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柳贺在主位上缓缓坐下, 偏厅之中,他年岁最轻,可却没有任何一人敢轻视他。
知府除了受朝廷任命、掌一方事外, 其威严也来源于自身的行事作风。
前任谢知府是个爱弄权、平日出行威风八面的官员,但阖府士绅却不畏他惧他,因为谢知府自身就有缺点, 且他的威风只针对下属和百姓, 对士绅们却极是客气。
柳贺却不同, 他为同知时就可痛揍钱家一顿,自他为知府后, 扬州街头已不见了钱家二公子纵马的身影了。
百姓们倒是拍手称快,唯有马商心痛自己折了一门大生意。
柳贺目视着堂下:“诸位,本府邀各位所商量事,此前姜通判已告知各位知晓。”
“本官任扬州知府已有半年,在这半年中,本官查阅自洪武朝至今的商税额数, 竟发现一怪事,洪武朝时, 咱们扬州府缴纳的商税尚且能有三万两白银, 怎么到了万历朝, 各位都穿金戴银,税却一日交得比一日少了?”
“太/祖体恤,故而将这商税定为三十课一,本府觉得, 相比田税, 商税已是极其优渥。”柳贺问, “各位觉得是也不是?”
“贾员外, 你家去岁交了多少商税?”
被柳贺突然点名,贾员外有些发懵,犹豫再三才答道:“六百两。”
“是五百九十八两,贾员外,这二两银子本府可没有多收你的。”
贾员外这话一出,便有不少士绅偷偷发笑。
“诸位为何发笑?是否也觉得这税少得可怜?”柳贺轻笑一声,“诸位莫要笑,咱们扬州府已算是交得多的了,各位可知前年浙江一省茶税收了多少?”
“府台大人,浙江产龙井、白茶、毛峰,茶税想必是收的不少的。”
柳贺缓缓举起一只手,再伸出一根手指:“六两。”
他听到数据时也有些不信,但这的确是柳贺在户部查到的数据,四川布政司课税的茶叶产量是五百万斤,但茶税只收了二万两,扬州府以盐税为重,淮盐看似一本万利,但实际上课税的官盐只有四成,大约有六成都是私盐。
“本官说这些并不是想为难各位,但明年商税若还是这个数目,各位就是在为难本官了。”柳贺道,“本官行事有一个准则,你不为难本官,本官便不为难于你,但你若为难本官……”
柳贺抿了一口茶:“各位有什么看法,尽可以在此处说了。”
柳贺这话落下,盐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愿当第一个出头的。
“李乡绅先来说说,兴化县中,你家生意做得最大。”
柳贺第一个点了李乡绅的名,众人都知,这李乡绅是前任首辅李春芳的弟弟,或许是李春芳这个兄长太过出众,李乡绅生来就是拖后腿的,之前靠着李春芳荫了官职,李春芳回家后,他便老老实实当起了乡绅。
“这……税明年我们一定交满。”李乡绅笑道,“若交不满,明年府台大人你尽可来兴化查实。”
“今年的还补吗?”
“补……但眼下是年关,一时之间也凑不出那么多银子,府台大人可否宽限一二?”
“你既这么说了,本官就宽限你半月。”
“府城钱员外今日可来了?”
钱员外老老实实地站起:“府台大人,这税……明年一定交满。”
厅内众士绅:“……”
这李乡绅与钱员外今日究竟吃了什么药,他们原以为今日能看到钱员外怒喝狂府台,李乡绅撒泼知府衙的场景,可这两人今日竟比待宰的羔羊还乖。
柳三元究竟做了什么?
“仪征县周员外。”
“草民在。”
“周员外,旁人都说你是仪征县数得上号的富商,去年怎么就交了这么点税?”柳贺道,“仪征县中,就你税交得最少。”
周员外被他点名后汗如雨下:“草民明年一定交满。”
周员外身家自然不如府城那几家,但在仪征县中,有一条街都是他家的铺子,财力可谓惊人,这人去年纳了七十二两商税,简直是把前任谢知府当成傻子在耍。
他原想着,若是府城几位盐商反抗一二,他倒是能在其中浑水摸鱼,把这税给躲过去,可谁知道他今天竟被柳贺点了名,钱员外等人又主动说要将税给交齐,他不想交也只能跟着交了。
“各位如此支持,本府甚是心悦,各位都是本府的大商人,此前本府造桥铺路都有各位的一份功劳,商税之事,也要仰仗各位。”柳贺道,“正如方才本府给李乡绅的期限,各位半月之内须将去岁的商税纳齐了,前些年的本府可以既往不咎,可今后若还有人漏交商税,本府也不会客气。”
众盐商自然齐齐称是。
众人散去时,偏厅外,钱员外与宁员外相视苦笑:“钱兄,你莫不是也被知府找上门了?”
