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光明与黑暗起誓,这样的契约誓言,一旦违背,将同时受到光明与黑暗的惩罚。
没有人会质疑这样的毒誓。
特丽莎把莫多老板扶起来,道:“我把森珀和克莱斯特叫下来,一会儿我把你们送到旅馆。你们在那里等我,等我把你儿子格雷恩救出来,我们就把他们一块儿送出城去。”
“你儿子被关在哪?”特丽莎问道。
“城郊!”莫多老板眼睛晶亮,圆胖的脸蛋颤动,“城北酒厂的仓库里。”
时间紧迫,特丽莎点点头,转身往楼上走去。
莫多老板忙不迭的跟上。
象牙白的扶手纤尘不染,莫多极有眼色的老老实实走在正中。
房屋二楼布局也与他印象中的大多布局无差,直到特丽莎推开一扇房门。
房间空旷,正中有一个其他人绝不会建的,占据了房间大部分空间的硕大泳池。
盈盈碧波之下,散开的墨团缓缓上浮,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大人从水中浮出,一双墨绿色的眼眸在他身上扫了一下后很快转回到特丽莎身上。
特丽莎当着他的面再次将轮椅掏出来放在泳池边,半跪在泳池边去捞克莱斯特。
“计划有一点变化,我先送你们去旅馆那里等一下,然后你们再出城。”
克莱斯特配合的伸手,下半鱼身从水里拖出,带起一串淅淅沥沥的水珠。
森珀原本紧贴门边的墙壁站着,见此正要上前,莫多老板先一步走到特丽莎身边,帮她扶好克莱斯特的轮椅。
特丽莎取了布巾去泳池里沾水,三下五除二再次将克莱斯特如先前一样包起来,套上长袍。
海妖湿法逶迤,特丽莎一边取出毛巾帮他擦了几下,一边挤开站在轮椅旁的莫多老板。
“大人,我来推吧。”莫多连忙道。
“不用。你推不动。”
这倒不是特丽莎的推辞。自救克莱斯特出来,饮食上从没苛待过他,他们住在这的几天里,已经吃掉了上百斤肉,其中大半还是克莱斯特吃的。
充足的食物和安逸的环境,还有发挥了作用的魔药以及德林的调理,克莱斯特已不是当初那副皮包骨头的干瘪模样,让莫多老板推他一路,他很可能真的推不动
而且,他的鱼尾自然垂落,真的只是推的话,难免擦伤。
想起他们离开时的那一幕,莫多老板不再多说什么。
特丽莎两手用力,端起轮椅。
轮椅离地一线,克莱斯特身体向后倾了下,原本把着下半扶手的双手向上抓了一下,正好紧紧按在特丽莎手上。
特丽莎垂眸,见海妖正抬头看自己。
表情茫然而又无措,既像是没有坐稳而有些后怕,又像是面对未知的未来而有些惶惶。
特丽莎安抚的笑了下,端着轮椅的手又向自己的方向倾了些,好方便他保持平衡。
随着她的动作,海妖又往后倾了些,半干的头发蹭贴在了特丽莎胸腹。
特丽莎没管,招呼莫多和她一起下楼。
虽然不像森珀那样挑剔,但特丽莎也是个喜洁的人。
他们靠得这样近,除了纺织物晒干后独有的那种让人想睡觉的味道,克莱斯特并没有嗅到其他什么特别的味道。
不同于上次被特丽莎抱回来,随着特丽莎下楼的脚步,克莱斯特清晰的感觉到了下楼时轻微的颠簸。
她的靴子与硬毯敲出有节律的咚咚声,克莱斯特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又听到了特丽莎的心跳。
一声一声,沉稳而又有力。
他微垂了眸子,松开右手,拉低了长袍的兜帽。
森珀早在特丽莎抱海妖的时候就已经先一步下楼,去后院牵马车。
等到特丽莎一行人出来的时候,同样干净整洁的马车已经安静的停在了门口。
特丽莎把克莱斯特抱上马车,森珀紧随其后。
轮椅搁置到马车板上,传来一点轻微的震动,特丽莎的手从轮椅把手与克莱斯特的掌间抽出来,回身去帮森珀撩开车帘。
克莱斯特的头往车门的方向偏了偏,随即不动声色的拢起手来。
莫多爬上车架,主动拉过缰绳,让特丽莎进马车休息。
特丽莎对他点点头,返回车内。
马车内空间本就不大,又有克莱斯特的轮椅占着,空间便更显逼仄。
森珀犹豫了一下,挤坐在特丽莎和车门之间的间隙里。
特丽莎为了方便出入,原本就坐得靠边,里面她预留给森珀的软座还算宽阔,她也没想到他会这样挤过来。
少年的胳膊腿紧紧塞在她与车门之间的缝隙里,甚至因为间隙太小,他的两条长腿不能放平还摞了起来。
他硬是把自己挤成了一块坨了的面片。
一片黑暗里,森珀就是直觉兜帽往自己的方向转了转。
特丽莎顺势往里让,一边坐到了原本留给森珀的地方,一边道:“怎么了?”
