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六章
“开海获利如何, 你对朕细细道来。”天子是《育言报》的忠实读者,《育言报》上曾经登载了弗朗机航海家环游世界的壮举,天子倒是怀疑过其真实性, 只是《育言报》将故事说得妙趣横生, 又有利玛窦的经历佐证, 可信度似乎高了许多。
大明物产丰饶,有许多可出口到海外, 事实上,即便推行海禁, 大明官方仍然通过多种渠道与海外进行贸易, 东南沿海的渔船走私的获利也有不少, 不过是民不举官不究罢了。
只从海外获得白银一项,柳贺觉得就能争取一二。
至于河漕与海漕之间的矛盾, 海漕不夺河漕利是一,但河漕因涉利多又杂,用海漕钳制, 也能助力河漕效率的提高。
除了经济因素外,开海也有政治因素在。
柳贺来见天子前已经打好了腹稿,他是来争取机会的,准备自然要做充足了。
开海的阻力主要有三个方面, 一是朱元璋开启的海禁之策,二是河漕的利益牵连, 三则是官员及百姓对开海有陌生感,或者说, 现下开海究竟能获得多少利润, 这也是不可知的。
张居正任首辅时反对开海, 柳贺却觉得, 开海有大利可图,尤其在眼下这个时机——各地天气虽然多变,但因玉麦、甘薯等作物的逐渐推广,纵然逢上灾年,老百姓也不至于饿死。
且国库比嘉靖、隆庆年时要充盈许多,省着点花的话,的确可以用来训练海军——就当是为朝鲜之战做准备,此时虽有些早,但凡事预则立,多做准备总是没有坏处的。
何况若要开海,朝廷有一支强大的海军也是很有必要的。
柳贺特意写信给张居正,告知自己意图开海的计划,他所写的内容要比今日对天子说的更详尽许多,毕竟有许多话不适合在天子面前说,却可以说给张居正听。
张居正的回信比以往更迟一些,随他的信一道附来的是一封张敬修的文书,张敬修说,张居正身子已不大支撑得住,恐怕明年就要不行。
“家父见了阁老来信十分欢喜,江陵地处乡下,家父离乡数十年,许多旧人已不识得,唯有阁老的信能令他稍感慰藉。”
万历二年柳贺筛了张敬修的会试卷,那时张敬修仍有些傲气,至如今,他已三十九岁,作为长子支撑起了家中内外,张居正任首辅与不任首辅的境遇多少还是有些不同的,这一点张敬修的感受十分深刻。
无论如何,柳贺雷打不动,每隔几日就有一封书信到江陵,见了他的来信,张居正总能稍稍高兴一些。
张敬修对父亲有位值得交托的门生也十分欣慰。
张居正性子一贯霸道,对待门生不像别的官员那般和婉,因而他早已料到自己的门生缘会极浅。
然而,嘉靖五年这一科,他终究是有了柳贺这么一位出众的门生。
柳贺读着张敬修的信,又将张居正对自己的叮嘱记下,柳贺能认出,这信并非张居正本人所写,而是由旁人代笔,可想而知如今张居正身体的境况。
在信中,张居正说,尽管他并不支持开海,但柳贺既下定决心,便放手施为就是,若柳贺开海得成,开海之利胜以往百倍千倍,那也是他想看见的情景。
柳贺手中攥着信,眼眶微微有些发红。
……
作为闲居在家的首辅,曾经执掌了整个大明的张居正不适合为柳贺摇旗呐喊,不过,其他官员则没有这样的顾忌。
事实上,自倭寇侵犯后,海禁与开海二事在朝堂内外都有支持者,从某种程度上说,嘉靖年间倭寇之乱之所以猖獗,也是因为嘉靖元年开启了史上最严格的海禁政策。
沿海渔民、手工业者、船员等,有一部分甚至加入了倭寇,王直那般的巨寇因此诞生,浙江巡抚朱纨奉命扫倭,却也因此得罪了朝堂上一批既得利益者,在一片攻讦声中,朱纨身为二品大员之尊却不得不服毒自杀。
他因此留下名句——“去外国盗易,去中国盗难;去中国濒海盗犹易,去中国衣冠之盗尤难。纵天子不欲死我,闽浙人必杀我。”(注1)
隆庆开关以来,海禁政策远不如嘉靖时严格,但也说不上彻底的开放,且就算海禁不算严,海上的利润仍然为世家大族所盘踞,并不能为朝廷与百姓所用。
朝中支持漕运的官员数量颇多,不过浙、闽二地也逐渐有官员发声,称支持朝廷开海。
《育言报》的销量因此一涨再涨,到了万历九年下半年,报纸可以说是供不应求,且海外专栏开辟后,不少读书人涨了见识,都觉得朝廷可以去搏一搏。
当然,在京城中,不看好此事的官员仍有许多。
“柳泽远此举究竟意欲何为?”
