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手被手铐锁在身前,大半张脸被带血的口罩遮住的白发少年沉默片刻,最终还是点点头了。
虽然他是否同意并不重要。
一开始和江户川乱步互怼的年轻警察满脸希冀的看着带队来的老警察,掩盖不住语气里的讥讽:“队长,反正也没什么急事,不如让这名犯人试试,万一又是个天才呢。”
老警察挥挥手,同意了。
因为这位侦探少年和和服的武士,是当地有名的侦探组合,一出道就破获大案无数,声望甚至高于警察,局里早想搓搓他们的锐气了。
没人觉得一个少年犯能破案,警察们自以为看透了真相,因为江户川乱步挂不住脸,以为警察不可能允许犯人破案,才胡乱一指。所有人都在等着看热闹。
青池涟央被允许带到刚刚的凶案现场。
发生案件的是一条小巷。
路的两头都被黄色的警用隔离线封锁,尸体也被抬走,但还有许多居民围观。
青池涟央第一眼就看见墙角的一只耳环。
它孤零零的躺在地上,在离尸体很远的地方,几乎要离开小巷范围,被挂在一棵草上,那是只环状耳环,底端沾了一点血,很旧了,亮色的银环已经掉漆。
江户川乱步知道自己找对人了,脸上闪过一抹满意。
年轻警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拾起那只耳环,诧异道。
“这……”
这不是凶手左耳戴的那只耳环的同款吗?
江户川乱步就是路过时随口叫出“那位戴着单只耳环的小姐”,凶手才情绪崩溃被发现的。
搜查现场的人为什么刚才没发现?
“因为你们都是废物啊。”江户川乱步毫不客气的指出:“不仅这里,还有好多重要线索都被漏掉了,你们在警察学院学的都是垃圾吗,啊,不好意思,就是。”
他曾在警察学院就读过,学校的规定又严格又没用,人际关系还特别麻烦。
十三岁的江户川乱步不过是指出舍监混乱的私生活,就被对方恼羞成怒的赶出了学校。
直到他遇到福泽谕吉。
并和对方搭档,成为了远近闻名的侦探组合,日子才安定下来。
年轻警察语塞,他不服气:“就这一只耳环,凶手完全可以说是不小心掉到这……”
他话语戛然而止,因为想起了耳环上沾了血——只要回局里一验,就能知道那耳环是谁的,血是谁的了。
单这一项,凶手就推脱不掉他与死者有关这件事。
加上被江户川乱步叫出名字后的情绪崩溃外漏,几乎可以定罪了。
江户川乱步鄙夷的看他:“还不算太蠢。”
年轻警察转念一想。
如果没有这个赌约,他们会不会永远不知道这里还躺了一只是重要证物的耳环。
这个案子其实并不复杂,死者是一名男子高中生,死因是胸口中刀导致的失血性休克,死亡时间是放学后,尸体很快被遛狗的居民发现并且报警。
凶器就在死者胸口,是一只小巧的水果刀,地面很干净,除了死者脚下一小片没什么血迹,死者的书包被翻找过,很乱,书、便当盒什么的散落一地,书页被风吹动,又向后翻了一页。
听完警察读的卷宗,青池涟央立刻得出来了答案。
“凶手是个女人。”
他似乎很久没开过口,声音沙哑,还带着孩童初学语言时的生疏。
“比死者要高一点,身体不好,很胆小,很漂亮,染金色长发,犯案时穿着细头高跟鞋,经济状况不太好,职业大概是……风俗工作者。”
“这是一场激情杀人,死者偷了对凶手来说很重要的耳环,以此威胁凶手到这个小巷来达成某种目的,并自己从书包里拿出夹在书里的照片挑衅凶手。”
“照片现在应该已经被处理掉了,去周围能生火的地方问一问,还能找到灰烬和碎片,凶手第一次作案很慌,大概率会返回现场。”
书的夹层有细小的折痕,说明夹过东西,看书包散落方向和被白线圈出的尸体,说明书包是死者自己打开的。
不过被慌乱离开的凶手踢了一脚,所以东西很乱,看起来像是抢包,因为书包带上有个尖头高跟鞋踩出的白印。
金色长发地上就有,被书压着,很细一根。
至于为什么能看出是风俗职业者,因为那把水果刀的刀把上贴了很多双眼皮贴。
那东西很难清理,从数量看,不会是故意被贴上去的,还有颗粒很大的蓝绿色亮片粘在下面,职业女性不会用这种化妆品。
全中。
虽然青池涟央讲述时能省则省,但在场的人都听懂了。
老警察点点头:“凶手确实是周围花街的女人,金色长发,亮片眼影。”
“半分钟……”年轻警察目瞪口呆。
那家伙只大概扫了一眼,甚至没上手触碰证物。
看着江户川乱步的不屑,和青池涟央的冷淡,年轻警察开始怀疑这案子是不是真的很好破。
“哼。”江户川乱步瞥他一眼:“现场破案比玩把证据都列出来的侦探游戏还简单,那种给小孩子消遣的东西都能难住你们,果然是废物。愿赌服输,名侦探走啦。”
说着,就去扯福泽谕吉的袖子。
“快走,大叔,名侦探推理出水果塔巴菲快要卖完啦。”
被拉走的福泽谕吉看了眼被挂不住脸的警察押上车,一个踉跄的摔在桌椅上的青池涟央。
从案发到破案,对方表现的一直都很冷淡,唯独在被扶起时露出了极其厌恶的神情,不解道。
“他是犯人吗?”
