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景随只在宁栩的地球仪上看过这个地方。
他疑惑地解释:“我不是外国人。”
“我看书上说, 非洲人的皮肤很黑。”季长安年纪小,不明白说话的艺术,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的手背, “你看, 我们皮肤颜色不一样。”
他的小手白乎乎的捏成一个雪球, 和景随晒得乌漆嘛黑的手放在一起, 确实不像一个国家的。
景随:“……”
他整个夏天在外面跑来跑去,还专门挑大中午出去晒着,脸上只有眼球和牙齿是白的,好好一帅气小伙子晒成了黑人, 但他也从来不因此感到羞愧, 因为他那帮小弟一个比一个黑。
现在跟季长安这么一对比, 突然感到自惭形秽。
尤其季长安还穿着小衬衫和背带裤,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活脱脱一斯文小少爷。不像他, 嫌弃张丽莉买的大牌穿着不舒服, 跟外面小朋友换了一身拼单十块一件的T恤, 裤子摔破了两个洞, 浑身上下都灰扑扑的。
他皱了皱鼻子,一阵没来由的不爽, 好像季长安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一样。
小孩子的喜欢的不喜欢都来的很突兀,恶作剧也是这样。
景随觉得自己比不上季长安,于是就想捉弄捉弄他,或者把他的衣服弄脏也成。
他改了主意,说:“这不重要, 我们去抓小蝌蚪吧, 池塘里有好多蝌蚪。”
季长安慢吞吞地问:“不看小鸟了吗?”
“小鸟一会儿再看。”
对季长安来说, 这个园子里多的是他不知道的东西,抓蝌蚪或是看小鸟,听起来都同样新鲜有趣,这是宁阮绝对不会带他做的事。
他欣然同意了,乐得屁颠屁颠跟在小哥哥后面。
景随带他来到园子的池塘旁边,跟他说浅水区那里有一片水草,水草下面蝌蚪很多。
他的本意是趁着季长安抓蝌蚪,趁机把池塘水泼他鞋子上,那样季长安就没有资格嘲笑他黑了,因为他也脏了。
可没想到的是,季长安怕蝌蚪。
他拿着芭蕉叶做的小碗,可怜兮兮地望着景随求助:“哥哥,你能不能帮我抓小蝌蚪?我不敢碰它们。”
景随有点生气:“你不敢碰那你还要来抓?”
“我可以隔着叶子碰,我不敢用手抓。”季长安见他不高兴了,嘴角也耷拉了下来。
他一难过脸上的表情就很明显,嘴巴两边往下撇,弧度很大像卖萌表情包,眼尾也跟着往下撇,偏偏他眼睛生得又圆又大,眼里盛了半亩泪水,小鼻子红彤彤皱巴巴,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宁阮每次要教训他的时候,都被他这幅表情给逗笑了,说是改明儿要给他申请个委屈表情包专利。
景随没见识,第一次见也震住了。
那架势,好像他做了非常、非常过分的坏事,连他自己都想抽自己一嘴巴。
“哥哥,我真的害怕,你能不能帮我抓一只?”季长安的声音带上了奶奶的鼻音,眼泪也在眼眶里直打转,小声哀求道,“求求你了。”
景随一天到晚跟一帮野小子混在一起,沙里来土里去的,哪儿见过这阵仗?
怎么会有男孩子动不动就眼泪汪汪啊!
怎么会有男孩子哭起来还带撒娇啊!
他当即被冲昏了头脑,别说一只了,就算是整个池塘的也给抓。
为了掩饰自己的妥协,他板着脸故作鄙夷地说了句:“你真没用。”
然后转过身,卷起袖子开始帮季长安抓蝌蚪。
浅水区的水只有小腿那么深,麻烦的是地势比较崎岖不平,景随只得蹲在边上撅着屁股,一只一只地往上捞蝌蚪。
捞一只,往季长安的芭蕉碗里丢一只。
丢一只,季长安就惊喜地欢呼一声:“哥哥好厉害!”
景随就在一声声的欢呼中失去了理智,在第十几次弯腰的时候,不小心太过得意,脚下打滑一头栽进了水里。
季长安在岸上发出尖叫,吓得赶紧过来扯他的衣服,本来他不扯景随还能自己站起来,这么一扯,那件十块钱的T恤哗啦撕成两半。
季长安因为惯性跌坐在地上,景随也扑通一声又栽了进去。
他竭力挣扎着爬起来,浑身已经湿透了,愤怒地涨红脸道:“季长安!!!”
季长安呆呆地看着他,上衣被扯坏了一半,只剩两个袖子挂在肩膀上,露出和脸蛋完全不一样的白花花肚皮,头上还顶着几根水草,看起来狼狈不堪。
季长安忽然噗嗤笑了出来,接着指着他哈哈大笑。
他不仅哭起来像表情包,笑着也很像,还是那种可以拿去当婴幼儿奶粉广告的表情包。
景随也忍不住跟着又气又笑,他手脚并用爬上岸,扑上去挠季长安咯吱窝。
“让你笑!让你笑!”他把季长安压着挠痒痒。
季长安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闪躲着求饶:“哥哥,我错了,我不笑了!”
