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国棉厂职工楼里的人,纷纷从家里出来,拿着把蒲扇到院子里乘凉。
外面再热,倒底比家里多几丝小风,还省点电费。这几天,厂里宣布分流的消息,人心浮动,到院子里乘凉的人就更多了。
晚饭吃得早,到了掌灯时分,家家户户都出来,凑在一起吹吹牛,互相打探点消息。
这么一来,许瑶清离婚带着女儿张芃芃搬回职工楼,倒没什么人议论。
钟卉没心思理会外面的纷扰,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第一笔房款付完后,她联系了几个装修队,最后还是找了江晟的朋友李大头。
李大头报价低,而且经验最老道。钟卉想开了,没必要跟钱过不去。何况装修她全程自己盯,李大头的装修队只是负责施工而已。
房子买了,手里钱不多了,装修钟卉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墙面刷白,地上铺便宜好打理的水磨石。厨房用水泥和瓷砖来砌。所有柜子,都自己买材料请木工做。家具家电不用买新的,把现在用的拉过去就行了。
钟卉按照自己的想法,画了个效果图给李大头。
李大头看完脸色都变了:“嫂子!你,你这啥都自己干,我咋赚?”
钟卉指了指图纸,笑道:“哪没的赚了?你看,泥瓦工的活一大堆,洗手间、厨房还得你来帮我弄。”
李大头直叹气:“没见过你这么省的,墙自己刷,连电线水管都自己安装!”
以前跟江晟打牌的时候,听他说过一嘴,说家里买什么都是他拿主意,老婆什么也不懂。这么一看全不是那么回事!
说到江晟,李大头又道:“嫂子,江哥生意做得那么大,装修用不着这么省吧?多花些钱,这装出来也气派些。况且他自己就是做工程的,东西稍微差点也入不了他的眼。要不,你再跟他商量一下,难得装修一回……”
钟卉知道李大头在试探家里谁做主,便直截了当地大方道:“我跟江晟打算离婚了,这房子以后就我和小孩住。买完房子没多少钱,我一个人带着孩子花钱的地方也多,能省则省吧……”
李大头愣住,呆了一瞬,很快回过神来,满脸尴尬忙不迭地道歉:“嫂子,对不住,这事我之前不知道。哎!你放心,这次哪怕我不赚钱了,我也肯定按你说的价钱装下来。”
“不赚钱肯定不至于。”钟卉微微一笑,“反正我就5000块钱预算,包含所有材料、人工,多了我真没有。”
李大头挠了挠头,难怪那天看到钟卉在这买了房,他找人联系到江晟,想让他把装修给自己做。江晟那头反应很奇怪,说了没两句就挂了电话。
原来两口子已经打算离婚了……嗐!
李大头暗悔自己多嘴,忍不住又打量了钟卉几眼,看年纪比自己大不了两岁。
这几天交道打下来,李大头瞅着钟卉是个挺随和能扛事的女人。上班下班带孩子,还一个人来回跑装修,并不是那种什么都不懂的女人……
罢了,人家两口子的事还是别瞎琢磨了。已经答应下来了,这趟少赚点就少赚点吧。
……
钟卉发现,自打她跟李大头挑明了以后,他反倒收敛几分油滑,干活也细致了些。
*
上辈子,钟卉是个不怎么拿主意的人,家里要买什么东西都是江晟拿主意。
现在什么都是自己拿主意,这滋味竟然很不赖。一想到禾禾和肚子里的孩子,钟卉就特别有干劲。
这天,钟卉正要出门去新世界批发市看摊拉,突然接到江晟的电话。
前两天因为装修的事,她又把家里的电话线给插上了。
电话那头,江晟说了没两句,语气很生硬道:“虽然我们签了离婚协议,但你买房这事是不是应该跟我说一声?”
隔着话筒钟卉也能感受他的怒气,如果是上辈子的她,听到这种兴师问罪的语气,早已控制不住地和他吵起来了。
现在钟卉不会了,房子买了,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他愿意生气就生气好了。她转过头对女儿说道:“禾禾,你不是想和李毅一起看新买的故事书吗?你拿去隔壁和他一起看吧。”
禾禾正在写作业,有些纳闷地看着妈妈。不过看故事书她还是很乐意,听妈妈这么一说,便立马从椅子上跳下来,去找李毅了。
看着女儿一蹦一跳的欢快背影,钟卉将话筒挨近了些,面无表情道:“你的意思是哪怕离婚了,我怎么花钱还得跟你商量了?”
