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秃带着未被抚平的怒气第七次站在了议会厅门口, 凶神恶煞的表情把门口两个守卫吓了一跳。
冷静、冷静、冷静!
莫生气莫生气,气出乳腺癌来没人替。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艰难地分析目前的情况。
已知, 每次她的死亡都会带来新一轮的轮回,并且永远开始于这个时间点, 不早不晚, 没有调整的余地。
而现在聊天系统不能用,她联系不上群友, 唯一的办法就是出城去找司露。
——至于群友之间的传送技能, 她之前也试过了, 仿佛也卡了bug一样,没有丝毫反应。
她要离开这个时间循环, 就必须先离开城市,去石林间找司露。
……至于找到司露后该怎么办,就不需要她操心了。
而要出城的话,三种方法,硬闯试过了,武力值不够行不通, 同理偷溜也不行, 门口的守卫大概率被德利拉克换成了一批精英守卫, 她打不过也瞒不住,根本没法硬来。
那就只能按照那些守卫们说的,拿着族长的手谕诓骗他们出城。
但是印章收在海茨拉克的病房里, 而按照上一轮的经历,会议开始前, 德利拉克那傻逼在他爹房间里逼逼了好久才出来, 而在她伪造手谕后, 还会冷不丁出现在门口直接拦住她。
看上去,三条路都被堵死了。
该怎么办?
她根本不擅长在死路中险象环生啊你丫的!
秃秃泄气地在路边找了个石墩子坐下,拿起一块石头在沙地上写写画画。
三种方法,比起前两种的硬碰硬,果然她还是在伪造手谕这一条路上想想办法吧。
德利拉克上一轮是怎么说的来着?——他说他在病房里就注意到有人在注视他。
也就是说,她的头发丝瞒不过对方,并且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个举动,才引起了对方的警惕,从而留了个心眼,在大门口逮住了她。
她需要在不惊动对方的前提下,偷溜进房间,伪造完手谕,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溜出城。
她懊恼地锤了锤自己的脑袋——早知道上一轮就多留个心眼,看一看德利拉克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病房了。
不然现在没法放头发丝在他周围查探,只能凭直觉猜测他什么时候出来,再偷溜进去。
锤到一半,她停了下来。
……不对呀,反正都已经在轮回里了,她有的是机会和对方耗下去,大不了浪费一次机会,再打探一次消息呗?
说干就干,秃秃从石墩子上跳起来,飞快地跑向了病房。
大门口的两个守卫就看到他们尊贵的大祭司阁下犯病一样锤了做了一通莫名其妙的动作,然后冲进了门里。
……发生了什么?
*
第八次。
秃秃揉了揉脖子——虽然在痛觉席卷前她就已经重开了,不至于产生什么痛到死去活来的阴影,但自己抹自己脖子的感觉总是不好受的。
德利拉克离开病房的时间已经确定,她踩着点,在不放出任何头发丝的情况下,顺利的潜入了病房,不再做任何多余行动,直奔书桌,伪造完手谕后,立刻出门。
从德利拉克离开到她伪造完手谕,整套流程下来十分钟都不到,德利拉克应该根本无法发现她的小动作。
出了议事楼的门她便打算直奔城门,还没走两步路,突然便有全副武装的兵士从中央楼中结队而出,把秃秃吓了一大跳,赶忙走小巷躲藏,绕了点远路。
等她再度走到城门口,拿出手谕给守卫看时,面前的守卫瞬间寒了脸色。
“伪造族长手谕,格杀勿论!”
秃秃:???
*
第九次站在议事楼门口,秃秃还是懵的。
什么玩意儿??
是她的手谕有问题吗?——不,不可能,前几次轮回中,这封手谕连议事楼门口的德利拉克亲信都骗了过去,没道理城门口的守卫会怀疑。
她想到了那群结队而出的兵士。
——手谕本身没有问题,问题出在那群人身上。
他们比秃秃提早到达了城门口,传递了命令,或许是用“印章被偷,凡是持手谕来的便是凶嫌”之类的借口,提早知会了城门口的守卫,从而使“手谕”不管用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秃秃简直想直接杀进病房给德利拉克一刀。
去你丫的!戒备心这么强干什么啊啊啊啊!!
