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一张纸,钟卉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后,在右下角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江晟说话算话,许诺过的存款和禾禾的生活费,都写得一清二楚。她也很大方地同意他可以在周末探望女儿。
她当然知道江晟常年累月在外面跑生意,几个月未必有时间看女儿一回。不过,漂亮的场面话多说几句也不会少块肉。
重活一世,钟卉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江晟看着签好字的离婚协议,目光落在下面的签名上,一笔一画很清晰很端正。
他突然想起来结婚前钟卉说过,她刚出生的时候父母给她取的名字是“钟惠”,希望她成为一个贤惠会持家的女人。
后来上户口,她爷爷非要给她改成钟卉,而她自己是更喜欢钟惠这个名字的。那时候,她倚着他的肩头害羞道:“其实我这人没什么大志向,把家庭经营好就行。”
现在回想起来,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和钟卉一步步走到结婚又走到离婚的。这过程的每一步,都好像有人推着他往前走。
那时候许瑶清才和他分手,不到一个月就嫁了个大款。他满腔愤懑无处发泄,朋友看他难受,拉着他去参加厂里的联谊会。
联谊会上,钟卉对他表示好感,他对她印象也还不错。钟卉也是厂里的四朵金花之一,论长相不比许瑶清差,瓜子脸,大大的杏仁眼,一笑起来有两个小梨涡。
厂里追求她的人很多,可她偏偏看上了自己。说不清是虚荣心做怪,还是为了刺激许瑶清,江晟便和她开始处对象。
没多久钟卉怀孕了,又赶上厂里分房子,那就结婚吧。
结婚后,他才发现钟卉和许瑶清性子完全相反。她很粘人,动不动吃醋,还爱耍小性子。他去外地出差,她都要跟着。
钟卉又不是个会过日子的,两人经常因为各种琐事吵架,江晟烦不胜烦。离婚这个念头,他动过好几次。
昨天钟卉又因为许瑶清的事跟他闹,他一怒之下便说出了“离婚”两个字。家里的房子和钱全给她就是了。
钟卉听到后像个疯子似的又哭又骂:“除非我死了,否则我不会和你离婚的!”
看到她那歇斯底里地一边摔东西一边咒骂不停,江晟只觉得厌恶和不耐烦,当即摔门而去。
原本以为这事还得拉扯一段时间,没想到第二天她像换了个人似的,竟然同意离婚了。
江晟在协议上签好自己的名字,想了想,以钟卉过日子没个成算的性子,那五万块钱怕是也撑不了多久,他决定还是多嘴叮嘱一句:“钱你省着点花,照顾好禾……”
钟卉打断了他:“什么时候要办离婚证,到时候你捎句话。”
江晟看她一副主意已定的样子,勾了勾唇角:“你想好了就成。”
钟卉眉头微皱,什么叫你想好了就成?这是拿捏死了自己离了他活不了么?
这个当口她懒得跟他废话:“你的东西过几天我全部帮你整理出来,你让人过来拿一下。”
江晟:“行。我让亮子下个礼拜过来拿。”
暂时没想到其它事项,钟卉冲他笑了笑:“今天委屈你睡在外面的竹床上了。”
江晟怔了怔,她已经很久没这么笑了。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大合适,便从床上抄起一个枕头去了客厅。
钟卉对着那块已成碎成两块的梳妆镜开始拆自己的头发,稍微转头便能看到女儿躺在床上,呼吸清甜,酣睡如饴。
禾禾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她爸妈趁她睡着了,把婚给离了。
*
第二天钟卉醒来,江晟已经走了。
给女儿做完早餐,把她送到学校,钟卉转头便去厂里上班了。
眼下她才怀孕两个月,还看不出来。虽说厂里效益不行,下岗是迟早的事,但离开工厂前她得给自己找好出路才行。
上辈子,钟卉是自己打的辞职报告。她二胎流产后便从厂里辞了职,回家当起了全职主妇。打那以后,全副心思都在江晟身上,夫妻俩的关系反倒越发恶劣。
92年清荔国棉厂已经是最后的荣光了,看上去机器还在转,工人也在忙,实际上设备老化,产品没有竞争力,厂里开始出现经营困难的现象,很快六千多名工人的工资福利也成了巨大的负担,
这一变化除了厂里领导班子和管理层有切身感受,大部分工人并没什么感觉。很多人家里两代人都在厂里上班,早已经习惯了从吃穿住用行到生病住院都由厂里包。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稳定的工作,不错的福利都是当时被外人所羡慕的。
80年代到90年代初,清荔一直流传着一句话“女找棉纺厂,男找铁路上”,谁能娶到纺织女工,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
所以,钟卉去提辞职的时候,车间主任都想不通,反复问她:“放着好好的铁饭碗不端,回家伺候老公孩子,你可想好了?”
