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五章
吴兑的提议经由内阁票拟, 最终交至天子手中,天子只批了两个字——准拟,但花钱的是天子也十分看重, 便又将四位阁臣与吴兑叫去, 听几人详说边饷之事。
无论如何, 柳贺入阁的第一战算是大获全胜。
不过边饷发与不发还未涉及到张四维的核心利益,只是叫他权势受损罢了, 张四维也并非承受不起。
但柳贺这一出,倒令官员们见识到了他的本事。
无论在永宁公主一事上出力, 还是力主天子任下王恭妃, 柳贺永远做的比说的多。
因而, 在阁臣眼中,在六部部堂眼中, 柳贺不够沉稳严肃,反而有股难言的锐气,但在年轻官员看来, 这便是如今的官场所需要的。
大明官场积重难返,极需的便是柳贺这般敢为天下先的官员——自柳贺连中三元那日起,他便受到天下读书人景仰,而之后, 他并未辜负天下读书人与百姓的期待,一步步走得极为有力。
满朝诸公不敢为之事, 他敢为,文武官员不敢问之人, 他敢问。
张四维觉得, 这也是柳贺真正的威胁所在。
……
自《育言报》扩版之后, 读书人与官员们热议的话题俨然变成了海禁该不该开, 原本没有《育言报》的宣传,读书人并不知海外情形如何,只觉得他们是群茹毛饮血的野蛮人,可经《育言报》一刊登,他们才知,原来天下并非如此。
但也因《育言报》的影响,柳贺之心也路人皆知了。
这一年十月初,大文豪王世贞便在《育言报》上刊文,称自隆庆开海至今已有数年,开海之效尚未知,便因张居正柄政而中断,而今天子既亲政,当思开海通商,以令民得其惠。
王世贞这文一发,远在福建的李贽便发文声援于他,之后民间亦有许多支持开海的声音。
李贽称,如今士风凋敝,百姓埋首于田却不得温饱,漕运亦是贪腐成风,漕粮所获进国库者,不过十之三四。
百姓既逐渐知晓海外如何,我大明也当兴船运,开海禁,以使各地贸易通畅,令大明之货物自海外获得许多利润。
然而,支持开海的声音多出自民间,王世贞这会儿正因为得罪张居正而被罢归故里,李贽更是全大明朝公认的疯疯癫癫,在官方层面上,大多数官员都是不支持开海的。
尤其是张四维。
张四维本身是山西大商出身,江南的盐运与漕运就有张家在支撑,海禁一开,受影响最大的必定是河漕。
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并非夸张,漕运一旦衰败,导致的后果阁臣们必然承受不起,别的不说,若非大明朝廷非得革了驿站,李自成还老老实实地在陕西当着他的驿卒,漕工们闹起来,地方官员抵挡不住,京中必然要有官员担责。
一部分官员心忧的是漕工闹事,另一部分官员自身便是河漕的后台,利益与河漕牵在一处,自然更不愿意河漕被海漕替代。
因而王世贞这开海的提议一出,便又有官员在《育言报》上撰文,称开海劳民伤财,所获极微,且大明财税征收模式已经固定,若贸然将开海纳入其中,恐怕引起时局不稳。
更有官员称,开海是祸国殃民之举。
“张江陵反对开海,柳丹徒是他的门生,为何非行开海之事?”
“隆庆开关后,海船淹没便有数次,许多百姓因此丢了性命,可柳丹徒尤不死心,不知他此举究竟为了什么?”
“莫非是柳丹徒在扬州时,河漕衙门的行事令他不喜了?”
“我看此事极有可能,柳丹徒在扬州时,唯吴子实一人支援他,其他官员一直在天子面前弹劾他,比如傅希挚这些长久依于河漕的官员,据我所知,柳丹徒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我看就是劳民伤财!他柳丹徒任了大学士之后便想为所欲为,我等岂能容之?”
开海是大事,纵然《育言报》只放了个风,便引得朝中官员议论纷纷。
柳贺现下还未展现自己的雄心壮志,不过《育言报》是他一己之力办成,纵然他如今已不是礼部尚书,他在礼部与翰林院的人脉仍旧非同小可。
可以说,《育言报》支持什么,柳贺心中便偏向什么。
《育言报》只论了两期开海,便有官员上疏弹劾柳贺,称他意欲违背祖宗家法开海,太/祖朝时的规矩岂容后人轻易更改?