“大祭司阁下……您在发抖,是身体不舒服吗?”门口的守卫走上前来,仿似忧心忡忡地关心她。
但秃秃知道这个人在几个小时之后就会跟着德利拉克逼宫。
“是啊,吾好梦中杀人,我现在是在梦游,一不小心杀了你可别怪我啊。”说着她亮起了手中的匕首,阴恻恻一笑。
守卫咽了咽口水:“……大祭司说笑了。”然后默默回到了岗位上,不再多烦她一句话。
看这反贼乖觉下来,秃秃却没有觉得心情变好,仍旧握着匕首在眼前默默比划着。
老实说,她现在的心情很糟糕,可能真需要杀两个人发泄一下。
无关群众不行,面前这反贼总可以吧?
意识到自己想了什么后,秃秃愣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觉得心情更糟糕了。
……完了,自己精神状况都快出问题了。
她强行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思考上一轮的操作中还有哪里可以改进的。
在德利拉克离开病房后,她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完成假造手谕的操作,但仍然赶不上他的反应速度,派出了亲卫,前去城门报信。
她又锤了一下自己——靠!上一轮应该看一眼那群卫队是几点几分出发的!
……
第十五轮。
秃秃站在议事厅门口,第一次没有唉声叹气。
她花了整整六轮的时间,完全摸清了在发现印章被盗用后,德利拉克的行动轨迹。
德利拉克会在离开病房的第十八分钟时发现异常——而且在秃秃的观察下,她发现德利拉克的“发现异常”十分古怪,像是有什么心灵感应似的,在路上走着走着走到一半,突然狠狠一怔,想到了什么般,立刻扭头折返回去,从而发现桌上的印章被动过。
……这是什么操作?你爹托梦告诉你房间里有人潜入了?
她也试过将桌上的一切都原封不动地摆放回去,甚至连写手谕的纸都自备了,保证一切与他离开时分毫不差,但还是没能逃过这傻逼的多疑心思——他仍旧发出了一模一样的追查令。
在发现异常后,他花了六分钟赶回房间,花了一分钟确认异常,又花了三分钟叫来亲信、下达命令。
之后命令传达到亲卫队,亲卫队出动,跨越半座城池,来到门口传递命令……一共又花了十五分钟。
——效率是真的高。
秃秃吐槽道。
也就是说,她需要在四十三分钟内完成潜入病房、伪造手谕、还原书桌、离开议事楼、跑向城门、出城这一系列操作。
时间有点紧,但是值得一试。
*
第十八轮。
秃秃气急败坏地回档到议事厅门口,怨气大到把城门口的两名守卫看得心中巨寒,刚想上前询问两句,便被她看了一眼。
这回连“滚”字都不用说,两人便自动在她过于吓人的眼神下缩成了两只鹌鹑。
之前算上的四十三分钟已经时间够紧了,没想到她用吃奶的劲跑酷了三轮,总算在时限内勉强出城后,竟然还有后续。
——那些追兵追上来了。
于是她这四十三分钟内需要完成的事情又多加了一条:甩开追兵。
我甩你个七舅老爷啊!!
她试图冷静下来思考自己该怎么更有效地分配时间,但发现还是冷静不下来。
——要不这轮先冲进病房给德利拉克那傻逼一刀,发泄一下怒火,下一轮再说?
说干就干,她深吸一口气,握着匕首正打算迈步时,突然被一个声音叫住。
“赫……咳,佩尔西斯?”
秃秃已经练就了“遇到不同事件下意识看一眼时间”的技能,发现自己这一轮在门口待得时间比前几轮都长,从而触发了新事件。
——碰到了正打算进门的阿布拉克。
她正想随便说两句话打发他以免浪费时间,突然脑中灵光一闪。
等等,阿布拉克?
