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汤运凤将二人对话听在耳中, 差点笑出声。
施允与柳贺均是性格沉稳之人,或许是沉稳过了头,这二人私下相处时反而有旁人不知晓的一面。
年后返回族学,柳贺数次当着施允的面描述他家乌圆如何可爱, 毛如何软, 双目如何透亮, 施允面上不说什么, 柳贺想借他的文章却是难了。
还是柳贺伏低做小,施允才勉勉强强借他文章一观。
如今柳贺与施允文章常常位列前三,纵然县试后几位老生返回族学, 依然未曾撼动二人地位,入学时施允与马仲茂并列, 眼下却都将他与柳贺并列了。
但眼下却没有人如葛长理般质疑柳贺的才学,柳贺每日的勤勉众人都看在眼中,他原本就有天赋, 又在读书之事上花了无数功夫, 读书贵在勤, 柳贺的排名便是他苦学不辍的回报。
若是柳贺走歪门邪道旁人自然是不服的,但论刻苦,无人能及柳贺。
柳贺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看几人下棋。
此时又到了大暑, 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学堂当初为了防水患建得高,又是青石铺路, 比外边更是热了几分,尤其在午间蝉噪之时, 天热蝉更吵, 弟子们便会趁先生不注意偷偷溜出来。
斋夫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种日头,便是多说几句话都觉费劲。
柳贺对象棋没什么研究,但也能看出这两人棋艺着实一般,可两人手臭归臭,却下得极慢,磨蹭了许久还在犹豫试探。
汤运凤眼下比另一同窗于遥在场面上更占优势,因此他下得更谨慎,少了一分果决,于遥眼看自己不利就豁出去了,一连吃了汤运凤几个子,最后更是将他的帅直接替换了下去。
“啊!”汤运凤抱头叫了一声。
“汤兄连输三局了,愿赌服输,你那一方歙砚就归我了!”
“再来!我不服!”
“不来了不来了,还要回去读书呢。”
下棋也只是众弟子放松的一种方式,与钓鱼、登山等无异,放松过后收了心,几人再偷偷从学堂后门溜回去,手中还拿着买的饼与甜糕。
柳贺洗了一把脸,继续看刚刚买的程文集,他在书院中只是粗略览了一遍,并未细读,眼下正有空闲,他便一篇接一篇看了下去。
南直隶向来是文运兴盛之地,南直举子的乡试程文也要比其余诸省的士子更强一筹。
此次四书题一道出自《论语》——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
这是孔子与曾子的对话,孔子对曾子说,我的学说始终贯穿着一个基本观念,曾子说,是的。之后其他门生询问曾子是什么基本观念,曾子回答,夫子之道,忠恕而已。
乡试第六名李国士破题之语是圣人之传道以心,而大贤之悟道亦以心也。
之后李国士便围绕着这一句展开,文中内容有详有实,起承转合自然流畅,逻辑丝毫不乱又能言之有物。
李国士治的是《诗》一经,他有两篇文章入选了乡试程文集。
柳贺看了一遍觉得还不够,便又反反复复多看了几遍。
对于四书各句,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读,柳贺的想法自然也与旁人不同,应考士子千千万,他尽最大努力在一众士子中脱颖而出。
柳贺便以这一科乡试卷为题,将三场试题一道一道答出,乡试卷难度自然不低,柳贺一日未答满,第二日便继续作答。
他写题速度已比往日快了不少,只是读书越多,下笔就越谨慎,或者说,这是县试将至带来的紧张感。
……
八月之后,先生们又带着一众弟子将经史子集典章等总览了一遍,之后便由众弟子自主学习,不仅丁氏族学如此,听说茅氏也是这般安排的,毕竟先生只能起指导作用,重要的还是弟子们自身的掌握程度。
由夏到秋,柳贺一直在写文章,笔与纸消耗得极快,若非学堂有免费的竹纸,他恐怕又得消耗一大笔银钱,可尽管如此,学堂竹纸的消耗速度还是让斋夫震惊。
斋夫问时,大多数人的视线都投向了柳贺。
柳贺:“……”
没错,正是在下。
写文章的同时,柳贺依然在读书,只不过上半年是读书多写文章少,下半年是写文章多读书少,他手指上的茧又磨厚了一层,竹纸摞得有半人高。
但与上半年相比,下半年他文章的精进程度甚至让丁显觉得诧异。
当然,柳贺早已震惊过丁显数回了。
丁显第二次为柳贺列的书单他也已经看完,加上此前孙夫子所列书单,光是这两年间所看书目,柳贺就胜过寻常书生十倍。
柳贺偶尔想,这大概是老天爷特意为他穿越开的后门。
但无论是否有天赋,他既然下决心去做一件事,那自然是要做好的。
八月之后的半年,柳贺一直在族学温书,查漏不足,顺便再提升基础,以往他觉得自己的学问很单薄,可慢慢地,他逐渐感到自己文章融会贯通,与初时已有很大不同。
柳贺自己作文时,已经能逐渐体会到那份厚重感。
……
相比去年,这一年时间可谓飞快,到了十月末时,先生们已经放诸生回家备考县试,柳贺与汤运凤几人分别,回家之后便将自己锁在房中安心备考。
但无论他读书到多晚,桌边总有一碗热腾腾的红枣茶放着。
冬日天冷,书房里生了木炭,柳贺担心一氧化碳中毒,总是给窗户开个缝通风,喝着茶水,屋内也是暖的,写起文章时更是舒服,一篇篇文章写下来,柳贺思绪愈发开阔,对于如何作文章更是有把握。
归家后的几月,柳贺每日看日出刚升,又看日落西沉,倚窗看雪花如棉絮般飘落,又看细雨打在窗前,或许是在乡间读书的缘故,他每日只感觉到静谧,静的不只是周围的环境,也有他的心境。
又是一年过去。
县试之日越来越近,柳贺心态倒越来越平和,不似去年这个时候,他看到自己文章总忧心考不中,兼之试帖诗作得实在烂,状态着实是差。
但今年却不同,他文章逐渐写得平稳了,试帖诗至少挑不出错来,偶尔还能灵感爆棚写出一二妙句,每到这个时候,柳贺就会自信心爆棚,感觉自己还是有写诗的才能的。
之所以有进步,是因为每次写诗之前,柳贺往往郑重地称呼自己为诗人,下笔的那一刻,李太白附体,杜工部附体,白乐天苏子瞻附体,再心中默念你不是一个人,仿佛天地间的文才都涌到自己身上来了。
吸收!
