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卉拧开衣柜下面带锁的抽屉,找到了江晟说的那个黑色的塑料袋。
打开里面是一摞蓝黑色的钞票,这五万块是他在琼海跟人合伙做工程拿回来的第一笔钱。
印象中,江晟凭着这个项目总共赚了七八十万,回来后就在清荔买了套别墅。
上辈子,钟卉一直到死都生活在那套别墅里。
江晟不喜欢把钱存银行,买房子都是拎着编织袋装着现金去买的。钟卉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倒底赚了多少钱。她辞职回家当全职主妇,没了收入,每个月伸手问江晟要家用。
起初他给得挺爽快,禾禾出事后,他彻底不回家了,给钱也给得不情不愿。
钟卉知道江晟在逼自己离婚,她咬牙硬撑了几年,最后还是答应离婚了。终究那些年的龃龉冷战,把她对江晟最后一丝感情也给耗没了。
这辈子,钟卉不想过向任何人伸手要钱的日子。
钟卉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预产期是明年一月份,还有半年多的时间孩子就要出生了。
上辈子,她休完产假便将禾禾放到厂里的托儿所,禾禾在那得了严重的湿疹和尿布疹,六个月的时候还高烧引发肺炎,住了半个月的院。
这次生二胎,她不打算把孩子放到厂办托儿所。自己带就必须找个帮手,这一室一厅哪里够住?而且和江晟离婚这事迟早会传开,职工楼闲言碎语多,东家长西家短的,钟卉不想禾禾受到影响。
这家是必须得搬了。
江晟留下的五万块,再加自己存折上的几千块钱,在清荔买套房子还是有点吃力的。
钟卉决定这段时间去市区看看,先租个房子过渡一下。
……
禾禾早上醒来,便看到床上堆得像小山似的,全是爸爸的东西,有衣服、裤子、围巾、袜子各种东西。
她揉了揉眼睛:“妈妈,你在干什么呀?”
钟卉抬头冲女儿笑了:“你爸在外面做生意,我把他的东西整理出来,让人捎给他。”
禾禾并没察觉妈妈话里有什么不对劲,“哦”了一声,问道:“爸爸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下个月肯定回来。”钟卉摸了摸女儿的头发。
江晟这么想离婚,说好的下个月回来办手续,再忙也会回来的。
刚才还在床上扭麻花的禾禾听到爸爸下个月回来,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兴奋道:“爸爸肯定是想起来我下个月过生日吧!”
看着女儿脸上灿烂得晃人眼的笑容,钟卉实在不忍戳穿,只笑道:“快起来吧!太阳都要晒屁股了!妈妈给你煮了鸡蛋面,还加了肉丝哦!”
禾禾赶紧跳下床:“我要吃肉丝面!”
女儿洗漱吃早饭,钟卉继续整理江晟的物品,他所有的东西最后装了三个编织袋。
钟卉又检查了好几遍,确定没有遗漏任何东西,便将编织袋放在角落里,等着江晟的兄弟来拿。
收拾完的家,江晟的痕迹几乎已经看不到了。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墙上还挂着一家三口的全家福。
钟卉把她和江晟的结婚照给取了下来,全家福还留着。禾禾是个敏感的孩子,这几个月她不想女儿察觉出什么不对劲。
忙乎了一早上,总算整理得七七八八,钟卉坐下来喝口水,一低头便看到无名指戴的金戒指。一枚光秃秃的素金戒,因为尺寸买大了,缠了一截红绳。
她差点把这东西给忘了。
江晟出门在外很少想着给她捎带些什么,唯一送她的东西就是结婚的时候买的三金。
当初为了买三金,她和江晟还闹得有些不愉快。最后她做出让步,买了江晟看中的款式。婚后,项链和耳环她嫌老气,很少戴,只有戒指每天不离身。
既然离婚了,这些东西也没必要留着了。
钟卉从抽屉里找出项链和耳环,摘下手上的戒指,一起放进盒子里,随手塞进编织袋里。
趁着整理江晟的东西,她把家里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原先很多家具的摆放都不合理,要重新调个位置。
钟卉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给禾禾换个写作业的地方。
江晟在家的时候,喜欢带人回来打牌,搞得家里乌烟瘴气。那张餐桌除了吃饭,基本上就是给他用了。
禾禾连张写字的桌子都没有。这几天,钟卉看禾禾天天趴在缝纫机上写作业,心里很不是滋味。
以后这里只有她和禾禾住,不需要考虑江晟。钟卉决定将客厅改造一下,加组书柜,添个书桌,让禾禾以后都在客厅写作业。
这么一来,客厅的灯泡也要换,现在用的瓦数太低,还要给禾禾配个台灯。
梳妆台的镜子要换,之前用的热水瓶摔碎了,要买个新的。
钟卉在纸上记下家里要添置的东西,边记边叹气。上辈子,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江晟身上,女儿的事和家里的事全不在心上。
写完了,她又看了几遍,突然想起来电视机也坏了有些日子了。最近禾禾看电视都是上同学家看的。
上辈子,她和江晟没少因为这些琐事吵架。
江晟以前是厂里的电工,这些东西他都会修。但他像绝大多数男人一样,回到家里就挺死尸。要修个什么东西,钟卉要跟他说个好几遍他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去干。
那副模样,多少次气得她牙痒。
好多年后她才想明白,说到底,还不是因为自己不是他想娶的女人么?