于是,无意路过的阿布拉克就这么看着面前熟悉的青梅竹马顿了顿,随即在脸上挂起了一个古怪的笑容,朝他招了招手。
“你来得正好,我有事需要你帮忙。”
*
第二十五轮。
……秃秃其实已经快数不清自己重开多少次了,但这一轮至少看到了一些成功的曙光。
她计算出了“从进入病房偷印章,到出城跑到追兵追不上的范围外”极限情况下大致需要多久。
——五十八分钟。
这是在她让阿布拉克帮她想办法拖延住德利拉克的情况下,她能做到最极限的时间。
她需要阿布拉克帮她拖延至少十五分钟。
看着远处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以相同的姿势走来的青梅竹马,秃秃调整了一下情绪,走了上去。
五十七分钟后。
她终于跑出城了!她终于来到了城外的石林入口!她终于可以离开这杀千刀的循环了!!
希望的曙光就在眼前,身后的追兵还在路上,她一头扎进石林中,向着司露和钟离应该在的木屋跑去。
迷迷蒙蒙的雾气压在石林上方的天空中,沉闷压抑的氛围却没有冲散半丝秃秃心中的喜悦,在轮回了近三十次后她终于有机会可以脱离,没有什么能阻碍她现在的好心情。
——只除了这没有尽头的迷宫。
等会儿,迷宫?
秃秃向前跑着,眼前的石林却仿佛看不到尽头般,明明往常十几分钟就能走到的路,如今她兜兜转转了快半小时,却仍然没有看到自己的小屋。
头顶上方的雾气越压越低,她仿佛已经能感受到那闷湿的水汽,黏黏腻腻地裹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让她起了鸡皮疙瘩。
到了这一步,她终于也发现了不对劲。
……这个石林不对劲。
她陷入了迷宫中。
可是,为什么?
在她还没来得及思考完这个问题前,天空中的雾气终于压至她的头顶上方,真真正正接触到她的那一刻,她再次陷入了熟悉的黑暗。
*
秃秃站在议事厅门口,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茫然。
……有哪里不对劲。
不,哪里都不对劲。
为什么会这样?……她明明都已经做到了这样的程度,为什么还是不行?
如果说之前她所有的努力都是因为“前方有个可以达到的目标”的话,如今这个目标荡然无存。
她逃离了城市,回到了石林中,但没有人在那里等她。
她的救兵,她坚信着能帮她解脱困境的司露不在前方。
她找不到她了。
仿佛一个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攀上高山的人,一次次从崖壁上滑落,又一次次不折不挠地继续攀爬,终于在到达预想中的顶点时——
……发现那是悬崖。
上天无门,下地无路。
将近三十次的轮回中,一直是那个“出城后找到司露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信念支撑着她,但如今这个信念被现实打破,她只觉得体内一直撑着她的那口气散了,再也无法凝聚起来。
“……不太对劲……”
“……大祭司……”
“……佩尔西斯……”
有嘈杂的声音在她耳边纷扰着,她却听不进半句话,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与绝望。
“……佩尔西斯?佩尔西斯!佩尔!”
有熟悉的声音在叫她。
“……赫利俄斯!”
秃秃抬头,看到了那个焦急的脸孔。
那是一张她看了许多年的脸,从她还不是“佩尔西斯”起,这张脸便镌刻进了这个身体的记忆之中。
阿布拉克的嘴唇开开合合,似乎在说些什么,但她都没有听进去。
“……太吵了。”她伸手,不耐烦地堵上了他的嘴。
阿布拉克愣了一下:“……赫利俄斯!你回神了!?”
秃秃皱眉:“不要叫我赫利俄斯。”
“……好好,只要你好了什么都好。”
秃秃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坐在议事厅门口的石墩子上——在数十个轮回前,她也曾在此一条条地分析自己的困境与解法,却发现最终的一切都是徒劳。
阿布拉克正蹲在她面前,伸手抚摸在她的肩膀上,远处的两名守卫正不住地往这里瞟着,似乎在观察情况。
“你刚刚一直呆着,看起来很……守卫看你不对劲,正好我路过这里,我就……”
阿布拉克的言语之中有些语无伦次,但秃秃还是听懂了。
她摇了摇头,有气无力道:“我没事。”
“不,你有事。”
傻孩子从来读不懂空气,就这么和她犟了起来,“你怎么了?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秃秃叹了口气:“是有点事。”
阿布拉克看了她一会儿,犹豫道,“那我……能帮上你的忙吗?”