江晟被她问得噎住,语气终是放缓了几分:“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五万块钱是我这些年干工程好不容易攒下的,是留给你和女儿以后用的。”
“以后?多久的以后?”钟卉被他气乐:“眼前的事我都管不过来,管什么以后?江晟,如果你今天打电话是来兴师问罪的,我没什么好跟你说的。”
江晟还想说什么,那头已经“啪”地挂了电话。放下电话,他越想越不爽。
这些天钟卉在忙什么,他并不知道,也没什么兴趣知道,直到李大头打电话给他。
签离婚协议的时候,他把所有存款都给了钟卉,是指望她带着女儿好好过日子。谁知她转身就去买了套房子,将存款花得干干净净!又不是没房住!她和禾禾两个人买两居室也就够了,一买就是三居室!还是他最不喜欢的电梯房。
她以前买个录音机都要他拿主意,现在倒好,花个大几万买房子,连声招呼都不打。
江北区的商品房——那个鸟不拉屎的地儿有啥好买的!如果不是已经跟建筑商朋友打听过那个楼盘,得知没什么问题,江晟几乎要怀疑钟卉是被卖商品房的给骗了。
放下电话,江晟面色发沉,默了半晌,想了想又打了个电话给亮子。
“我的行李拿回来了没有?”江晟开门见山问道。
亮子那边正在打麻将,声音听上去有些嘈杂,“昨天拿回来了,整整三大包,我自行车差点垮在半路上。”
江晟“嗯”了一声,换了个手拿话筒,右手伸向口袋去摸烟盒,“行李先放在你那,我过段时间回去一趟。”
亮子抬高嗓门道:“江哥,你还是早点把行李拿走吧,里面还有贵重物品,丢了我可赔不起。”
“贵重物品?”江晟眉头拧成一团,“什么贵重物品?”
亮子:“结婚的时候你给嫂子买的黄金首饰都搁里头了。耳环、戒指和项链,我看了应该值不少钱……”
江晟眉眼笼上一层冷意,沉声道:“知道了。行李先放在你那。过段时间我就回清荔了。”
那头打麻将的人不知道说了句什么,一阵哄堂大笑,亮子也跟着起哄:“江哥,许瑶清在这跟我一块打麻将呢,你要不要跟她聊几句?”
他们一伙人都是从小玩到大的,又都在国棉厂上过班,互相都很熟。
江晟这会心情不大好,不耐烦道:“我跟她有……”
“你跟我咋了?”许清瑶温柔带笑的声音传了过来。
江晟没想到电话已经被她接了过去,随口说道:“没什么。你那边都安顿好了吧?”
许瑶清声音听上很轻快:“已经搬回厂里了,芃芃学校手续也办好了。听亮子说你过段时间要回清荔?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你。”
江晟眉头仍未松开:“不用。我到了也是先上亮子那拿行李。”
许瑶清笑嗔道:“那不行!你在琼海那边天天搁工地上待着,累死累活的,回来没个人接哪行啊!”
一想到回清荔,江晟便感到一丝疲惫蔓了上来,他叹了口气:“到时候再说吧。”
手里的电话线被许瑶清团成一团掐在手里,她抿了抿唇,撇过身子小声道:“听亮子说,这次回来你打算跟钟卉去民政局办离婚证?”
江晟“嗯”了一声:“迟早要办的,不然总感觉有个事梗在这儿。”
来琼海这些日子,他心里总是七上八下觉得有事,想来想去,应该就是离婚证没办好。
许瑶清有心想试探他:“你想好了?你跟钟卉这么多年的夫妻,你舍得?”
江晟沉黑的眼眸里一片冷漠:“老夫老妻的,这么多年感情早吵没了。她自个答应离婚的,协议也签了。”
许瑶清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温柔:“你回来之前告诉我一声,我去接你,替你接风。”
……
江晟挂上电话,问保安室大爷:“电话费多少?”
坐在桌后看报纸的大爷闻言抬起头:“一共三块!”
江晟扔下三块钱,扭头便走了。
大爷看他的背影边摇头边犯嘀咕:“老话说的好哇!好女不嫁工程郎,一年四季守空房哟……”
*
钟卉忙得快忘了办离婚手续这事。
礼拜天,一大早把禾禾送到王茹家,她便去新世界批发市场看摊位了。
到了新世界市场附近的公交站台,钟妙已经在那等了。她穿了一条黑色的牛仔短裤,上半身是件绛红色的挖袖背心,头发烫成了满头卷,瞅着就是个特时髦的姑娘。
姐妹俩一边聊着一边往新世界批发市场方向走。钟卉上辈子来这买几次衣服,印象中里面特别大,人头攒动,很容易迷路。
站在新世界市场门口,她傻眼了——这也太小了吧!
拢共就两条过道,摊位一字排开,大红的横幅挂在门头上,上面写着“祝贺清荔新世界综合交易市场开业”。
来往的顾客也不多,看上去冷冷清清的,还不如天桥市场热闹。
钟妙拽了拽姐姐的胳膊,迟疑道:“姐,我们还要进去看吗?”
