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丽莎挎着满筐的蔬菜, 在清晨的微风里走进了莫多老板的旅店。
格雷恩已经离开,莫多新雇佣了两个人帮他打理旅馆。一个后厨做饭的厨娘,一个打杂招呼客人的服务员。
清晨是昨夜过夜的旅人离开的时间, 选择住在这样逼仄旅馆里的客人往往钱包干瘪,他们一天多半只吃两顿或者一顿饭, 早饭是不吃的。
无人留下吃饭, 旅馆内便显得有些空荡。
看到特丽莎进来, 一身旧衣的青年擦擦手,好奇的迎上来。
进来的女人虽然也穿着一身旧袍裙, 但对方的衣料结实抗风,显眼处没有补丁, 领口和衣袖也没有磨开了的毛边。
加上还挎着一个装满了蔬果的菜篮, 看起来很像是哪家的女仆,一点儿都不像是来住店的。
“你找人吗?”青年问。
“嗯, ”女人点点头,眼神越过他往收银台后趴着算账的胖老板身上瞧,“我找莫多老板。”
听到自己的名字, 莫多抬头。
女人脸上立马露出个感激的笑来,对青年微微颔首,绕过他边往收银台走去, 边远远的对胖老板笑道:“上次多亏您收留,不然我早就冻死在外面了,也不能像现在这样找这样一个宽厚的主家。”
莫多将手里的笔搁置到一旁, 呵呵笑回:“那还是你自己有本领,全靠你自己努力, 不然我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把你安排到什么大人物的家里去做工。”
莫多从收银台后绕出来, 把她往楼上引, “上来坐坐吧。我也很好奇,在大人物家里做工是什么感觉。”
两人笑谈着往楼上走去,青年抓了抓脑袋,嘴里嘟囔了两边“大人物”后就继续哼着歌擦桌擦地。
不知是不是因为多雇佣了一个人的缘故,旅馆比之前只有莫多父子两人时要干净许多。
进了客房,特丽莎坐下,将菜筐随手放在桌边,动作娴熟的打开隔音器。
莫多给她倒了杯水,没有推辞,坐到了桌子的另一边。刚刚好被隔音器罩住。
特丽莎边在储物戒指里翻找边顺口问道:“格雷恩怎么样了?他到因索里亚了吗?”
说起儿子,老板脸上表情轻松了不少,“借您辉光,他已经到了。下个礼拜应该就入学了。”
被誉为智慧之城的因索里亚是中立之地,别说利兹城这一个小小的城,就是阿克尼亚的国王也没有办法插手那里的事情。
格雷恩到了那里,比起在利兹城,已经非常安全了。
“那就好。”特丽莎取出他之前给她的木匣,又从里面翻出账本,WWw.52gGd21格格党m摊开放到他们中间。“我看不太懂。我是想问问,这些都是什么意思?”
特丽莎在账本上指了几处。
莫多把账本转过来,看了看她指的几处后解释道:“是这样的,像我们这样的旅馆经营,时间长了以后很多消耗的东西是成比例的。”
“比如水、粮、魔晶、马草、麦酒……”
莫多顿了一下,用特丽莎能听懂的话通俗易懂的给她解释道:“就像常用的用来拉货的青栗马,一天能吃15到17斤的草料,一个商队,一匹马大概会配两个仆从。”
“这些都是成比例的。就算偶尔有个别的不同,总也不会差太多,比如一匹马一天可能吃13斤也可能吃20斤草料,但绝不会出现一天吃40斤草料这样的事情。人也是类似的。”
“您看这里,”莫多指着特丽莎先前点过的一个词,“这个发音是‘坨坨’,意思是矿物。”
“这个商队他们带了两车矿物,总共登记住宿在册的是六匹马,二十三人。”
莫多又往后翻了几页,边翻边给她指上面的数字,“正常情况下,他们会消耗13-16托可的水,但他们一天消耗了……”
“25。”特丽莎看着账本先一步答道。
“对,”莫多点头,抬眸望着特丽莎的眼睛,“说明他们带的货物根本不是矿物。”
莫多做了个口型,是人。
人可以少吃饭,但不喝水绝对不行。
“这只是一部分,食物的消耗、甚至这段时间往来的粪车也是证据。”
特丽莎垂眸看着账册,没有说话。
他们要做融合,势必要大量的“原材料”。不管是人类还是异族,都需要。
利兹很长一段时间里并没有出现大量的人口失踪,那就说明这些“原料”都是外面运进来的。
“阿克尼亚我记得禁止贩卖奴隶。”特丽莎偏头。
莫多沉默了一下,“在利益面前,再严苛的律法也会有人铤而走险。”
更别说包庇这些行为的是执法者。