“……帮不上,没人帮得上。”
阿布拉克沉默了下来,半晌后再度道:“……真的一点点都帮不上忙吗?”
秃秃抬眼。
阿布拉克挠了挠头,“……哪怕一点点的小事都好,我能帮上,就像、就像你帮我计算公式一样,我也可以帮你……比如、比如……”
他想了想,他除了鼓捣公式和机关以外好像确实没有其他长处,而秃秃看上去,也并不在烦恼那些事。
他看上去更泄气了:“……比如,哪怕帮你端茶倒水也好。”
“端茶倒水就算了,”秃秃扯了扯嘴角,“真想帮我的话,不如帮我杀了你大哥吧。”
在阿布拉克震惊的神色下,秃秃又叹了口气:“……不,我开玩笑的。”
前面的轮回中,她不是没想过直接解决掉德利拉克,虽然对方的实力深不可测,但在有心算无心下,她倒也有很大的把握能成功。
杀了德利拉克也可以一定程度上实现她当时的目标——德利拉克一死,他的亲卫队难免陷入混乱,她可以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趁乱出城。
但是对于当时的她来说,相比起耗费几个轮回再去埋伏与算计德利拉克、再计算德利拉克死后她可以给自己争取到多少时间……等等复杂的流程,她选择将目标更直观地定为逃跑出城,毕竟有阿布拉克拖着他,对她来说也是一样的。
而现在,杀了德利拉克都已经没有用了。
她不再需要出城,一下子便失去了目标。
秃秃疲惫地摆了摆手,告别了阿布拉克,漫无目的地开始闲逛。
轮回了三十多次,她的神经时时刻刻都紧绷着,本以为达成目的便可以休息,却没想到如今她连希望都看不到了。
她该怎么办呢?
也不是没想过就这么离开议事楼,躲在城里,躲过动乱的这一天,让时间往后流动下去。
但转念一想,在德利拉克眼中,自己早已和阿布拉克绑在了一起,更何况自己在这么重要的宗族会议中突然失踪,肯定会引起他的怀疑——等他解决了他们,还是会将矛头指向自己。
今天不死,她也活不了几天。
她不怕死亡,但死亡却不能给她带来解脱。
她被困在时间罅隙之间,找不到解脱的方法。
秃秃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了许久,突然身后又传来了熟悉的列队脚步声。
——这声音她已经太熟悉了,这是德利拉克那队亲信的脚步声,他们曾经追着她跑遍了城中的每个角落,她熟悉到甚至不需要回头,光听脚步声就能分辨出领头的那人是脸上有一道刀疤的年轻人。
但这次她并没有做任何多余的动作,他们怎么又追了出来?
……就算是她缺席了会议,但她这次没有盗用印章,德利拉克没理由在这个关头派亲信追她吧?
“……出了叛徒……紧闭城门!”
隐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秃秃:?她这次轮回明明只是缺席了一场会议而已,不至于被打成叛徒吧?
她回了神,凝神听着身后的对话。
“……是拉克家族的三公子,那位阿布拉克阁下……不,现在该称呼他为叛徒了。”
秃秃:???
她下意识回头,快走两步跑上前去:“你说什么!?”
那亲卫看到她,愣了愣:“……大祭司?您怎么在这里?德利拉克阁下正在找……”
秃秃厉声打断了他的废话:“你们刚刚说什么!?什么叛徒?”
如今她还是名正言顺的大祭司,那亲卫只能如实禀报:“……阿布拉克……刺杀了德利拉克阁下,虽然被阁下反制了,但阁下怀疑他有同党,便派我们封锁城门。”
“……佩尔西斯大祭司?……大祭司?”
