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卉买了房子,浑身充满了干劲,走路都带风了。回到家里给女儿做了晚饭,又睡了几个小时,便赶去上晚班。
到了厂里刚好上早班的同事在交班,钟卉一眼就在在排队的人群中看到穿着挡车工制服的小姑子,看样子已经上了几天班了。
江雯最终还是想办法进了国棉厂,钟卉并不意外。
江雯和许瑶清正亲热地并肩站在一块,不知道在聊些什么。许瑶清耳朵上戴着一对很漂亮的金色耳环。她在厂办上班,算是坐办公室的干部,平时可以不用穿制服。
钟卉看了好几眼,只觉得那耳环十分眼熟。
想了一会才想起来,这对耳环是江雯的。她倒是大方,为了走许瑶清的后门进厂,竟然把最宝贝的耳环送了出去。
钟卉只觉好笑,也不知道到时候要下岗了,江雯会不会悔青肠子。
江雯的目光和钟卉撞个正着,趾高气昂地朝她挑衅一笑,却见对方那对漆黑的眼珠平静地扫了自己一眼便挪开了。
那一眼瞧得江雯浑身不舒服,脸色难看起来。一旁的许瑶清假装没看到钟卉,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
江雯用挑剔的眼光又扫了钟卉几眼。一样穿着单衣单裤,饭单软帽,她嫂子站在那儿就是跟人家不一样。
细溜的苗条身材,哪里像生过娃的?看了钟卉身上罩着的白色饭单,再看看自己身上的,江雯眉头不由皱起。
钟卉那件改短了,下摆做成个弧,好看多了。再看看自己这件,长得快到膝盖了,怎么看都像个“烧饭婆”。
江雯黑着脸拍了拍身上的工作服,决定回家也把自己的饭单改短些。
*
钟卉懒得管江雯的事儿。江雯愿意花钱进棉纺厂是她自个的事,别来烦自己就行了。
到了质检部,钟卉发现一个班组的同事正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
同组的李爱娣和叶大姐一把拉过她:“钟卉,上回我们卖给那些个体商户的废布出事了!”
钟卉愣住:“出啥事了?”
叶大姐气得脸色通红:“那些个体老板黑心的哟!想到往布里面浇水的馊点子,加大重量卖出去,这不是赚黑心钱吗?被质监局查封了,一查是咱厂的布,记者都找到厂长这里来了!这下国棉厂出名了!”
李爱娣抱怨道:“你说厂长也是,这事跟咱们有啥关系,明明是黑心个体老板搞的鬼!”
钟卉四下看了看:“刘工呢?”
李爱娣:“被厂长喊过去了,说不定正在挨批。”
叶大姐唉声叹气:“早说了别做什么拖把,这下好了,搞三产没赚到多少钱,还惹得一身骚……”
钟卉简直无语,忍不住打断她:“叶大姐,一码归一码。三产是为了厂里创收,至于个体老板,他从咱这里把废布买走,剩下的事就不归咱们管了。厂里只要把这个跟记者说清楚,也就行了。刘工和厂长要是说不清,咱班组的人直接找到报社去!我就不信,还没个说理的地儿?!”
她这番理直气壮的话倒让叶大姐稳住了心神,眉头一皱:“这个记者要是敢乱写,我肯定上报社跟他撕掳!”
话音刚落,刘工回来了,将班组所有人召集起来开会。
刘工最近牙病犯了,右脸肿大了一圈。他捂着肿胀的腮帮子,声音含混而沉重:“各位,刚接到厂里通知,咱们手头上的三产工作暂时停一停。拖把不扎了,垫肩也暂时不做了。大家都知道厂里现在资金困难,为了响应市里调整产业结构和淘汰落后产能的号召,咱们国棉厂要带头进行下岗分流!”