特丽莎半晌没说话,视线重回账册上。
过了一会儿,她道:“但这些证据不够。”
证据不够直接,不足以指出背后的操纵者,也不足以说明他们在做异宠。他们完全可以将之推到贩卖奴隶上。毕竟比起骇人听闻的异宠,显然贩卖奴隶的惩罚要轻得多。
莫多曾发誓,哪怕用生命也要为她证明清白。可她不需要谁鱼死网破的帮她证明清白,她只是想要对方作恶的证据。
铁一般的,不容辩驳的证据。
莫多想了想,从头开始讲述他和这些事情的纠葛。
“我察觉到树角旅馆可能在贩卖奴隶,就上报了城务司。但城务司的纪查官去查了一圈后,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反倒罚了我的款。而且,自那之后,我就频频被同行和城务司针对。”
“真正让我意识到他们在做什么的是这个,”莫多从木匣里把其中一个印章取出的递给特丽莎,“那段时间店里频频失窃,当然,我怀疑也是他们的手笔。客人们怨声载道,生意下滑得非常厉害。我就买了个记录影像的炼金设备,打算抓到作乱的混蛋。”
当天商会有会要开,莫多买完就把东西带过去了。因为其他旅馆老板的排挤,开完会没多待,莫多就离开了。但他误把这个长得像印章的影像仪留在了那里,几个旅馆老板聊天的时候没开隔音器,就这么被他录到了。
“我很害怕,但经过之前那一遭,我已经不敢去城务司报案了。”
旅馆还是时时遭窃,但这时莫多已没有了抓贼的心思。生意越发艰难,他曾针对过的树角旅馆的老板居然这个时候主动找上他,问他要不要做一笔大生意。
心知他们在做什么“大生意”的莫多自然不敢接话,故意把人气走了。
“我意识到他们对我不放心,想要拉我做‘同伙’,我便干脆破产了。”
“我想过带着儿子离开这里,但我们两个一起走的时候,每次不是传送阵刚好检修维护,就是我们的通行单过期了或者不合规什么的,反正都是失败。”
无法两个人同时出城。
格雷恩离开的那个晚上也只是他自己一个人走的。
“我越发意识到后面的人不简单,就更不敢了,”莫多叹了口气,“再后来我就在这里重新开了间小旅馆。装傻充愣,佯作完全不知道他们的动作”
莫多老板经营旅馆多年,认识的人不说关系有多好,至少关系网还算庞大。贸然除掉他,反倒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
他装得好,旁人真的被他蒙骗过去,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便留了他一命。
特丽莎翻看了一下那枚小小的印章形影像仪,在莫多的提示下,抠开印章下的盖子,拨弄了一下开关。
影像仪毫无反应。
莫多接过影像仪,也来回拨弄几下,仍旧毫无反应。
他有些着急的站起来,“怎么会?放坏了吗?”
试着重新换了魔晶,影像仪依旧像块石头似的沉默。
特丽莎拍拍莫多的肩膀,安慰道:“没事,我回去看看能不能修一下。也许是放太久放坏了。”
莫多曾说过那些人针对他绑走了他的儿子……
“格雷恩离开后,有人来打探或者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吗?”特丽莎问道。
“没有,”莫多摇头,这也是他想不通的地方,“什么事都没发生。”
这就奇怪了。
如果是针对莫多,绑走了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又被人救走,看守的守卫也死了,怎么会如此安静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呢?
对方怎么会毫无动作呢?
特丽莎垂眸思索了一阵。
亚兰德的笔记里说有天赋的人成功率会高一些,也许抓走格雷恩的人并非针对莫多,只是单纯注意到格雷恩收到了学院的通知书。
也有可能是担心救走他儿子的人打击报复?毕竟道格那个【审判】下去还是挺唬人的,浓郁的光元素在院里亮了很久,她今天从街上路过,还听到两个魔法师学徒小声的讨论这个事情。更别提那具被烤成干尸的可怖尸体,震慑意味更浓。
她站起身,把东西往匣子里装好,再次和莫多确认,“树根旅馆是吧?”
