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把身上的土尘拍净回去了。
直到他走远, 村长才慢慢上前,很有分寸地问特丽莎:“没事吧?”
“没事,”特丽莎摇头,把刚才和乔说过的要离开的话又和他说了一遍, “后天我们要离开了, 这两天有什么遗漏的,抓紧问吧。”
特丽莎知道他们有怎样的心思, 村长也从这几日的相处中, 察觉出她已看穿一切, 但二人心照不宣的谁也没有戳破这层窗户纸。
如今特丽莎这样说, 村长就明白他们确实拖不得要走了。
不必客套, 就刚才的他们聊到的炼金通讯, 村长又问起来。特丽莎耐心与他解释。
直到正午吃饭, 特丽莎和村长返回家中。
借他们的光,这段时间村长家伙食不错,就连他们养的兔子都胖了一圈, 下了小兔子。
村长妻子一见他们回来, 就热情的招呼特丽莎吃饭。
乔心里装着事, 见了特丽莎也不似以往热络,反倒是闷不吭声的往旁移了一下。
克莱斯特看了他一眼, 乔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来招呼他道:“老师, 快来坐,吃饭了。”
在乔心里,这个行事妥帖,长得好看, 既懂贵族仪态又不拿腔拿调, 还能打猎养全家的男人简直就是标杆一样的优秀人物。
思及克莱斯特和特丽莎的关系, 村里的事情,乔觉得克莱斯特也是知道的,但他想不明白,像克莱斯特这样的人,怎么会跟着她一起胡来?
乔不主动与特丽莎说什么,眼神也躲闪,特丽莎也没刻意刺激他。
克莱斯特当即察觉到了他们之间微妙的气氛,但他什么都没说,仍如往常一样,在聊天时适时捧场。
饭后照旧是训练。
经过几日的锻炼,村民们虽然进度不一,但好歹有几个已经表现得不错。
特丽莎和克莱斯特把人按进度分成两拨,快的那拨特丽莎会再教些别的,慢的那拨就继续跟着克莱斯特学基础。
村长说过几日他们准备扎几个草人,春种的时候插到田地里。
只是这草人到底是插到田里还是当做靶子,特丽莎和村长都心知肚明。
训练结束后,天色将黑,村民们与他们道别后,三三两两往家里走。
克莱斯特站在她身边,熟稔的牵住她的手。
村长捕捉到了这一幕,识趣的先一步回屋。
克莱斯特牵着特丽莎在四周散步,借月色看了眼她的神色对她道:“乔不太对劲。”
特丽莎浅浅笑了一下,回望着克莱斯特解释道:“他发现了。”
两人走到村长家房后的矮坡,就地坐下。
特丽莎坐在地上,把他的手和自己的一并揣在怀里取暖,她继续道:“他说子爵是个例,不能代表国王的意志。”
被她牵去取暖的手仿佛和身体其他部分割裂,手上越是温暖,身体的其他部位越是冰寒。
克莱斯特的目光偏开一瞬,又重新回到她脸上继续道:“克拉克只是霍尔林格一个微不足道的缩影,帕迪也是,那位陛下的暴行都被当做功绩记载在史册上讴歌,没人关注那些丰功伟绩都是一行行鲜血写就的。”
克莱斯特用那只被她暖着的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等他见到更多他会明白的。”
他继续宽解道:“霍尔林格和阿克尼亚不一样。这位国王的暴虐远近皆知,反抗无错,你也没有。”
特丽莎笑了一下,“嗯,我知道。我想的是……”
特丽莎停顿了一下将剩下的话咽回去,她屈膝坐起,手仍揣在怀里,脑袋下压侧靠在膝头看着他,转而问道:“海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你们也有国王吗?”
她的脊背弯成弧形,像是竖起了尖刺把自己团成一团的刺猬。
克莱斯特眨眨眼,瞬间明白她想的不是霍尔林格或者起义本身,而是更深的东西。
——她在质疑王权的合理性,哪怕她自己就是一个王族。
他学着特丽莎的模样,屈起自己一条腿,将脑袋贴在膝头看着她轻声道:“海妖没有国王。也没有阶级。”
“你知道,海洋比陆地辽阔太多,但居于其中的智慧种族只有海妖。”
“海妖族群虽然比龙族庞大,但对比无垠的大海,海妖的数量还是太稀少了。加上各自偏爱的食物、温度、光线强弱等等不同,我们也许数十年甚至上百年都不会碰到一个同族。”
“这种情况下,海妖也没有种群意识,更别提什么国王。而且大海里资源充沛,海妖与海妖之间几乎没有冲突,便也无所谓阶级。”
“每一个海妖都是独立的,海妖只为自己活着。”
特丽莎若有所思,眼睛看着他,神思却仿佛已然飘远。
克莱斯特垂眸一瞬,继续道:“尽管从霍尔林格看,这种制度仿佛是失败的。”
“但放在阿克尼亚,如果没有亲王殿下的当机立断,没有后续的一系列调配,显然异宠事情会变得更加不可收拾,也许会发酵成什么灾难也说不定。”
“昏聩的君主带来了哀鸿和苦难,贤明的君王则会将国家带向繁荣和昌盛,”克莱斯特笑了笑,“比如荆棘。”
克莱斯特等了一阵才轻声问她:“你是不是在想,这种一国未来统统系于主君一人身上的制度是否合理?”
