呢?
如今你作为臣子,竟然上奏疏质疑皇帝,又是何等罪名?
李治想起当年夹在两位兄长之间的日子,想起李泰总想抓住他收为己用的日子——
他过了多久来着?已经记不太清了。
李治将李泰的信搁到一旁去。
这对他来说,已经是旧时人旧时事了。
**
八月丙子,百僚为大行皇帝上谥曰文皇帝。
庙号太宗。
庚寅,葬昭陵。[4]
谥法曰:经天纬地曰文。
太宗当配此谥!
姜沃在群臣之中,一并送太宗文皇帝前往昭陵。
道途中哭声不绝,万民同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