“不是,是树角。”
特丽莎按了按额头,“嗯,树角。”
这个旅馆她有印象。在城中心稍稍偏西的水之镜街,有四座装修精美的小楼,后面还有一大片马厩和用来暂时存放货物的暗房,占地颇广。
“你知道树角旅馆的老板住哪吗?”特丽莎问。
莫多抽了一张纸出来,拿过笔刷刷的给她写,“如果他没搬过家的话,在这里。”
特丽莎接过字条,看了一眼后将字条装进了口袋。
特丽莎起身告辞,莫多老板再三和她表示,如有用到他的地方请她吩咐。
特丽莎点头,笑道:“我会的。”
另一边。
幽蓝的水波荡漾,和煦的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
克莱斯特手指抚着喉咙,微微张嘴,感受气流从胸腔涌上,穿过喉管,在两副声带和上面瓣膜的作用下,震荡出如海浪般的声波。
他控制着声带和瓣膜的细微变化,发出了一声音量极低的变换了几个音调的“呜——”
如此尝试几次,他放下手指,攀在泳池边沿的壁垒上,对着朝阳眯起了眼睛。
她的魔药真的有用。
两副声带已好了大半,原本干硬发黑的声带也重新变得柔软鲜红,其上的瓣膜也恢复了许多,脱落的地方也都开始生长起细小的瓣芽。
他能感受到每一小片瓣膜的欢欣。
只是毕竟伤了太久,还未完全复原,某些精细的调动仍让他觉得吃力又迟缓。
但比起完全无法发声,这已经好太多太多了。
银白的残尾在水波里轻摆,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克莱斯特缓缓笑了下,游到泳池的另一边,按响了特丽莎为他装的铃铛。
清脆的铃响当即在房间内回荡。
正在削苹果的森珀抖了抖耳朵。
他“嗯?”了一声才反应过来是克莱斯特按响了铃铛。
森珀把削了一半的苹果和水果刀放在案台上,洗掉手指上沾上的苹果汁液,便往克莱斯特的房间走去。
在森珀心里,克莱斯特是仅次于特丽莎的好养活。不挑食,没有奇奇怪怪的忌口,也没有什么怪异的生活习惯。
哪怕他自己生活在水池里不便,也几乎很少按响铃铛叫他。
克莱斯特的存在感一直很低,如果不是惦记着给他吃饭,森珀可能会忘了同一屋檐下还有一个曾经让他戒备非常的海妖。
也正是因为很少叫他,所以当克莱斯特按响铃铛,森珀就立马往他的房间走去。
也许他有什么急事。
特丽莎还说让他今天有空多和克莱斯特说说话,他原本打算削完苹果就过去的。
门外,鹿兽人嗒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克莱斯特听到对方清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怎么——”
“了”字还未落地,克莱斯特忽的张口。
音浪如绵波般从他口中吐出。
他半坐在泳池边,微昂着头颅看着紧闭的门扉。
清朗的歌声响起。
“尖牙,是神明赐我的祝福”
“利爪,是撕碎恐惧的礼物”
“侵略,刻在我骨血里永恒”
“野蛮,遍布我身体每一处”
“诗人称我愚者……”
声带上的某个瓣膜忽的开始颤动,克莱斯特蹙了下眉,调整声带和瓣膜的方向,他没再唱词,只哼唱一阵急过一阵的旋律。
从他开口唱出第一个字的瞬间,门外的森珀就停住了脚步。
溜圆的眼眸瞬间失焦,他垂下将要推开门的手臂,在门边停了一瞬,便如行尸走肉般,缓缓往厨房走去。
他直直朝案台走去,路上踢翻了小凳子也一无所觉。
耳边的歌声旋律未停,鹿兽人如傀儡般慢慢低头,手掌向搁置在一旁的水果刀伸去——
就在这时,急促的旋律忽的变缓。
兽人的手指迟疑了下,转而抓起一颗已经削好的苹果。
他将苹果抓在手里,顺着来路一路僵硬的走进克莱斯特的房间。
妖艳的海妖他靠在泳池边沿,他已停止歌唱。神情冷漠的看着呆愣愣的鹿兽人将苹果放在池边。
“回去吧。”他说。
声音略带沙哑。
双眸失焦的兽人微顿了一下,便如他来时那样,呆板、僵硬的走回厨房,慢吞吞的坐在原本放小凳子的地方。
好半晌,窗外传来几声叽叽喳喳的鸟叫。
森珀倏的回神,他猛地晃了下脑袋,一脸懵的起身摸摸被地板冰得冰冷的屁.股。
我为什么坐在地上?
我刚才在干什么来着?
森珀愣了一阵,偏头,看到了案台上的水果刀和削了一半的苹果。
他的肩膀微微松了一些。
噢,我刚才在削苹果的。今天打算吃甜甜的苹果派。
可我为什么把凳子踢倒?
森珀皱着眉想了许久,什么也没想起来。
他抽了抽鼻子,不安的整整皮帽,满心疑惑的扶起被踢倒的板凳,捡起水果刀,继续削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