特丽莎的目光忽的重新聚焦到克莱斯特身上,夜晚将她的眼睛一并染成黑色,她呼吸轻轻,像是在组织语言。过了一会儿她才道:“我知道九大智慧种族里,人类是实力偏弱的种族。”
“但人类还是占据了陆地上最优势的资源。这里面原因很多,可同样不可否认的是,这种制度也居功甚伟。”
“稳定的王朝就像将散弱的细丝一样的人类拧成一根鞭,国王就是执鞭的手。一个能辨明局势,当机立断的君主足以挥舞鞭子保护自己,也能为国家占据更多资源。”
似乎是觉得自己说得过于玄奥,特丽莎举例道:“斯曼前线如果不是几个大国当机立断派兵,恶魔从深渊涌出,到时消亡的恐怕不止斯曼一个国家,毫无疑问会死更多人。”
特丽莎皱起眉,“但身处其中,我更感受到这种制度下所有底层的无力和痛苦。”
“贵族的繁荣和荣耀一定要建立在平民的血肉和哀嚎之上吗?”
“可我们,”特丽莎胸口起伏,“不是一样的吗?”
“我既承认制度的优势和正确性,也明白规则之下人类本心里追求公平与公正的合理性。它们都是对的,可两种正确之间也一定要有冲突吗?”
“这两种正确之间,只能托付于掌权者平衡吗?”
“还有没有,”特丽莎的眉头更深的皱起来,她嘴唇颤抖,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克莱斯特,“还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这些她从未与人言过。
她在背叛她的阶级,她在触动所有上层的蛋糕,她在质疑整个人类社会当下运行的法则。
她甚至将自己也同样放在绞刑架上审判。
特丽莎的眼神黯淡下来,她询问道:“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克莱斯特长久的注视着她,在她眸色暗下来时缓缓开口道:“正确与正确并不相融,那是因为世界从来都不是两个非此即彼的极端。”
“就像陆地找不到的答案可以去天空找,天空找不到的答案或许海洋里有,就算都没有,也许在这些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
克莱斯特在她怀里的手攥紧她的手指,“抱歉,你要的答案我暂时也想不到。但我想,我们可以一起,慢慢找。”
他并没有给她一个确切的答案。但他承诺与她一起,那种踽踽独行于世界的孤寂仿佛被消解,特丽莎望着克莱斯特的眼眸,眉目舒展,忽的笑了一下,“也是。”
她的眉头轻微的向上挑了一下,声音带上了感慨一样的调侃,“你是喝了什么魔药吗?你怎么知道我在想这个?”
不是。
他能想到这些,是因为海妖本就没有边界的生物。他不受任何规则束缚,人类为自己设定的任何道德准则、行为模式等等通通不是限制他的东西,他对权势没有敬畏,也对弱小并无偏见。
——这二者在他看来并无区别。
他既不受束缚,想法便无边无际,那些她无法与人言的,会让旁人觉得她不可理喻、甚至是危险恐怖异教徒的东西在他看来也全都不是问题。
她是人群里的异类,而他本就是异类。
但克莱斯特并没这么说,他知道这些并不见得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东西,他只是靠着自己的膝盖,露出了一个温柔的浅笑,回道:“嗯,也许呢。”
特丽莎嘶了一声直起身。
克莱斯特没动,以眼神询问她怎么了?