钟卉当时就像吃了称砣似的,铁了心要辞职。江晟在琼海和人合伙做工程,整年不回家。眼看家就要散了,她不放心,只得放弃人人羡慕的工作,跟着江晟去了琼海。
谁知很快厂里效益急转直下,揽不到订单。94年,国棉厂正式宣告破产。当初劝她不要辞职的车间主任反过头夸她“命好”,以前同一个车间的姐妹都下岗了,摆摊的摆摊,打工的打工,日子都过得很苦。只有她,因为嫁了个有钱老公,早早从棉纺厂宿舍搬出去,住上了大房子,过上了阔太太的生活。
钟卉只有苦笑。人人眼里都只瞧见外面光鲜的那一面,实际上那时候江晟已经和她分居了,是她死撑着不肯离婚。
……
一边骑着自行车,一边想着以前的事,钟卉很快就到厂门口。映入眼帘的“清荔国营棉纺厂”几个鎏金的大字。
谁能想到几年后国棉厂因为资不抵债,不得不将这块地卖给地产商。紧接着一栋栋商品房拔地而起,当年的棉纺厂的痕迹很快褪得干干净净。
上班时间,门口黑压压的挤满了人,不时有相熟的姐妹跟钟卉打招呼。
从十八岁进厂到现在,钟卉已经在厂里干了十年了,前几年都是在细纱车间当挡车工。挡车工是全厂最脏最累的工种。生完禾禾后她身体吃不消,便找门路向厂领导申请转到质检部门当质检员。
钟卉拎着饭盒进了质检部,熟悉的机油味混合着布料的霉味热哄哄地撞上来。
脑海中沉睡的记忆瞬间被激活,钟卉并不觉得这气味难闻,反而觉得很亲切。
同个班组的同事叶大姐一边递上交班日志,一边跟她抱怨。
细纱车间的机器昨天又坏好几台,昨天后半夜都出不来东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修好。早班的同事下午两点就把所有活给干完了。
质检部的一部分工作是检查细纱车间出品的棉纱,他们那边机器坏了,出不来东西,质检部自然也就没活可干了。
现在细纱车间的机器都是70年代投入使用。说起来也用了二十多年了,机器大小毛病不断,最近两年坏得频率更高了。
钟卉问道:“小铁匠呢?”
小铁匠叫杨念远,是厂里技术级别最高的机修工,领着一个机修队,负责细纱车间所有机器的修理和维护。细纱车间所有女工机器坏了都得找他。
叶大姐说道:“小铁匠手底下两个徒弟,上个月辞职了一个,这个月又辞职了一个。就剩小铁匠,哪里修得过来?”
钟卉没说话了。国棉厂男职工占了10%不到,这年头稍微有点本事的,要么辞职下海,要么一边上班一边在外面搞点副业。
早班的值班长正准备开班务会,便瞧见质检部的负责人刘工沉着一张脸进来了。
刘工五十来岁,戴着瓶底厚的黑框眼镜,看上去很严肃,像中学数学老师。他是厂里的纺织专家,一直主抓质量这一块。
刘工将笔记本往桌上一扔,粗声道:“待会中班所有人去整理库仓库。我们把那些废旧零头布料整理一下,看能不能卖出去!”
几个同事面面相觑,有人当即问道:“整理仓库不是仓管员的活吗?什么时候成了咱质检部的活了?”
刘工也不好跟手下人说太多,只道:“那些废旧零头布料放在那儿也是浪费。不如整理出来,想办法卖出去,还能为厂里创点收。”
一听说为厂里创点收,大家都来劲了,创收意味着奖金啊。只有钟卉看着刘工没说话。
……
质检部十几人便在刘工的安排下,开始清理仓库。钟卉以前从来没到过厂里的仓库,这次跟着同事进来,简直吓一跳。
原来仓库里积压了这么多产品!六七十年代的压下来的“府绸”、“泡泡纱”、“纱卡”和“人造棉”居然也堆在仓库里。
更不要提她进厂后“大干快上”时期生产的产品,这也太浪费了吧?堆成山的各种布料当年可都是凭布票供应的紧缺货,怎么会积压仓库里这么多年?