“谁说不是呢?”
柳贺的法子一点也不高明,可以说是粗暴到不似年轻官员。
之前历任知府,谁不对他们以礼相待?可柳贺呢,不声不响地给他们送去了信,将他们家中条条道道都分析透彻,钱员外这些盐商发家本就不太干净,如何经得住柳贺细查?
他们挣一份家业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一家老小,损失些钱倒是小事,若是真让这位知府大人把事情捅到京城去,他们谁也落不到好。
谁不知朝廷正缺银子花?
“府台大人已是极客气了。”宁员外道,“钱兄,你这几日难道没收到京城来的文书?”
“收了。”
两人不由叹了口气。
张居正已打算重测天下田亩,改往年的田税缴纳之法,在商税上,张居正暂时倒没有收重税的打算,不过柳贺毕竟是他的门生,难保柳贺在信中与他多说了什么。
因而他们在京中的倚仗都来信告知,柳贺在扬州府中行事,他们须得尽力支持,莫要太过高调。
“据说咱们府台大人甚得天子器重,眼下天子还未亲政,可谁也难保天子亲政那一日会怎样。”
眼下张居正任首辅,内阁成员中有张四维,盐商的日子比隆庆初其实要好过一些,隆庆初时,隆庆帝、首辅高拱与漕督王宗沐均支持开海,盐商行盐靠的是运河,海禁一开,盐商也会受到影响。
高拱一下台,开海之事立刻被搁置了,张居正对商税也比较宽容,他并不支持对商人收重税。
然而,宽容并不代表着张居正允许本该交的税不交满。
柳贺行事虽霸道了些,可他身为一府主官,收税本就是他的分内事。
府中盐商们都知晓,此前谢知府败掉了不少银子,柳贺能花的恐怕不多,此时他要求盐商们及时缴税,恐怕也是要填补这几月府中的亏空。
……
柳贺限了半月之期,果然,这半月内,盐商们都及时将一年的税补全了,商税之所以难征,主要也是因为大明朝没有金税系统,商人卖了多少货、挣了多少钱朝廷并不知晓,朝廷也不可能派员去商人们家门口监督。
然而,柳贺却自户部要到了南直隶各府及浙江布政司商税的数据,和扬州府的商税数进行横向比对,除此之外,他还命人探访扬州府各商户的经营状况,柳贺清楚盐商们必然还有欺瞒,不过柳贺却不容许他们再糊弄自己。
户房这几日忙得不行,书吏们算盘珠子都快拨得冒了烟,不过有进项毕竟是件喜事,总好过要花钱的时候双手空空。
自柳贺任府官后,扬州府六房就没停下来过。
刑房忙着办案,柳贺对案件要求极高,刑房吏员们不得不将律法背到滚瓜烂熟,再将每一件案子的证据找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若是发生凶杀打斗等案件,务必要找到实证。
刑房众人忍不住抱怨,说知府大人是把他们扬州府当成刑部了。
户房自不必提,收税赈济一向不得闲。
礼房掌的是兴学祭祀之事,自柳贺上任后,他将纠正生员品行的职责交予了礼房,除此之外,他若有空便会去府学及州县学考教生员学问,府中有家境清寒的生员,他也令礼房书吏多加关照。
吏房这边,自柳贺来后,满府官员及吏员都不能像以往那般松散,柳贺自己未必会查官员在不在衙门,可他会派人查,之前户房的一位书办被乡绅请去喝了几顿酒,柳贺查实后,便将这人给革退了。
兵房与工房也是不得闲。
衙门中官员及书吏都道,这柳三元简直将他们当成了拉磨的驴,成日不得歇。
“驴恐怕还比我等清闲一些。”
不过柳贺自身极勤恳,为官之后始终兢兢业业,每日按时上衙,事事都要过问。他是上官都如此,下属的官员自然也无话可说。
且柳贺办事极有章程,不会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也不会如谢知府般朝令夕改,事办不成他有罚,但办成了他也有赏,即便官员属吏犯了错,若是有合理之处,柳贺也不会多加为难。
在这样的官员手下办事就是累一些,但同样办十件事,他说半月办成就能半月办成,不必拖拖拉拉东等西等。
慢慢地,官吏们发现,他们每日都在办事,但手中拖滞的事情变少了许多,若是巡抚衙门、御史来查,官吏们不必再成日造假,心中的负担反而比以往少了许多。
自柳贺来后,府衙账目上的银子多了,官员的俸禄也少有拖欠,于那些靠月俸度日的书吏来说,日子反而好过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