森珀嗫嚅着说不出来。
衣袖忽然被拽了拽。
特丽莎下意识回头。
克莱斯特另一只手拉开了一点车帘,皎洁的月光透过那一点细微的缝隙照亮兜帽下那半张脸。
他仍是笑着的,嘴唇翕动『可能小鹿是觉得这样你更方便照顾我吧。』
也是。
特丽莎点点头,又往里坐了一下。
她掏出隔音器,把隔音器托举在手中按亮。
无形的隔膜撑开,但相比于马车内的空间,隔音器撑起的圆还是太小了。无论她怎么转,都不能同时笼罩住他们三个。
特丽莎干脆的将森珀拉到自己身边。
森珀僵硬的坐着。
因为太近,他的脚再往前几公分就能碰到海妖长袍的下摆。
而衣摆之下,就是他的鱼尾……
森珀嗖的收回脚,试图将整条小腿都塞到软座下的空隙去。
一片黑暗里,特丽莎没看到他的小动作。她又略调整了下隔音器,隔膜才勉勉强强将他们三人同时笼罩住。
“一会儿我送你们去旅馆。你们在那里等一下,等我把格雷恩接过来,你们就一起出城去,”特丽莎解释道,“他会带你们去城郊找魔法师开私用的传送阵。坐标我一会儿到了旅馆写给你们。”
特丽莎转头对森珀道:“森珀,你的弟弟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你放心离开。”
森珀抿抿唇,重重点头。
特丽莎一向是个好说话的人,自他们认识以来,她几乎没有拒绝过他的请求。
他说想跟她进城,救弟弟出来,她便真的带上他一个兽人进城。哪怕因为带着他,她要受更多限制。
如今逼得她这样郑重,可能事情真的有些棘手。如果一定要做出选择,如果不能帮她,至少他一定不能拖累她。
森珀坐在那里,肩膀紧耸,肌肉僵硬,简直是将自己紧绷成了一张弓。
特丽莎笑了笑,试图缓和森珀紧张的情绪。
“你的部族是在森林里是吗?”