事实证明,这么做效果相当显著。
以柳贺的眼光看,他觉得自己的诗也是有进步的。
尽人事听天命,柳贺已尽了他备考县试前的所有努力,若是不中便再读一年,他今年十六岁,与本县考童生的士子们年龄相当,并不算大龄考生。
……
春节后,知晓柳贺二月便要下场,纪娘子为他准备了不少美食,柳贺在家读书多锻炼少,一不注意就胖了,虽然家里没有体重秤,可脸变圆了他还是能看出来的。
他娘是真的担心他会饿瘦,可事实上,家里的伙食比起族学可要好上太多了,春天有河虾,丢几根葱在锅里煮一煮,只需少许的油,吃起来都是满口的鲜。
纪娘子还给他做了炸春卷,裹着鲜嫩的荠菜,滋味也是无敌。
等到柳贺去县里考试前,家里每日的菜都有一道炒豌豆头,豌豆头就是豌豆苗,在镇江府当地,碗豆头又叫安豆头,吃了诸事顺遂一切平安,纪娘子炒这道菜,也是求个好兆头。
一月份,丹徒县衙发了县试公告,说县试在二月举行,应考的诸生须将保结交上,同时写上年甲、籍贯、三代及本经,保结有讲究,须得廪增附生员及里老邻佑作保,不过丁氏族学的弟子们倒无须担忧,都请了曾在族学就读过的廪生保结,另外付了银两。
柳贺又去县衙写了三代,大明朝于此也有特定要求,比如柳贺父亲去世母亲还在,就是慈侍下,若是父母都去世了,又有另一种写法。
柳贺是丹徒县民籍,几代都住在下河村,这些在县衙白册里都有记载,自然不会有问题,可县衙负责核勘的小吏还是审了又审,才将一份凭据交给了柳贺。
柳贺刚出了县衙,就遇上了施允及马仲茂等人,施马二人少时便在府城内有些名气,两人入内时,不少熟识的士子都和两人打着招呼。
“施兄,马兄。”
“柳兄。”
丁氏族学的弟子大多考的是丹徒县的县试,但也有如田志成、汤运凤这样要回本籍考的,柳贺在丁氏族学读了近两年书,与同窗们都已渐渐熟悉起来,便是关系不睦,县试当前,彼此也是给予最真挚的祝福。
科考之事不易,前路若能多几个知己,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诸位同窗,此次县试唯愿诸位一马当先,榜上有名!”
“马到功成!”
“待二月中式,一同饮酒奏乐!”
柳贺与施允等人闲聊了几句,忽听后方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这不是丁氏族学的柳兄吗?柳兄这场也来应考?”
柳贺一看,竟是许久不见的葛长理,自对方被赶出丁氏族学后,柳贺就没再关心他的动向,眼下对方不仅器量更显狭小,连语调也带了几分阴柔之气。
柳贺没有理会对方,葛长理却仿佛来劲了一般:“柳兄光会破题就来报名县试了?先生可真胆大。”
“葛兄,这便是你提过的那位……”
“葛兄倒也不必太过激进,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这位柳兄只会破题中状元也未必不可啊!”
“半部论语治天下,只会破题中状元,当真佳对,但一只通破题之人便敢来考县试,丁氏的学风是一日不如一日啊。”
附和葛长理的有不少是报考丁氏族学却未考上的,看到施允等人气度悠然,倒是忍不住出言讥讽。
“柳兄你为何不说话,莫非是语塞了?”
柳贺瞥了葛长理一眼:“你我毫无交情,谁是你柳兄?”
“柳贺你还是牙尖嘴利,只是你莫忘了,县试靠的是真本事,不是你破了几题蒙蔽先生便能轻易通过的。”葛长理一想到自己被赶出丁氏族学便不能忍受,他自认才学不比柳贺差,入学时只是发挥不佳而已。
离开丁氏族学的这一年,他每日勤学不辍,一门心思想着在县试中一展才学。
他要将柳贺踩在脚下,让赶他出去的先生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