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棉厂那一套靓蓝色的电工服, 还有绝缘跑鞋和牛皮保险带,江晟觉得搁自己这派不上用场了, 送给电工队的一个新来的小工。
来的路上, 江晟后悔了一路,不该把那套防护设备送人。
他记得跟钟卉谈恋爱那会,她不只一次夸过他穿电工制服工作时的样子特别招人。
纺织厂里的年轻小伙——手里有点技术的钳工、电工、机修工, 在各个厂房、仪器、设备间钻进钻出,爬上爬下, 带着白手套的手拎着铁锤、板头、老虎钳,全是些沉沉的铁疙瘩, 和男人一样硬邦邦的。
一个班组十几个人一伙, 时不时出没在厂里的各个角落,抡铁锤、折电线、打墙洞 。身后是鼓风机螺旋浆般的风轮,在鼓噪的空气里挥洒着年轻的汗水, 浑身上下都是青春的气息,难怪那些年轻女工看到他们挪不开眼。
……
江晟将脱下的外套放到一边,身上只穿了件短袖汗衫。
“晟哥, 你不冷么?”一直给钟卉装修的包工头李大头一脸艳羡地看着江晟。
同样是当老板, 他已经胖了好几圈, 江晟身材还维持得不错, 身材高大挺拔,手臂上肌肉鼓起, 青筋暴露。
不愧是六级电工, 干活的把式特别干脆利落。
江晟正在拆线盒,闻言睨了他一眼, “干起活来怎么会冷?”
李大头终于明白江晟为什么能当大老板, 自己才是个小小包工头了。说起了, 他以前也是个手艺人,泥瓦匠出身,只是自打当包工头后,几乎不自己动手干活了。不像江晟都已经干成公司老总,还下工地干活。
李大头忍不住对他竖起大拇指:“晟哥,你这么大的老板还自己来工地干手工活,难怪生意做得这么大!”
“生意不好做,能自己干就自己干了。”江晟淡淡道,借机转头看了钟卉一眼,她正全神贯注地看两个安装钢窗的年轻小伙搬运窗户,根本没注意他这边。
“小心!”看到其中一个工人脚下踉跄了一下,钟卉吓得赶紧上前扶住。
李大头看江晟目光发沉地看着那头,忙道:“定制的老钢窗,好看吧?质量好着呢,挡风保温效果一流……”
江晟寒着脸冷哼一声,手里的电工钳用力一轧,一截电线塑料护套瞬间滚落下去。
在电工眼里,这截裸露在外的铜丝,才是最好看的。
……
钟卉根本没去管江晟那头,他一个六级电工,干活哪用得着她来盯。
清拆一空的老厂房里,空间中飘着若有似无的机油味。钟卉高跟鞋接触地面,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现在的车间比以前开阔明亮多了,她脑中开始勾勒这里摆上大烫台、缝纫机的样子,以后这里出去的每一件衣服都将打上青禾的标志。
钟卉正在畅想未来,门口突然传来两个男人说话的声音,她走过去一看,欣喜道:“刘工,你什么时候到的?”
刘工瞅着比在厂里的时候黑瘦了一圈,穿着还是以前在厂里天天穿的那件工作服,领口和袖子早已磨得发白。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蔼然道:“已经回来几天了,前几天刚好小铁匠也在梁溪,他开车把我一起捎回来的。”
杨念远双手插兜跟着刘工后头进来,他一个月要去梁溪几次,看看那的团队的销售和市场拓展情况。自打知道刘工也在那边工作,他去梁溪的时候,偶尔会找他喝酒聊天。
江晟正在折线盒,看到姓杨的跟在刘工后头进来,他眸色一暗,扔下手里的吃饭家什,站在钟卉身后,跟刘工打了个招呼。
杨念远本来不想理会江晟,看他三月天穿个短袖,一副恨不得宣示主权的样子,只觉好笑。
他双手插兜四下看了看,笑眯眯地对钟卉道:“这边安装电路怎么不叫我,我还想腾出几天时间……”
话还没说完,就见对面男人双眼骤然一眯地扫射过来,几乎要在他脸上射出窟窿洞出来。
江晟冷着一张脸,嗤道:“你当办厂是过家家?你懂工业用电标准吗?连电工证都没有,就敢胡来!”