“嗯。”森珀点点头。
兽人领地里的土地大多不丰,他们族群所在的那片森林虽然不如人类领地里的那样繁茂,但也确确实实算一片森林了。
“那你应该会很适应你要去的地方,”特丽莎笑道,“那也是一片森林。”
“森林的主人是一只黑龙,是我的……”特丽莎顿了一下,“是我的朋友。”
听到即将去往的领地主人是一只龙,森珀脸上显出一种诧异的表情来。
“不过他应该不在,你们去了的话,也别害怕。这个季节正是果实成熟的季节,你们自己按需采摘就是了。”
特丽莎转头,对克莱斯特道:“那里有湖泊,你可以先住在那里。鱼也应该不少。”
还没等他说什么,特丽莎已经又转向了森珀。
克莱斯特刚刚勾起嘴角弧度落下了些,勉强维持在平和的状态。
她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从上车就在和那个兽人说话,这么长时间里就和自己说过一句。
那种她没在攻略自己的荒谬感又开始萌芽。
特丽莎继续对森珀道:“没有什么大型的猛兽,但也要注意一点。噢,对了,如果看到一座石屋的话,千万不要靠近。那附近可能有很多陷阱,很危险。”
森珀的肩膀已经完全放松了,甚至忽视了脚边的长袍。
他认真的听着特丽莎的叮嘱,将所有要点都一一记下。
挨着自己的大腿肌肉已经放松,特丽莎见森珀放松下来,笑了下最后安顿道:“你我还是放心的,就是我记不太准湖泊的具体位置。传送的坐标可能会有偏差。”
“所以到时候要麻烦你和格雷恩一起先把克莱斯特送到湖里去。应该不会很远。”
“以防万一,一会儿我回来之前,你要再帮他重新打湿毯子。必要的话要带干粮和尽可能多的水。让老板和你一起准备。”
森珀刚刚放松下去的肌肉,又一点点绷紧了。
克莱斯特嘴角的弧度松懈了些。他放松了身体,将脊背靠在椅背上,原本捏着特丽莎衣袖的手也松开。
这样才对。兜兜转转,重点还是在他身上才对。
特丽莎说完了要嘱咐的话,马车也很快驶到了莫多老板的旅馆前。
莫多丢了儿子无心营业,旅馆今日闭门闭了一整天。
眼下旅馆内无人,特丽莎抱了克莱斯特下来,和森珀一起回到了他们熟悉的那间房间里。
房间的门已经新换了。
新木做的门颜色更浅,偏白的木门散发着木质特有的香味,混着旅馆内原本杂乱的气味,实在算不上好闻。
特丽莎把克莱斯特放下,紧跟着老板来到那间他锁起来的房里。
她初来时,老板说这里长租出去了,特丽莎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这样来到这间房间。
莫多从重重锁柜里,翻出了个木匣递给特丽莎。
特丽莎接过,将木匣收到了储物戒指里。
她对老板点点头,在浓浓夜色里走出了旅馆。
秋日的夜总是凉的。
寒意和水汽像穿过了衣服贴在了她的皮肤上。就连月光也冷冰冰的让人发慌。
特丽莎将自己跑乱的头发重新在脑后高高扎起,从储物戒指中取了顶无檐的软帽,连同头发一起扣在脑袋上。
不多时,莫多口中那个仓库的顶就出现在她眼底。
准确的说,那有三间连在一起的仓库。仓库边围了一大圈围墙。围墙上的碎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特丽莎小心的靠近仓库,在围墙边听到里面有锁链拖动和猎狗啃骨头的声音。
特丽莎绕着围墙走,根据狗啃骨头的声音和仓库露出的尖顶估算着距离。
约莫差不多了,她退后几步,助跑,起跃,蹬着墙壁如一只矫健的猎豹一样稳稳的落进了庭院里。
如她所料,她落的地方刚好是狗视野的死角。狗子警惕的站起来,却没发出吠叫。
出乎她意料的是,这里似乎也是整座仓库的死角,一个叼着烟卷的男人正在放水。
男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惊到,烟卷从口中跌落。他下意识抬头,还没等看清什么,一个拳头便携着劲风直冲面门!