因为从头到尾没有爱,所以也根本不需要在乎她的感受。
……
钟卉这头正在想电视机的事,隔壁邻居王茹探头探脑地进来了。
老式的职工楼,楼板薄得很,家家户户没什么秘密。钟卉在家里乒乒乓乓地收拾东西,隔壁两户人家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前几天钟卉和江晟两口子吵架,王茹没好意思上门。这两天动静小了点,刚好又有点事情要跟钟卉说,便过来串门子。
“钟卉!”
听到这声音,钟卉就知道是谁来了。她在厂里朋友不多,王茹算是和她走得最近的。她们这一批人赶上国棉厂WG结束后第一次大规模招工,差不多时候进厂,小的才十六七岁,大的也不过二十出头,私底下关系都还不错。
厂里四班三轮转,平时大空没有小空不少。下早班,赶上天好心情好,钟卉会和小姐妹约着一起去逛逛夜市;上夜班,白天可以结伴去市里逛逛。厂里职工的业余生活也丰富,各种技能比赛,每年钟卉和姐妹们都要摘得几个名次。
就这样过了几年潇洒日子,直到有姐妹要嫁人了。王茹进厂的时候已经二十二,是姐妹当中第一个出嫁的。
钟卉至今记得王茹结婚时,她心里的那丝不舍,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谢幕了一般。
上辈子她辞职后,便搬走了,慢慢跟厂里几个姐妹的关系也疏远了。再次看到王茹,是很多年后。她上市场买菜,刚好碰到王茹在卖鱼。
下岗后,王茹就和丈夫在菜市场租了个档口卖鱼,供儿子读书。
钟卉差点没认出她,她头发白了许多,苍老了很多,手指因为长期泡在水里,发白肿胀,粗得像胡萝卜。看到她,王茹倒是很高兴,热情地招呼她,还坚持不收她钱。
隔壁摊位的摊主一个劲地夸王茹儿子会读书,钟卉才知道她儿子李毅考上了京大。那会禾禾才出事没多久,看着王茹和丈夫笑得合不拢嘴,钟卉心里既难受,又替他们高兴。
……
钟卉按下翻滚的回忆,笑着将王茹让进了屋,“你今天上啥班啊?有空到我这来串门子。”
“今天夜班,明天还有一天夜班,连上一个礼拜,累够呛。”
王茹一进门就看到梳妆台上碎了的镜子,想了想还是要提醒一下自己的姐妹:“我听厂办的人说,许瑶清和她那个大款老公离婚了!”
钟卉当初从恋爱到结婚全过程,她作为闺蜜一清二楚,自然也知道江晟以前跟许瑶清处过对象,听说谈了好几年,分手分得还挺难看的。
钟卉神色很淡:“我知道。”
如果不是因为许瑶清那边离婚了,江晟也不会这么按捺不住吧?上辈子她就是想不开,知道这事后,情绪崩溃,没多久便流产了。
王茹一直把她当妹妹看,听她这么说,一脸恨铁不成钢:“你知道你还跟江晟吵?越吵不是越把他往外推吗?”
钟卉笑了:“腿长在他身上,我管得了他上哪儿?”
王茹啧地一声:“你们家江晟现在可是潜力股了,许瑶清要是打算吃个回头草,跟你抢男人怎么办?”
钟卉眨了眨眼:“我让给她。”
王茹嘿地一声,一脸“你就嘴硬吧”的表情:“许瑶清正在给女儿办转学,不在市里读了,转回厂办小学上课。手续办好了就搬回职工楼住,说不定以后跟李毅和禾禾就是同班同学了……”
钟卉怔住,神色冷了下来,她差点把这事给忘了!
上辈子禾禾跟许瑶清的女儿张芃芃同班了好几年,闹了不少矛盾。一开始,她以为是小孩之间的小打小闹,没当回事。后来才发现是张芃芃在学校搞小团体,带头孤立禾禾。
钟卉眉头蹙起:“她女儿不是在市里上学上得好好的么?怎么又转到厂小学来了?”
王茹也很纳闷:“谁知道呢!厂小学现在这个样子,放着市里好学校不念,跑回来读,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国棉厂小学在80年代那是响当当的好学校,这几年越来越不行了,好一点老师都调到市里去了。
钟卉沉默片刻,开口道:“你有没有想过给小毅换个学校?”