特丽莎松开他的手,凑近捧着他的脸颊在他唇上重重的叭了一下。
“不行了,我得再亲你一下。”
克莱斯特噗的笑出声,他直起身来笑了好一阵才对她道:“我觉得我有必要申明一下,接吻不只有这一种。”
克莱斯特手掌撑在地上,双眸注视着特丽莎的眼眸,以一种惊人的耐心缓缓的靠近特丽莎。
直到鼻尖相触,体温在彼此间传递,克莱斯特慢慢侧头,亲吻过她的唇峰,滑吻过她的唇角,最后吮吻过她的下唇。
克莱斯特眯起眼睛,手掌撑在她腰侧,轻柔的撬开她的齿关,温柔的,缠绵的摩挲。
***
先前特丽莎他们一直拖,村长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承情,村里的村民们也十分尊重他们。
也许是得知了他们后天要走的消息,特丽莎走哪都有村民给她塞东西。
他们本身并不富裕,塞给她的最珍贵的也不过一颗鸡蛋。
特丽莎哭笑不得的把东西还回去,义正言辞的说自己是接受了冒险家公会的任务而来,要是收了东西反倒是坏了规矩。
村民们不懂这些弯弯绕绕,还以为真有这样的规定,只得遗憾的收起。
满打满算他们相处不到一月,但这种彼此心照不宣又独特的相处还是让特丽莎他们与村民们建立了某种特殊的情感纽带。
当天下午最后一次训练后,村民们扭捏着站在空地上怎么都不肯散。
“都回去吧,”特丽莎一招手道,“大不过我再住两天。”
听到她还留,村民们脸上马上流露出喜意,这才与她和克莱斯特道别后回家。
一听说还住,乔的脸上忍不住抽了两下。
乔如他所言那样仍旧尽职尽责的教人们识字,只是在教习的间隙,也与他们提起魔法与炼金的可怕。似是在暗示他们不要以卵击石。
特丽莎没管,村长也瞧着没什么异样。别的村民也不知道听没听出来他的言外之意,反正孩子们就跟听故事一样,惊奇的看着乔还问他会不会魔法,会不会炼金。
乔憋红了脸,只从嘴巴里蹦出个“不会”。
魔法是个看元素亲和力天赋的东西,尽管魔力充裕以后魔法师增多,但天赋这个东西,说没有就是没有,强求不来。
当天晚上,特丽莎把储物戒指中那本《基础魔法原理》悄悄塞在了枕下。
乔教授的进度蛮快,反正常用字词就那几个,他们应当也能读懂。若是有谁有相关的天赋,这本基础的书籍或许能给他们一点帮助。
说再住两天的话是善意的谎言,村民们的不舍太过明显,特丽莎不喜欢也不擅长处理这种事情。
第二天一早,天还黑着特丽莎便悄悄起床,小心的在没有惊动村长一家的情况下去拍克莱斯特和乔。
克莱斯特还好,一拍就醒还手轻脚轻没发出什么响动。
乔就……
特丽莎过去的时候他还在梦呓,嘴里嘟囔了一串特丽莎听不懂的话。
她在他的肩头轻轻拍了拍,谁知乔就跟弹簧一样从地上蹦起来,眼睛瞬间睁大,“谁!唔唔唔——”
特丽莎噌的一下捂住他的嘴巴,手指用力的在乔的脸颊上都留下了印子。
离他不远的村长翻了个身,一睁眼正好对上特丽莎和克莱斯特清明的眼睛。
三人无声的对视,乔茫然的在他们中间看看。
他们衣着工整,村长一想就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他压低了声音用气音道:“要走?”
“嗯。”特丽莎点点头,松开捂着乔嘴巴的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了小声道,“收拾你的东西。”
“你不是……”话说了一半,乔猛地反应过来,剩下的没说,他飞快的整理自己的着装。
他本也没什么行李,大多留在储物戒指里。
村长从地上爬起来,望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小声道:“我送你们。”
特丽莎笑笑,“不用了,那我们就白起这么早了。”
村长似有话要说,克莱斯特极有眼色地道:“我和乔先去牵马,你一会儿直接来就好。”
村长感激地笑笑,乔随克莱斯特一同出门。
待他二人出门,村长酝酿了许久,还是没与她戳破那层他们彼此都知道的窗户纸。
他们要做的事情本就危险,他们不知道,才是对他们的保护。
村长脸上露出个感激又憨直的笑来,“愿光明庇佑您,前途坦荡,剑刃永坚。”
“也愿光明佑您,得偿所愿,一切顺遂。”特丽莎笑回。
她望着眼前这个年轻的村长,又看了一眼地上仍在熟睡的他的妻子和孩子,想了想与他道:“我曾听过这样一个故事。森林中有一个湖泊。有一年大旱,树木野草枯萎,周围的溪流也干涸,只有那一个湖泊因为大还残存了一个浅泊。”
“附近所有生命想要活下来都得依仗这个浅泊里的水。但这湖里原本住着一只鳄鱼,他认定了湖是他的领地,水少之后,谁来喝水便咬死谁。”
“但它最后还是死了,”特丽莎轻声道,“因为不管是狼还是虎,兔还是鼠,羊与马,鹰与犬,它们全都在撕咬它。”
村长微皱着眉望着她,思索她话里的深意。
特丽莎在他的沉思里笑起来,伸手在村长肩上拍了拍,“再见,我的朋友,下次见你,请务必再请我吃烤肉。”
村长也笑开,连声承诺,“一定!”
克莱斯特和乔牵着马在村口等她,村长一路将特丽莎送到村口与他们汇合。
马儿被控制着安静,他们谁也没有大声说话,一路行来,没有惊扰一个村民。
克莱斯特也不知道与放哨的村民说了什么,他没有声张。
远远放哨的村民看着他们,眼眶都有些红。
特丽莎翻身上马,笑着对他挥了挥手。
乔憋了半天,最后没头没尾的对村长道:“真的很危险。”
村长笑呵呵的,也不知道听进去没,也没回,只是与他道别。
村长同样与克莱斯特道别后,特丽莎三人骑马离开。
挂满晚星的天幕之下,村长注视着他们,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眼底转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