拳头裹挟着巨力,似乎让他在拳与脸接触的瞬间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连痛觉都没来得及感觉到,男人便眼前一黑,直直往后面倒去。
特丽莎眼疾手快的揪住他的衣领,让男人慢慢倒地。
这里据说是一家酒庄的仓库。三间仓库是用来暂时存放酿酒的原料的。
特丽莎跃进这里,也觉得这里应当是存放酿酒原料的仓库。
空气中有大量成熟麦子堆叠散发出的麦香。
仓库前方有大片空地,似乎是用来晾晒麦子的场地,如今上面也散落堆叠着麦穗。
特丽莎不远处还有一个半拱的狗窝,只是不知道是天太冷了狗不愿意出来,还是只是一个空窝。
特丽莎捡了颗小石子,往狗窝前一丢。
安安静静。无事发生。
围墙靠近铁门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房子,透过木头之间的缝隙,漏出几缕昏黄的光。那里应当是看门人的居所。
她目光看向那里的时候,正巧一阵风吹过,没关严实的门被晃晃悠悠的吹开。
一片昏黄里,空无一人。
特丽莎的眉头微微蹙起来。
她原以为,这里不说狼窝虎穴,也该是西蒙拍卖场那种级别的,哪怕没有魔法师,至少也该有十几个守卫战士的。
可这里的防备力量出乎意料的简陋。
一堵可有可无的围墙,大门上一个粗糙的魔法阵,院子里栓了一条狗,还有这个一拳就倒的看门人。
甚至没有亚兰德家里防备得严密。
特丽莎从地上站起来。
还好她收了力道,只是将人打晕过去了。
特丽莎又捡了几颗小石头,绕过仓库,贴着墙根的黑处小心的往狗窝边上蹭。
直到距离狗窝还有三四步远的地方,特丽莎从手心搓出石头,往与她相反的墙上弹了一颗。
石子撞击砖墙,发出清脆的声响。
原本已经卧下去的狗立马警觉的站起,眼睛往那边看去,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呼噜声。
特丽莎紧跑两步,从黑暗处跃出。
狗子闻声回头,呜汪的汪还没汪出来,就被特丽莎按住了嘴巴。
“辛苦你先当会儿哑巴。”特丽莎一边小声说,一边取了根布条将狗嘴绑住。
狗子瑟缩的伏低了身体,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哀鸣。
特丽莎顿了下,手刀在狗的脖颈处比划。
她拿不准打晕一只狗需要多大的力气。
动物天生的直觉让狗子感觉不妙,它四肢连带着下巴一起伏贴在地上,滴溜溜的眼睛可怜巴巴的看着特丽莎。
特丽莎用食指点点狗头,警告道:“不要出声。如果仓库里没人,我一会儿就来给你解开。不过你要乱喊,我就只能试试了。”
特丽莎站起来,狗子果然没有出声,仍旧趴在地上哀哀的看着她。
她往后退了几步,见狗子仍旧没有出声,几步跑去仓库前。
仓库上都挂着沉重的大锁和粗壮的铁链。
特丽莎附耳听了听,没有听到任何一间仓库里有声音。
她毫不犹豫的取出自己的大剑。
月光之下,剑身鲜红如血,剑刃却闪着令人胆寒的锋锐冷光。
一声脆响,沉重的大锁和铁链应声而裂,重重的砸在地上。
特丽莎推门而入,借着月光快速巡视了整间仓库。
堆满了整齐的麦子,几乎没有视野死角。
特丽莎不放心,又认真在仓库内走了一边,时不时蹲下身用手臂在麦堆里搅一搅。
没有。
这间仓库里没有人。
如此重复。
第二间仓库里也没有人。
直到第三间库房的门锁劈开,几乎是刚一踏进仓库,她就敏锐的发觉这间仓库与前两间不同。
这间房间里堆叠着压实的捆成块状的麦杆。
麦秆块与麦秆块叠摞得很高,几乎顶到了房顶。
特丽莎走近麦秆块,细细查看,还伸手按了按。
麦秆上的细渣簌簌下落,特丽莎两指并拢捻了捻。
这个手感确实是麦秆块无疑。
她贴着麦秆块边走边想,直到走到门边麦秆垛,她停住了脚步。
光线太暗看不分明,但这里似乎比别处更黑。
特丽莎取出了一块魔晶。
幽幽的蓝光照耀之下,证实了特丽莎猜想。
只有一层麦草虚掩着的,是一个狭窄的只容一人通过的通道。
特丽莎毫不迟疑的走进。
在一片麦垛的迷宫里,最终看到了倒伏在其上的年轻人。
是格雷恩。
特丽莎紧走几步,半扶抱起他。
格雷恩似乎被灌了魔药,身体虚弱无力,但意识还算清醒,看到特丽莎脸时,无尽的恐惧悉数有了出口,泪如雨下。
“你别哭。我带你出去。你爸爸他在等你回家。”
格雷恩用尽全身力气试图点头,可惜也只是让脑袋微微偏了偏。
麦道太窄,特丽莎只能侧扶着面条似的格雷恩,艰难的往外走。
她实在想不通,明明抓走了他,明明关起了他,为什么这里的守备这么弱?
直到她扶抱着格雷恩从仓库里出来,看到了皎洁月光之下,银甲的骑士——道格·托马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