还有官员说,倭国等为大明不征之国,《育言报》却成日登载其内乱,似有趁火打劫之意,此事未免失了天/朝气度,非君子所为。
御史李植更是道,柳贺此举包藏祸心,意图损大明之根本,其罪不可轻饶。
……
柳贺并未理会朝中纷扰,《育言报》所载的确是他在为开海作铺垫,但柳贺心中清楚,若要达成目的,光靠舆论辅助意义不大。
尤其在开海这件事上,王世贞等人的呼吁并不重要。
关键是天子心中怎么想,内阁及九卿官员又作何想。
若能得到这些人的支持,开海未必不会成。
至于祖宗家法之类的弹劾,柳贺更是没有放在心上,若祖宗家法有用,隆庆开关就不会发生,而不征之国这个词更是被柳贺视为笑话。
倭国侵扰大明有百年,百姓死了多少人,又遭了多少罪?沿海的百姓提起倭寇哪个不是恨得牙痒痒。
等到大明想去探一探倭国的境况,就有官员拿不征之国出来说事,合着大明只能挨打,不能打人?
这一点,柳贺去见天子时,就算天子也很生气。
他年少时正是倭寇最猖獗之时,纵然他那是懵懵懂懂,也知道朝廷为了打击倭寇花了多少银子,出了多少心力。
何况天子刚刚亲政,并不是那等胆小怕事的君王,是一门心思干出些实事的。
天子道:“柳先生,依你所言,这开海势在必行了?”
柳贺摇了摇头,道:“陛下,臣也不能保证开海获益多少。”
当年隆庆不是没有想过开海,只是朝中的反对声太响,之后海船又出过几次事故,之后隆庆去世,张居正任了首辅,开海便不了了之。
“只是臣觉得,如今倭国正值内乱,待其重整旗鼓,恐怕又要袭扰我沿海军民,不如趁此机会前往倭国探路,再寻我大明通海事及海船制作的工匠,将我大明水师磨练出来。”
柳贺道:“太/祖立国时,鄱阳湖水战何其威猛?成祖时,我大明坐拥海船三千八百艘,正德与嘉靖时,我大明水师也曾与弗朗机开战而不落下风。”
“臣觉得,泰西等国都在发展水师,其如发现了新大陆,虽不会侵扰我大明,然《左传》有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西人狼子野心,必有一日将与我大明交战。”
开海的利润也是一方面。
但天子同样犹豫:“隆庆时海船倾覆之事,柳先生想必也有所耳闻。”
柳贺点点头,道:“此事臣自然是知晓的,只是臣敢问陛下,漕船倾覆者可少了?”
如今大明国内运粮运物皆以漕船,漕运坐地起价已是常态,若是启用海漕,一方面会影响漕船运输,漕船又破又贵,且内河航道拥挤,若是走海路,轻快便捷不说,运量也能大一些。
而另一方面,海漕会将海外的货物运至国内,本土的商业多少会受一些影响。
“柳先生待朕细想一番,此事若真要行,还需内阁再行廷议。”天子笑道,“边饷之事,听闻张卿家是反对的,柳先生却力排众议令此事推行,朕听了也十分惊讶。”
柳贺道:“并非臣力排众议,只是边饷事关重大,朝中大臣都不敢等闲待之。”
天子并未出声,过了片刻,他忽然问柳贺:“柳先生,听闻张先生身体已十分不好?”
柳贺试图分辨天子这句话中的情绪,许久之后,他才道:“臣听闻,恩师如今已不能起身了。”
柳贺面上难过之情丝毫不作假,便令天子想起,柳贺初任讲官时,他仍是稚童,听他说起陈栋去世时的悲伤,天子至今依然印象深刻。
虽柳贺心中偏着张居正,但天子清楚,这反而能证明他是有情有义之人。
自天子亲政以后,许多官员都清楚,他对张居正的钳制并不喜欢,这些官员并不上疏,却会在私下面见天子时说张居正的种种不是,其中甚至包括张居正的某几位门生。
可柳贺从不这样,他不喜欢谁便堂堂正正地不喜欢,他喜欢谁也毫不吝啬表露。
他在皇位上坐久了,有时也不知什么话是真,什么话是假,可不管怎么说,柳贺敢在他面前表露出对张居正的亲近,便说明在他心目中,自己是一位可以吐露真情的帝王。
天子的心情可以总结如下——
他不喜欢柳贺亲近张居正,但又不喜欢柳贺表露出对张居正的不亲近。
前者是因他不喜张居正管束,而后者,则是他不喜柳贺是一假情假意之人。
天子不由想起了柳贺写的《祭师文》,那位先生只是镇江府乡下一位默默无名的秀才,柳贺在京中当了大官,却时时惦念着那位先生,此事也让天子十分感动。
而张居正为人无论如何,他毕竟是柳贺的座师,天子若因此事迁怒于柳贺也着实不该,无论如何,二人座师与门生的关系不会改变。
仔细想想,张居正除了爱揽权外,对他也并不算坏,毕竟年少时他于政事毫不精通,张居正朝事再忙,却不会忘记对他的教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