王茹先是一愣,继而叹了口气:“我倒是想,现在不是倡导就近上学么?跨区上学得找关系,走门路。”
一说到孩子上学的事,王茹就头疼。她和她男人都没啥读书的脑筋,倒是生了个会读书的儿子。李毅打小脑瓜子就比别的小孩灵光,才上一年级就被学校推荐去市里上奥数班了。
奥数班开在老四区的市重点新华小学,上课的老师也是那儿的。她和她男人不管刮风下雨,每个礼拜都要送孩子去那上课。骑自行车骑十几公里,孩子这要是直接上的新华小学多好啊。
八几年开始政府就倡导就近上学,想跨区跨片读书确实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这年月没有学区房的概念。商品房也才刚起来,根本没什么人买。
看到王茹犯愁的模样,钟卉便岔开话题聊了些厂里的事。
“对了,你知道哪有靠谱的家电维修店?家里的电视机坏了。”
王茹瞪大眼睛看着她,一脸无语:“修个电视机还要送到店里?职工楼里就有人会修。”
钟卉:“谁啊?”
王茹:“小铁匠啊,他和人合伙在外面开了个家电修理店,啥家电都修。厂里人找他修,就收个材料费。他的手艺你又不是不知道,多少年的同事,你跟他说一声不就行了?”
说起来杨念远跟她们这拨女工差不多时候进厂的,钟卉以前在细纱车间的时候,也经常跟他搭班,算是很熟悉的同事了。
钟卉点头道:“那我等会去喊他来修。”
禾禾一听说妈妈打算修电视就来劲了:“妈妈,什么时候能修好啊?我想看封神榜!”
最近电视台在放《封神榜》,禾禾迷得不行,可惜家里的电视机坏了。前段时间妈妈和爸爸老吵架,不找她撒气就算好的,她可不敢提看电视的事。只能趁着放学后晚饭前那段时间去同学家看,经常没看完就要回家,看得一点也不过瘾。
看着女儿眼里的期盼,钟卉柔声道:“妈妈待会就去找人来修,保证你今天就能看上!”
禾禾激动得蹦了起来:“太好了!”
钟卉故意板意面孔:“但你得先写完作业。”
禾禾小手一挥:“这个简单。”
*
杨念远住在厂里的单身宿舍,钟卉去找他的时候,他正光着膀子在屋里打麻将。
打开门看见钟卉站在门口,他先是一愣,继而手忙脚乱地回屋内穿汗衫。
几个牌友见他这幅窘样,都笑得直抽抽。
钟卉倒没觉得什么,屋里几个男工她也认识,都是差不多时候进厂的同事。以前在车间经常搭班干活,再见面还是觉得亲切。
听她说明来意,杨念远笑了:“你家江晟又去外地了吧?小事情!我这边结束了就去给你修。”
原以为还要等一会,钟卉到家后不久,杨念远就背着材料包来了。
自打钟卉和江晟结婚后,这是杨念远第二次上门。
屋里不大,收拾得非常干净,很有家庭的温馨感。
杨念远有些不自在,平时在厂里,他爱开玩笑,没个正形。但不知怎么搞的,单独对着钟卉,有些玩笑话便说不出口。
电视机摆在卧室的矮柜里,上头挂着一家三口的全家福。他看了一眼,低头开始拆电视机,检查了一下,松了口气——是高压包坏了。
一个高压包修理店卖6块,杨念远只收了她3块钱。钟卉又请他帮忙换了一下灯泡,原本昏暗的客厅瞬间亮堂了起来。
钟卉给他倒了杯水,笑道:“谢谢啊!”
杨念远将凳子放回原处,将手在衣服上擦了几下,接过来一口气喝了个精光,“你现在咋这么客气?有啥事让禾禾上我那喊一声就行了。”
说罢,他转过头对禾禾道:“禾禾,以后你家电视机坏了,直接去我那儿喊我。”
禾禾很开心:“谢谢杨叔叔!”
钟卉送他出去,顺势问道:“听说你在外头跟人开了一间家电修理店,生意还不错吧?”
杨念远笑道:“生意是还不错,每天都忙不过来。可惜白天我要上班,都是朋友在那看店。这合伙的生意你也知道,肯定他拿大头,我拿小头。”
钟卉说道:“小头也比在车间做工强啊!每天站满八小时,一个月到手才三百多块!”
杨念远表示赞同:“那倒是。现在下海干点啥都比当工人强!不过我还是舍不得咱国棉厂,毕竟在厂里干了这么多年了。”
钟卉想到上辈子后来发生的一些事,一时没吱声。在同一批进厂的人里头,杨念远确实是和工厂感情最深的。
送走杨念远,钟卉突然接到江晟妹妹的电话。
电话接通没听两句,她的脸色就冷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