这话一出,班组的同事们都炸了锅,所有人脸上都变了色。钟卉也很吃惊,她没想到下岗来得这么快。她印象中厂里是93年开始陆陆续续有人下岗……
有同事当场嚷了出来:“纺织业可是清荔市第一大纳税行业啊,怎么能说下岗就下岗!”
“就是!这么多年,国棉厂给清荔税收做了多大贡献!当我们纺织工人是抹布么,用完就扔!”
刘工心情十分沉重:“清荔市第一大纳税大户早已经不是咱们纺织厂了,如今市里第一大支柱产业是汽车业!”
叶大姐梗着脖子瞪着他:“刘工,你也别跟我们整这些虚的。我们这些人都是要养家糊口的。说吧,厂里打算咋个下岗分流法?”
刘工叹了口气:“这次下岗人数已经定了,国棉厂要下岗500人。厂领导班子草拟了下岗分流方案,马上要召集工会和职代会代表进行座谈讨论,把最终方案定下来。咱们部门也要抽几个人去参加,你们谁想去?现在可以报名。”
“我!”
“我!”
“我我我!”
一时间,好多只手都举了起来。涉及到下岗方案,大家都很积极。
李爱娣虽然大着肚子,也把手高高举了起来。看着一旁的钟卉站在那儿不动,她推了推钟卉,小声道:“你怎么不举手?”
钟卉 :“你们去吧,回头把最后定下来的方案告诉我一声就行。”
不用去座谈,她已经知道最后的方案。
国棉厂先后经历了4次下岗分流。第一次下岗分流最后下岗的几乎都是45岁以上的职工。厂里一次性买断工龄,一年工龄补2000块钱。工作十年就是2万元,工作二十年补偿4万元。
方案出来后,很多工人嫌买断的钱少,赖在厂里不肯走。毕竟在厂里上班一年能赚四五千,再加上看病的医保和各种职工福利,买断怎么看都是赔本的买卖!
*
一上午质检部的气氛凝重得让人快要喘不过气来。
钟卉的心情倒还算平静,中午一个人拎着空饭盒到食堂,打了二两米饭和一荤一素两个菜,坐在食堂角落吃了起来。
“江雯是你小姑子?”一个低沉的男声从头顶飘了过来。
钟卉抬头,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自己面前,是小铁匠。他还是老样子,一上班就是一身油腻的工作服,永远睡不醒的模样。
她“嗯”了一声,又低头吃饭。
杨念远大喇喇地往她对面一坐,长手长脚地让原本宽敞的桌子瞬间小了起来。他拧着眉抱怨道:“她一点眼力见都没有,没你聪明。”
钟卉不想跟他聊江雯的事,埋头继续吃饭。
杨念远端起搪瓷缸喝了口厂里自制的盐汽水,平息了一下心情,开口道:“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都不爱搭理她!她管的一台细纱机坏了,不竖牌子,直接用空筒管敲车头。气得我当场想骂人!这老爷机器经得起她这么敲?”
在细纱车间的女工都知道,杨念远把这些细纱机看得比他未来老婆还金贵。机器就是他的命根子,恨不得抛光打蜡。
女工要是有事找他,要按规矩竖牌子,而不是敲机器。
钟卉先前在细纱车间干了好几年,自然知道他的规矩,当即淡淡道:“你不用看在我的面子上,该讲规矩就讲规矩。”
杨念远盯着她看了半晌,扯了扯嘴角,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江晟生意做得那么大,舍得让你出来三班倒啊?我要是以后娶了老婆,肯定让她呆在家里,什么都不用干……”
钟卉眉头微皱,以前怎么没觉得这人说话没个正形。转念想到他上辈子快四十才娶妻,钟卉忍着笑:“等你把老婆娶回来再说。”
杨念远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了,他和江晟差不多年纪,到现在还是个光棍,当即梗着脖子道:“我想娶老婆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这倒是实话,国棉厂的男人,都是些有精巧技艺的工人,谁没有几样吃饭本领?何况像杨念远这样的六级机修工,在厂里已经到顶了。
钟卉问他:“你们部门接到下岗分流通知吗?”