在工厂待了二十多年的刘工也说不清楚这里面的道理。不过这些堆积在仓库的布料大多七八十年代流行的化纤布,的确良、腈纶、氯纶等,现在早已经不时兴了。
一群人对着各种化纤布头子直摇头。
“刘工,这里全是化纤布啊,卖不了几个钱。”
“是啊,现在谁还穿化纤料子啊,天冷一点一脱衣服全是毕毕剥剥的静电。”
“要是全棉的料子倒还好说。”
“全棉的料子也有啊,就是少……”
刘工叹了口气道:“想想办法吧,处理积压库存现在是厂里派下来的政治任务。”
刚才厂领导班子开会,厂长宣布了一个消息,先前一直找厂里供货的织布厂和毛巾厂破产了。这两家厂还欠了厂里不少货款,厂长已经派人去讨债,能讨回多少还是个问题。织布厂和毛巾厂倒闭了,厂里棉纱品的销路就断了大半 ,技术员全部要派下去找新的销路。
各个部门也不能坐以待毙,得想办法自救,会上厂长明确了厂里要组建“三产”,把这些年攒下来的废旧零头布料,整理出来,想办法卖出去。
这活哪个部门都不想接,最后厂长扫了一圈,将组建“三产”的任务交给质检部了。刘工起初很不情愿,但其它生产部门任务更重,只能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钟卉戴着口罩,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废旧布头,脑中思绪翻腾——看来厂里出现资金困难了,不然怎么会想着把已经堆在仓库几十年的旧布匹拿出来卖钱呢?
质检部的人原以为创收能发点奖金呢,一看这些堆成山的布料,瞬间没了兴趣。
不知道谁说了一句:“现在布不值钱,值钱的是成衣,要是把这些布做成衣服,价格立马涨十倍,你们信不信?”
这个想法立马遭到反驳:“做衣服,你得会设计,会缝纫,咱们厂里有多少女工会这个?你得去外头招人,远水解不了近渴。”
钟卉想了想,开口道:“零布头加工的话相对简单一点,可以用这个碎布做拼接布包、钱包和手工品,然后联手一些个体老板销售出去。”
刘工:“这个比做衣服可行一点,找厂里要几台缝纫机就行了。不过还得在厂里找几个会手工的女同志才行啊。”
钟卉继续道:“还有更简单的,一点技术含量也不需要,每个人都能做。”
众人异口同声:“什么?”
钟卉抿唇:“把布头剪成一条条扎成拖把。化纤和全棉布料掺在一起,化纤的不容易发霉,不容易滋生细菌,还干得快,棉布的吸水好,销售应该不愁。”
叶大姐当即黑了脸:“国棉厂连续四十年都是清荔纳税第一名的大户!咱厂几十年生产出来的优质布料,拿去做拖把?”
其他同事纷纷附和:“想钱想疯了也不能这么干吧?质检员跑来做拖把?说出去也太丢人了!”
钟卉看这架势,闭嘴不说话了。
刘工垂着头没说话,半晌闷声道:“各位,这活再丢人恐怕我们也只能硬着头皮干了!今天我去开会刚得到的消息,长期购买咱们厂棉纱的织布厂和毛巾厂都关门停产了,厂长让咱们组建“三产”,无非是想给厂里创收,不然恐怕工资很快都发不出来了。”
这话一出,在场的除了钟卉,都脸色大变。
质检部的气氛瞬间凝重起来,大家都不说话。半晌,有人开了口:“谁会扎拖把?”
“不会!”
“谁会啊?钟卉你会吗?”
钟卉也没扎过拖把。不过这主意毕竟是她出的,她从晾水池那拿了两个拖把过来研究了一番,了解构造后,便埋头扎了起来。
纺织厂的工人手头活都不错,依葫芦画瓢,大家也都上手了。
钟卉没想到自己重生回来第一件跟拖把杠上,忙活了一天,胳膊酸涨,腰也直不起来。
早班是下午四点下班,回家路上钟卉推着自行车慢慢往家的方向走,身体是久违的疲惫,精神却是空前的放松。
早上禾禾出门的时候,不让她下午去接,说是要跟住在楼上的同学一起回家。
钟卉到家刚将鸡汤炖上,禾禾一瘸一拐地回家了,她小嘴撅得老高,哭道:“妈,我今天差点回不来了!走到半路,凉鞋彻底裂开了!”
钟卉赶紧将女儿鞋子脱了下来,这才发现两只鞋都裂了好几个口子,这一看裂了有些日子了。
女儿鞋子都破成这样,她都没发现,钟卉有些愧疚:“禾禾,妈妈今天先想办法帮你粘上。过两天周末带你去商场买双新的。”
这双凉鞋买来还不到两个月,江嘉禾以为回家会挨骂,忐忑了一路。快到家的时候,她故意哭得特别大声,这样妈妈也就不好再骂她了。
没想到妈妈不仅不生气,还要给她买新鞋!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禾禾呆呆地看着妈妈,愣了半晌,“哦”了一声便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