江晟这话明显带着火气,刘工有些尴尬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在小铁匠和他之间转了转,这两人是啥时候闹出矛盾来的?
自打上回杨念远被江晟找的人揍了一通,他心头也憋着火,没事就想给江晟上点眼药。
钟卉哪里看不出他就是故意气江晟的,皱着眉头瞪着他一眼,那目光仿佛在说“没事你逗他干嘛”。
杨念远接收到她的目光,右手握拳抵在鼻尖,遮住自己弯起的唇角。
倒底比这两男人多活一辈子,钟卉感觉自己有时候的心态近乎慈祥了,她抬腕看了眼手表,用平静的语气转到正题上:“刘工,到饭点了,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边吃边聊。”
钟卉和姓杨的眉眼间你来我往的互动,江晟看得一清二楚,那眼神仿佛他才是外人,醋意像硫酸一样灼着他的五脏六腑。
看钟卉拎着包要带刘工和杨念远一起去外头吃饭,江晟一把拽住她的手,低着声问:“我今天可是来给你干活的。你走了,我怎么办?”
他神色淡淡的,但沉冷的声音还是泄露了他的情绪。
钟卉被他问懵了,扯开自己的手,杏眼怔怔地看着他,“什么怎么办?你该干什么干什么,我又不懂电路,帮不上你。”
江晟眼里有显而易见的恼,眼眸一转便找了个理由:“安全生产规定,电工作业,必须两人一档。这万一要是触电了,起码还有人来救。再说了就是换个电灯炮,下面也要有个小工扶着吧。我是为了给你省点人工钱今天才没带小工,你不得给我当一回小工?”
让她给他扶梯子?钟卉以为自己听错,抬眸看向江晟,他那双沉黑的眼眸正凝视着自己,脸上表情看不出什么来,偏那两片耳红得透光。
钟卉经他一提醒,想起来以前在厂时在,但凡哪里线路出现问题,电气工段派工,最起码都是两人搭档。
安全是最重要,多请个小工才几个钱?
钟皱着眉头,严肃道:“人工钱不能省。我打电话给鲍天材,让他再派个工人过来,这钱我出!”
江晟薄唇紧抿,别开脸没吭声。
杨念远咬着唇角,瞥了眼江晟那张黑得像锅底似的脸,强忍着没让自己笑出来。
*
刘工有阵子没回来了,钟卉带他到国棉厂附近新开的一间本地餐馆吃饭。
清荔本地菜都浓油赤酱的,口味偏咸偏重,刘工和杨念远两个喝酒下饭倒是刚好。
刘工听钟卉说她的制衣厂想先从童装入手,不由有些担忧:“现在都是计划生育,提倡独生子女,以后小孩越来越少,做童装销量会好吗?”
钟卉笑道:“国家搞计划生育,小孩只会越来越金贵。生活水平提高了,家长给小孩买衣服,只会越来越认准牌子货。”
刘工一想还真是,儿媳妇刚生了个女娃娃,他在梁溪那家工厂是做纱布的,这次他带了些回来想着可以给孙女做尿布做和尚服,结果儿子儿媳妇压根都看不上。话里话外的意思,现在谁还自己扯布做衣裳啊,都是上店里买成衣!
刘工最关心的还是原材料进货渠道,一问之下才知道钟卉已经去沪市和五羊城的专业布匹市场考察过棉布了,质量她都不满意。
摸过了几十年后那些软糯的棉布,再看看这个时代的棉布,选来做童装,她总觉得还差点什么。
钟卉想了想,开口道:“刘工,这方面您是专家,我想过段时间您陪我去趟疆城。听说那边的棉花不错,我想去当地的布厂看一看。”
刘工怔住:“几个产棉大省都清荔不远,棉布厂到处都是,哪里需要跑疆城那么远的地方?”