杨念远嗤地一声:“现在厂里才几个机修工?再分流下去,这个厂子还要不要搞下去?”
钟卉叹道:“也是。”
厂里的机修工都跑光了,杨念远如果不是因为他爸,也不会在厂里干到现在。
提到下岗,杨念远心情就不好。想到表姐叮嘱自己的事,当即岔开话题,开始跟钟卉套近乎:“我表姐不是在沪市银行上班吗?她们单位现在在摊派股票认购证,一人要推销100张,30块钱一张,把她可愁死了!家里所有亲朋好友都找了个遍,找到我,我跟她买了10张,再多我也买不起了。你家江晟赚那么多,做点好人好事呗,给我姐也摊派点?万一到时候摇中了,可以认购股票,说不定就赚了呢!”
钟卉猛地抬着看着他,她差点把这事给忘了。
上辈子杨念远也找她帮忙买股票认购证,她不懂股票,看他实在着急便想替他包下10张。回家跟江晟提了一下,江晟觉得太贵了,最后只买了5张。
谁知很快证券公司开始摇号抽签,认购证一下子涨到每张五千元。江晟这才悔不当初,早知道10张全买下了。他没空去排队买股票,有人用5万元把他手里5张认购证全买下了。150块换5万块,江晟觉得赚得可以了,就转手卖掉了。
卖掉后不久他就后悔了,5张认购证,只要有一张中了,可以买股票,随便买哪个股,都远远不止5万的收益。
钟卉脑子飞快转动起来,她对炒股没啥兴趣,但眼下确实很缺钱。买房已经将她快掏空了,装修都没钱。肚子里这个娃没有医保福利,生孩子的费用得自费。给孩子上户口,还要缴纳罚款。坐月子、请人帮忙看护都得花钱。
新世界批发市场那边不知道怎么样,如果合适的话,她想尽快把摊位给支起来。
想到以后自己带着两个孩子过活,兜里又没啥钱,买房的兴奋褪去后,这几天钟卉开始焦虑起来。
她放下筷子,擦了擦嘴:“你表姐手头上还剩多少张没卖出去?”
杨念远:“上回跟我说的时候,还剩二十几张吧。现在外面都在传认购证就是变着法子骗钱,她们营业部求爷爷告奶奶地推销,根本卖不出去。”
钟卉:“那你跟她说,剩下的二十几张,我全买了。”
杨念远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半晌结结巴巴道:“我,我就是随口一说,你,你也不用这么讲义气。要不你回去跟江晟商量一下?”
钟卉态度很坚决:“这事不用跟他商量。就我刚才说的,你姐还有多少没卖出去的,我全包了。”
杨念远张大嘴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末了说了句:“谢谢啊!这回算是帮我一个大忙了!”
钟卉笑了笑:“你先别谢我,我也有事找你帮忙。”
杨念远立马道:“说吧,只要我能帮上忙的,我肯定帮!”
钟卉便将自己在江北区买了商品房的事告诉他,请他帮忙安装水电线路:“房子是买下来了,装修没钱,能自己弄就自己弄吧。水电这块我也不懂,想来想去厂里你技术最好。我就想请你帮个忙,帮我安装新房里的水电线路。到时候我按天算工钱给你。”
杨念远有些意外,平时听都没听她提过打算搬走,咋突然就在外头买房了?
“不是我不帮你弄啊。”杨念远一想到江晟霸道的性子,有些犹豫:“江晟不就是给房地产商做水电线路设计的吗?他干嘛不自己弄?”
钟卉不好跟他说离婚的事,只道:“他一年到头在外头,我要指望他,哪年月能住进新房啊?”
杨念远听她这么一说,便道:“那行!这事包在我身上,你出个材料费就行了!给我工钱你不是打我脸么?!”
钟卉看他答应得爽快,也很高兴:“那太谢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