钟卉转过头,马路对面就是清荔东站,又看了眼门头上的横幅。没错,就是这里!
她咬了咬牙道:“来都来了,干嘛不进去看?”
进了市场里面,才发现好多摊位都是空的,钟卉抓着其中一个正在收摊的摊主问道:“老板,这市场开业了吗?”
摊主抬头看了钟卉一眼,黑着脸囔道:“开啥业!根本没顾客来!开业四天,我就做了几单生意。我们小本生意,哪里耗得起啊!赶紧收摊走人,换个地方!还好把租金退给我们了,不然血本无归!”
空荡荡的市场,摊位起码空了三分之二。不时有摊主扛着大包小包,推着拖车离开,留下满地的狼籍。
没想到日后车水马龙的新世界服装批发市场现在是这番景象。
钟卉如同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心凉了半截。
钟妙忍不住开口道:“姐!我们走吧!这个地方还不如天桥市场。难怪天桥那边租金一直在涨,新世界这边根本搞不起来。”
钟卉似乎没听到,拉着她往里头走了几步,发现市场最里面的一间屋子挤满了人。
原来这一排屋子是市场办公室,最热闹的那间是财务室。几张办公桌摆放其中,其中一张办公桌旁边挤了好几个人,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的中年男人坐在桌子后头,正满头大汗地在数钱。
“一个个来!别挤别挤!”
“我们是国家正规的批发市场,说好的退你们摊位费肯定会退的!”
会计扯着嗓子喊了好几句,躁动不安的人群这才慢慢安静下来。
钟卉和妹妹正站在外面张望着,“砰”地一声,隔壁那间市场管理处办公室的门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瘦高男人面无表情地从里头出来,走到财务室门口,吩咐道:“老李,动作快点,我这还有客人呢!”
说完男人便转身回到自己办公室。钟卉盯着那人的背影瞧了一会,这口气听上去像是个管事的?
钟妙看见这副阵仗,更想走了,来这摆摊,那不得等于把钱扔水里么!偏偏姐姐紧紧地拽着她的手,完全没有松开的意思。
钟卉拉着妹妹进了财务室隔壁的办公室,刚才那个瘦高男人正仰坐在办公桌后面。他看上去三十五六的年纪,身上穿着一件这个时代清荔很少见的短袖POLO衫。
办公桌对面还坐着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人,肤色较深,说话带着外地口音,只听见那男人开口道:“倪经理,如果你能答应我这两个条件,我会组织殴城人承包新世界四十五个摊位。”
倪奇正叹了口气:“你说的这两个条件,我都做不了主啊。一个把现在的综合交易市场改造成服装专业市场,这得区乡两级政府同意。另一条要求两年内免税,我就更做不了主了。”
那位带着外地口音的男同志继续道:“现在外地都在搞专业市场,像这种没什么特色的综合市场,吸引的都是普通老百姓。专业市场针对的可不仅仅是老百姓,更偏重摊贩店主。沪市的服装市场,那些小摊贩们都是拿着蛇皮袋去扫货的。普通老百姓的购买力哪里能和他们相比?”
倪奇正心下微动,由综合市场改为服装专业市场,也不是没可能。但要先去附近几个城市的专业市场考察调研一番,写一份可行性报告递上去。
至于税收包干优惠政策……
他略一思忖,对外地口音的男同志道:“这样吧,你想办法招揽五十个瓯城摊主过来,我去帮你申请两年税收全免。不仅税收全免,规费也免了。让他们那些退租的商户们后悔去!”
外地口音的男同志先是一喜,继而面露难色:“五十个,恐怕还得再想想办法。我这满打满算才四十五个商户。”
瓯城人大多跑到沪市去做生意了,愿意来清荔这边的本来就少。这四十多个老乡,已经是他想尽办法组织到一块的。
两人讨价还价,互不相让,气氛僵持起来。
倪奇正抬头看到两个年轻女人站在门口,以为又是来退租的,淡淡道:“你们是来退租的吗?退租在隔壁财务室。”
钟卉神色激动地看着那个外地口音的男人。如果她没记错,新世界就是靠这批瓯城老板给带腾飞的。看着冷冷清清的新世界,她满脑子想的都是不久之后这里熙熙攘攘的繁荣景象。
眼下是新世界租金最低、政策最优惠的时候,钟卉犹豫了一瞬,很快便下了决心。
“我们不是来退租的,我们想租摊位。”钟卉扯着妹妹一起上前,冲那个皮肤黝黑的外地男子道:“老板,我们也是瓯城人,算上我们两个!”
钟妙瞪大眼睛,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姐姐在说什么胡话啊?她们啥时候成了瓯城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