钟卉脑中闪过上辈子闹得沸沸扬扬的棉花事件。这个时候,疆城的棉花产量在全国占比并不高,但品质已经碾压几个产棉大省了。只是大部分服装厂商并不了解而已。
她夹了一筷子鱼,“这棉花和棉花差别太大了,咱们做童装,要用就得用最好的棉布。听说疆城从苏联引进了长绒棉品种,还进行了改良,棉花质量不错。咱们去那边看看,和这边布厂的棉布比较一下,看看哪个更好,优中选优嘛!”
刘工作为纺织专家很清楚,这棉布的质量好坏完全取决于棉花的优秀。说到疆城棉花质量比这附近的产棉大省好,他还真是有些不信。
不过钟卉要实地看看,他倒不反对,多比较比较不是坏事。
“行,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到时候跟我说一声,我陪你去。”
杨念远看他们俩一直在聊工作,在一旁道:“刘工你以后打算在清荔待着,先得给自己找个住的地方。”
钟卉这才知道刘工回清荔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这几天一直住在杨念远租的房子里头。她诧异道:“您原先分的那套房子呢?”
之前在国棉厂的时候,刘工因为是专家级别的,厂里给他分了一套六十平的两居室,比钟卉那套面积还大些,怎么会没房子住呢?
刘工不想跟外人提家里头的事,干笑道:“儿媳妇刚生了娃,他们两口子睡一个房间,我老伴带着小娃娃睡另一个房间。这哪还有我睡觉的地方?说来说却都是房子太小了。”
“刘工,钟卉又不是外人,你没必要跟她遮着掩着。”
杨念远将手里的酒杯往桌上一搁,生气道:“我看跟房子小一点关系没有!是儿子太不孝,把老子的房子给占了,还由着媳妇把自己老子给赶出去!”
钟卉听杨念远说完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叹了口气。以前在刘工手底下干活,一直觉得他不苟言笑,严肃刻板,质检部的职工都很怕他。没想到回到家里,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任由子女摆弄……
钟卉夹了口菜,慢慢的嚼着,想到自己在国棉厂那套房子,很快有了主意,“刘工,你要是不嫌弃,我可以把我那老房子借给你住。老房子现在租也租不起价钱,反倒被那些租户弄得乱七八糟。我现在租的那户人家下个月就不打算租了,你要是觉得行的话,下个月我就不对外出租了。”
杨念远:“这主意好!国棉厂职工楼离制衣厂又近,以后刘工上班就几分钟的功夫。”
刘工眼眶发热,激动道:“有的住就不错了!不嫌弃!不嫌弃!”
说罢,钟卉跟他约定搬家的时间。刘工坚持要给钟卉租金,钟卉不肯收。
那个一室一厅现在收租一个月才几十块钱。一年划下来才几百块钱。刘工既然已经决定加入她的工厂,算是给他这个纺织专家一份额外的福利。
*
钟卉和刘工、杨念远吃完午饭,下午又跑了一趟新世界。
一个月一次的明星商户拍照片的日子,她和妹妹两人要出现在宣传海报上,倪奇正找来专业摄影师给她们拍照。
拍完照,店里所有人还加了会班。三月是质量监督月,这几天质监局的人会到市场上一家家进行抽检,姐妹俩和两个店员一起把店里的库存给盘了盘。
收摊回家已经到晚上九点,虞桂枝和禾禾都已经上床了,江晟一个人坐在餐桌边抽烟。
钟卉进门脱下高跟鞋,坐在餐桌边揉了揉酸涨的小腿。
两人都没说话,屋里只有挂钟的滴答声,半晌江晟低声道:“我给你打盆热水洗脚吧。”
江晟给她洗脚,那是新婚才有的待遇。钟卉以为自己听错,抬眸看了他一眼。他神色倦怠,瞅着心情不大好。
也是,白天在工地上忙活了一天,晚上又要带孩子,搁谁头上也高兴不起来。
钟卉垂下头继续捏着小腿肚,淡淡道:“不用,我待会直接洗个澡。”
江晟目光一点点拂过她的小腿,突然他的眼皮猛地一跳,漆黑眸子寒意料峭。
钟卉早上出门穿的那双丝袜,他记得勾丝那只脚明明穿在左腿上,眼下却清清楚楚地套在她的右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