拥有不输乱步的洞察力,还有叙述的组织语言的逻辑能力,这样的人,怎么会被警察轻易抓到,还有,乱步最开始和那个少年说的是。
‘洗清嫌疑’
但他们对视了一眼,乱步就放弃了这个说辞,还说了句‘怪人’。
对待福泽谕吉,江户川乱步还是很有耐心的:“不是,但他想让警察认为他是。”
笨蛋的神奈川警察对待案子很糊涂,素来是能糊弄就糊弄,能以自杀结案绝不认真调查。
呆在现场,还这幅冷静的样子的青池涟央大概率会被直接认定为犯人。
而他很明显有为自己洗清冤屈的能力,但他没有这么做。
那就只能是——
青池涟央想被拘留。
至于他要进监狱做什么,江户川乱步就不没兴趣探究了。
名侦探只对甜品和案子感兴趣。
福泽谕吉一怔,理清了江户川乱步的意思:“他想进监狱?”
高大的剑士一皱眉:“他想和黑手党搭线。”
横滨作为租界,受大战影响最大,恢复最慢。城市中黑手党横行,甚至将手伸进了这政府内部,混乱情况常人难以想象,居民生活水深火热。
因此,许多走投无路的流浪汉,无业游民都想加入黑手党,混个高薪工作。
但黑手党也存在鄙视链,他不可能什么老弱病残都要。
在这种情况下,就有人走偏门。
杀人-犯案,进监狱,混个‘穷凶极恶’的罪犯的名头。
这样的人正是黑手党需要的‘人才’‘亡命之徒’,比普通人会更受重用。
因此,警察的监狱是非法组织的人才市场这个说法,广为流传。
“嗯。”江户川乱步赞同了这个说法:“不过他的目的是横滨最大,最凶恶的犯罪集团——港口黑手党,进去也不是为了钱权,而是找人……找东西,反正和我们没什么关系啦。”
福泽谕吉不赞同的看着江户川乱步:“像他那样的人堕入黑暗,会给社会带来大麻烦的,就算是带着目的,也难免会被影响……”
“大叔!”江户川乱步不满的跺跺脚,他很不喜欢福泽谕吉指责都眼神:“当我下定决心要去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你觉得自己能拦住我吗?”