申时行慢慢踱步:“此子入阁后,京中情状与张江陵在时十分相似。”
他本以为,柳贺入阁后,天子或许会忌惮柳贺身后张居正那一派的人马,可天子竟仍对柳贺十分器重。
申时行心中十分忧虑。
仅从上回吴兑提议付边饷一事来看,支持柳贺的官员竟比支持张四维的官员更多。
“开海之事尤难,东翁还是莫要掺进其中。”幕僚建议道。
申时行苦笑道:“此事我也知,莫要忘了,朱子纯是我的老乡。”
朱纨去世时,申时行年方十五,还是苏州府的一位小小生员,朱纨抗倭有功,在朝中官声也不错,这样一位二品大员愤而服毒,在苏州府上下掀起了极大的波澜。
申时行印象自是十分深刻。
他清楚,海禁之事牵扯重大,非常人不能涉及,柳贺今日提及此事,申时行除了感慨对方大胆外,心中难免生出长江后浪推前浪之感。
朱纨的下场人人皆知。
隆庆开关后,朝堂上反对开海的声音也不小。
柳贺并非哪一派的代言人,却大胆到敢提开海之事,这足以证明他的官场抱负。
申时行甚至觉得,柳贺这位张居正的门生,在行事上已经与张居正有些相似,他有张居正的胆色与果敢,却也有筹谋与沉稳。
从某种程度上说,柳贺不比张居正好对付。
自嘉靖四十一年入朝为官以来,申时行与形形色色的官员都打过交道,官至阁臣者,若能有高拱与张居正的决心,天下便没有他们不可为之事。
这样的人居于自己身后,如何不令他心惊胆战?
“无论柳泽远意欲何为,他的目的已是达成。”申时行道,“虽反对者众多,他亦有许多支持者。”
“何况开海之事隆庆年后便甚少提及,柳泽远此举却令此事人尽皆知。”
申时行觉得,这或许就是柳贺的目的。
……
面见天子后,柳贺正式向朝廷上疏。
他在疏中说,眼下朝廷缺银严重,各地的银矿虽已开采,仍无法满足朝廷所需。
东南沿海每年都有海船装载白银至国内,以获取丰厚利润,除此之外,弗朗机人在波托西等地发现银矿,经由果阿进入香山墺,以购买大明所产茶叶、丝绸、手工制品,此中利润可谓十分广博。
既然其中利润如此丰厚,为何不将其公开?由朝廷监督,从中抽取商税,派海兵为海商保驾护航,扩张与弗朗机等地的交易范围?
事实上,大明虽维持海禁政策,但眼下白银已成为了官方的货币,隆庆开海,也有阻挡不住白银紧缺的因素在。
除此之外,一条鞭法以白银抵粮税,也是将白银作为一种货币抵挡国内经济危机。
大明的灭亡,后世有一个观点,认为是“白银中毒”,大明虽实行闭关锁国之策,但其东南沿海逐步呈现出初始的市场经济的状态,正视其进入世界经济市场的表现。
因而柳贺觉得,既然利润都由豪商巨贾获得,那不如让朝廷也来分一杯羹,至少可以为朝廷增加收入,也能缓解缺银的压力。
除此之外,柳贺在疏中也提到,百姓之所以怕海畏海,也是因海禁之策。
眼下各国都派船至各地巡游,弗朗机甚至占据了吕宋,以促成其与东方的贸易,在这种情况下,我大明绝不可以坐以待毙,先要强海兵,再要强海民,外敌不敢犯令大明之海域。
柳贺这疏一上,满朝文武皆惊。
原先只是柳丹徒之心路人皆知,如今柳贺却将自己的想法明晃晃摆了出来,一点也不加以遮掩。
在大明朝的历史上,以阁臣之尊提开海者,柳贺是第一人。
当年漕运总督王宗沐提倡开海,因七舟覆没,被吏科都给事中贾三近、御史鲍希颜弹劾,之后开海之声渐罢。
“柳丹徒此人常敢为天下先,若非他这一疏,我等如何得知海运之意义?”
有人读了柳贺上疏感慨万千。
也有老夫子怒骂道,柳贺此举祸国殃民,贻害无穷,要将堂堂大明带进沟里去。
但这些人所举的缘由,不过是太/祖祖训及上国怎能与蛮夷互通等理由。
朝中议论至此再未停止。
王宗沐此时乡居,他也在《育言报》上发声支持柳贺,除此之外,浙、闽籍的官员支持开海者也有众多。
礼部前任尚书潘晟便道,浙江百姓常年受倭患所苦,居内地者知此事者甚少,且民间既有海船交易,朝廷屡禁不止,便知此事堵不如疏。
除此之外,柳贺在疏中提的抽税一事也令不少官员心动,尤其是任过户部尚书的王国光与张学颜。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当户部尚书,也不会成日只想着搞钱。
在他们看来,许多官员只知伸手要银子,莫非银子是在地上长出来的?大明银矿光是制银都不够,何况内库伸手要一些,勋贵们再伸手要一些,重重盘剥之下,能落到户部口袋的不过那区区几两罢了。
若非柳贺在扬州知府任上向朝廷证明了商税获利巨大,户部收税来源恐怕会少这重要一项。
张学颜对天子奏道:“产自我大明的瓷器,销往海外者,价能翻十倍,运至海外后,再翻十倍,其利远胜国内商税。”
这钱叫海商们赚也是赚,叫朝廷赚也是赚,哪怕朝廷一毛钱不出,只要负责护卫一下商人,多抽些钱不过分吧?
一点也不过分。
何况泰西、弗朗机等地都纷纷派出海船来大明挣钱,大明市场上也有来自海外的货物,为什么只外人赚钱,大明朝廷却不能赚钱呢?
开海的获利还是要大过风险的/w.W,w.52g.G,d.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