过了好一会儿,两人才站起身来,碗里的蝌蚪已经洒了一地,正无助地在灼热的土地上扭动。
季长安没顾上整理仪容,“哎呀”了一声,赶忙蹲下身去查看。
他犹豫了几秒,捡起景随掉下来的布片,隔着布捡起一只蝌蚪,一路小跑着将它扔进池塘。
边跑来跑去还边喊:“哥哥,快救救小蝌蚪,它们离开水会死的。”
景随不知怎的,心里被触动了一下。他看着季长安不顾害怕来回跑动,雪白的小衬衣上多了几道泥土的痕迹,顿时感到不是滋味。
他大步走过去,用手把地上的蝌蚪全都捡了起来,一股脑扔进池塘里。
季长安总算舒了口气,“太好了,哥哥你真好。”
景随心想你个笨蛋,我才不好。
他蹲在池塘边洗了洗手,甩干之后走过去,仔仔细细掸去季长安衣服上的灰,又弯下腰用剩下的布给他擦了擦小皮鞋。
季长安从小被宁阮这么弄惯了,也没有半点反抗,只在他擦完后乖乖地说了声“谢谢”。
景随比他高了大半个头,居高临下地教育他说:“下次不准跟别人去池塘边,瞧你把衣服弄得脏兮兮的。”
季长安心思单纯,也不笑话他衣服都烂了,问道:“以后再也不能来了吗?”
景随想了一下,霸道地说:“我带你可以,别人带你不行。”
季长安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哥哥,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景随翻了个白眼:“这园子里有几只虫子我都清楚,知道你的名字有什么难的。”
季长安看得眼神更加崇拜了,如同在看一个高高在上的雕像。
“你好了不起,”他毫不吝啬地夸赞,“比我见过的所有哥哥姐姐都有本领。”
景随愈发飘飘欲仙,炫耀地说:“走,哥哥带你去看小鸟。”
“好!”季长安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后面,“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怎么,你还想喊我的大名?就叫哥哥。”
“哦,好,那哥哥,你上幼儿园了吗?”
“哼,我都已经毕业了,马上就二年级了。”
“哇,好厉害!我还没上过小学!”
在幼儿园刚毕业的小朋友眼里,一年级的孩子是哥哥姐姐,二年级的那是神。
季长安一个劲儿问他二年级好不好玩,老师会不会带他们唱儿歌,中午睡觉之前有没有牛奶喝。
景随觉得这些实在太幼稚了,他耐心地科普:“小学生不用再唱儿歌了,我们有音乐课,就像你学钢琴那样,会有专门的老师教你唱歌。午睡大家是回宿舍睡的,没人管你喝不喝牛奶。”
季长安瞪大了眼睛:“宿舍是什么?”
“就是一个房子,用来睡午觉的。”
景随所在的小学是这附近的私立学校,支持住校和走读,他家住得近,自然不会住在学校。
他花里胡哨地讲了一大堆,季长安露出羡慕的表情:“好想快点上小学啊。”
景随灵机一动,循循善诱地说:“我们学校还有马术课,老师经常带我们出去玩。”
“我都没有骑过马呢,只有一次舅舅抱着我上去过!”季长安眼睛亮晶晶的。
景随说:“你喜欢吃蛋糕吗?”
“喜欢!我喜欢巧克力蛋糕!”
“我们也有烘焙课,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季长安快羡慕死了,他真的好想上小学。
景随引导道:“你可以跟你妈妈说,想来我们学校,那样我就可以带你一起玩,还能做蛋糕给你吃。”
季长安猛点头,用力到柔软的发丝跟着晃来晃去。
“我晚上就跟妈妈说!到时候我一年级,你二年级,那我在二年级就有认识的人了!”
认识一个高年级的哥哥,是一件多么值得炫耀的事。
两人都开心坏了,手拉着手去看小鸟。
因为季长安不会爬树,所以景随就爬上去捧下来给他看,等他看完再给送上去。
一只闭着眼睛、浑身粉皮、没有一根毛的小斑鸠,安静地躺在景随的手心。
季长安压抑着内心的兴奋和喜悦,极其小心地用手指碰了碰它的后背,小斑鸠蜷缩起身子,在手掌里蹭了蹭。
“它好小呀。”季长安大气都不敢喘,声音也放得很轻,怕吓到它。
景随看见他笑也跟着乐:“跟你一样小,我们叫它小长安吧。上面还有一只大一点的,叫它骏骏。”
季长安眨着大眼睛看向他:“骏骏是你的小名吗?”
景随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酷酷地“嗯”了一声。
季长安甜甜地笑了:“那我和哥哥就是一起的了!”
“嗯。”
两人头挨头看了一会儿,季长安说把小长安送回去,否则骏骏会担心的。
景随便吭哧吭哧爬树,季长安仰着头问:“我们明天还能来看它们吗?”
“当然可以。”景随把鸟放回去,正准备下来。
突然,旁边传来一道愤怒又紧张的声音。
“景随!你爬那么高干什么,还不赶紧下来!”宁栩一边喊一边跑了过来。
他在客厅里打瞌睡半天,醒来后去二楼书房没看见景随,问了保姆才知道,他又不肯乖乖写作业,跑出去玩了。
宁栩沿着园子找他,没想到刚看见就是这么惊心动魄的场景,这树对成年人来说不高,但对孩子来说还是有点危险的。
景随回头看到他,登时慌了手脚,喊了声“爸爸”,一下踏空摔了下来。
宁栩立刻上前接住他,两人一起摔在了草坪上。
完犊子了。
这是景随最后的想法。
如果他自己摔了个屁股墩不要紧,毕竟他常年满身青紫,连最疼他的张丽莉都见怪不怪了,可这下砸到了宁栩,景文肯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完了,再见世界,景随悲哀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