福泽谕吉不说话了。
心里却想着给乱步卖完甜点后查一查这个少年,在黑手党发现他之前将人捞走。
江户川乱步一眼看出自己监护人的想法,撇了撇嘴,什么都没说。
不是所有人都需要救赎。
大叔连这点都不懂,真笨。
*
警局。
咔嚓一声,冰冷的镣铐落锁,冻的人一激灵。
审讯室的灯光暗了下来,角落的红灯和直勾勾的视线却让人浑身烦躁。
口罩被摘走了,原因是审讯者要看到猎物的真实。
青池涟央强忍着颤栗,将头低下。
摘下口罩与他而言,相当于逼迫参观野生动物园的游客走下乘坐的汽车,让人心生烦躁。
为他扣上锁链的那个警察还年轻,被他浑身的血腥味吓了一跳,扣的歪歪斜斜,一部分衣袖别在铁环里,露出纤细腕骨下鼓起的暗红划痕。
青池涟央看着那些伤,心情稍微平复了一点,也只是一点。
好烦。
可是要完成计划……就要进黑手党。
——未成年以极残忍的手法杀害养父,被抓后不哭不闹,冷静自持。
这是很好的投名状。
他对这点也很笃定。
因为从青池涟央进入警局,就一直有若有若无的视线在打量他,那是人类在橱窗外挑选宠物似的审视、评估的目光。
因为就算是一手遮天的黑手党,从警局挑人,也是要付钱的。谁都不想做一桩赔本的买卖。
再就是……在警察闯进作家先生家之前,青池涟央还做了小手脚。
路遇案子,让犯人参与并非偶然,而是无数蝴蝶翅膀掀起的‘必然的巧合’。
让青池涟央觉得麻烦的是江户川乱步,而非破案。好在那个少年没点破他的小心思,也没发现任何不对劲。
在衣服遮盖住无人能看见的地方有些密密麻麻的小字。莫约二十几个,有的是沾血写上的,已经模糊不清,但有几个单词却是直接划破皮肤刻上去的。
——一个有极强洞察力的无主的人才。
他不信有黑手党能拒绝这份诱惑。
胖到满脸横肉的警官本来无精打采的托着腮坐在椅子上,看到审讯对象是个懦弱的少年,浑浊的眼底才升起一丝兴奋。对他而言,不管对方是否无辜,都是送上门的功绩了。
另一边的瘦高警察颧骨高高耸起,面向奸诈刻薄,他拿着笔,例行公事的审问着。
“姓名。”
“青池涟央。”
“性别。”
青池涟央一口气按照审讯的流程提前把答案说了出来,他受不了被拉长的审讯。
没有口罩,和人交流,对他而言每时每刻都是折磨。
“男,17岁,罪名是杀害养父,作案手法是将安眠药混进养父的啤酒里,然后等他药效发作,抓住他的头发撞击桌子让其脑干碎裂而死,动机是……”
他顿了顿。
“被长久囚/禁的反扑。”
瘦高警察抬眼,视线在少年精致的上半张脸上停留,随后嗤笑一声,眼里全是轻蔑。
“你知道自己的养父是什么人吗?”
青池涟央回答:“大作家。”
高瘦警察用钢笔帽敲了敲桌子:“所以——他那样的成功人士,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为什么要图你……一个要身材没有身材,要性格又寡淡傲慢的小鬼?而且那位受人尊敬的先生还是有名的好心人,三十几岁还没成家,只为资助你这个孤儿长大。”
“泼脏水来获取同情减少刑期也换个理由吧,你的说法根本不成立啊。”
他拖着尖锐又难听的嗓音说。
是啊,不成立。
他以不到一米七的身高能抓得动一个一米八几的成年男子,将其杀死的话就成立了吗?
青池涟央不信眼前的警察没看见他后脑的创口。
这样的活人……为什么还能堂而皇之的坐着那个位置指点天下?
青池涟央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心底毫无波澜。
从被警察押出房屋的那段时间,他观察了屋里的装潢,做出了以下判断。
这个世界的养父,除了被不知名人士残忍杀害,对‘青池涟央’做出的事情是一样的。
比起他被神明塞进了随便一具尸体体内,青池涟央更愿意将其称为重生。
那凭着他的记忆,那位作家先生做了什么?
——囚/禁,剽窃,立好好先生和大慈善家的人设。
真正的‘作家’其实是被收养的自闭症少年。
但没有人会相信。比起索然无味的真相,人们更愿意相信自己想象出的有趣故事。
坐在一边的胖子警察被同僚的难听声音惊醒,他打了个哈欠,假惺惺的打圆场。
“好了,藤田,小孩子嘛,杀了人害怕到胡言乱语也是正常的,那位作家先生收养的孩子有抑……抑郁症不是吗?我想动机应该是前不久的社会新闻,作家先生和一位美女主持人传出绯闻,这孩子害怕父亲抛弃自己,于是嫉妒心作祟……”
那张香肠一样的嘴唇还在一张一合,荒诞,可笑,丑陋,有无数佳肴从这张嘴入,化作高位上的满肚肥肠。
“如果没有你,你养父现在应该也有自己的孩子了,他和你没有血缘还愿意养你,真是大好人。”
“你明明有这么好的生活,这么好的养父,为什么还会得矫情的自闭症?”
“无病呻吟,想引起大人的关注而已,小孩子哪有那么多烦恼啊。”
青池涟央安静的听着,听着从脑海里,脑海外响起的音色各异的声音。
它们一言一语,最后总和为胖警察的絮絮叨叨,少年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平静的像是置身事外。
直到伟大的演讲家结束自己的推理,白发少年才点点头,声音冷淡低哑。
“判决书给我吧,我认罪。”
愚昧至极又自以为是。
活人大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