秃秃回神:“他现在在哪里?”
“德利拉克阁下在……”
“谁特么问你那傻逼!我问阿布拉克在哪!”
那亲卫被她的煞气吓了一跳,“不、不知道……德利拉克阁下说已经被看守起来……”
看着秃秃扭头就走的背影,亲卫好心在她背后提醒道:“大祭司注意安全!那叛徒可能还有同党!”
同党个鬼!他只有她一个同党!!
回程的一路上秃秃简直不知道该生气那傻孩子的死心眼还是鲁莽——正常人会因为朋友的一句话就去杀人吗!?到底谁的精神状况不行啊!!她都轮回快三十次了也没见她杀人啊!!
她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德利拉克的书房,“哐”一声踹门走了进去,把桌后的德利拉克震了一下。
他的身上包着绷带,看上去像是真的被阿布拉克伤到了——秃秃不知道阿布拉克怎么做到的。
“佩尔?你回来了?你下午没有去……”
秃秃没心思听这傻逼废话,“嗙”地一掌拍到桌子上,桌上的纸张散落一地:“阿布拉克呢?”
德利拉克愣了愣,有些无奈道:“……佩尔,我知道你在我们之间肯定会选择相信他,但这一次,真的是他先动的手。”
她当然知道是阿布拉克先动的手!还特么是她让他去动的手!
她不多言,只有唯一的问题,“他人呢!?”
德利拉克好声好气地给她解释:“你信我一次,佩尔,阿布拉克不是你平时看上去那么简单,不然他不会蛰伏这么多年,突然对我发……”
“噗嗤”一声,是利刃划破胸膛的声音。
德利拉克不敢置信的表情仍然凝在脸上,他瞳孔中甚至还有几分茫然,像是不明白为什么面前的人会突然拔刀刺向他。
“……难……”
他甚至惯性地说完了那句话。
秃秃面无表情地从他胸口拔出匕首:“因为我。”
德利拉克本就受了重伤,又被她猝不及防地当胸一刀,捅得又准又狠,当下便委顿在地。
秃秃蹲下身,把染血的匕首在他的衣服上蹭了两下,擦去了肮脏的血液。
她的脸上也被溅上了鲜血,覆着她冷凝的面庞,看上去十分可怖。
“因为我,因为我这个没用的人——我想杀你很久了,却一直懦弱地没能下手,如今连累了他。”
在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近三十次的轮回还是对她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她曾恐惧与抵触的杀人,竟也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困难。
她站起身,在书房角落找到了一扇暗门,按动了前几个轮回查探到的机关,暗门轰然而启,露出了墙后的密室。
阿布拉克正颓然缩在墙角,听到声音后下意识抬头,看到她后怔了怔,随即更加萎靡。
“……抱歉。”
秃秃没想到对方第一句话居然会是道歉。
她挑眉:“你道什么歉?”
“……我没能阻止你。”
“……哈?”
阿布拉克动了动,像是艰难地措辞了一会儿,终于开了口:“……我不知道你对德利兄长有什么误解……但你们都是我很重要的人……我、我知道你刚刚说的是真的,你是真的想杀死他。”
他熟悉佩尔西斯的一举一动,在议事厅门口她说着“玩笑”,他却知道,她是认真的。
杀意是藏不住的。
“我不希望看到你们……自相残杀。”
经历过将近三十次轮回,秃秃的脑子已经能动得很快了,“……所以你先我一步对德利拉克动手,却没有制他于死地,只是为了让他警戒,也为了阻止我对他动手。”
阿布拉克垂着头,没有否认。
“傻逼。”秃秃简短地评价了两个字。
阿布拉克抬头:“……佩尔,骂人是不对的。”
缺心眼的傻孩子到了这一刻,居然关注的还是“骂人是不对的”。
这句傻逼真的没有白骂。
她忍不住骂街:“你到底是有多傻才觉得你的计谋有用啊?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才看不清你大哥想对你动手啊!?你居然能傻逼到为了德利拉克那个垃圾选择自己跳入火坑吗!?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你成功了——你落在了德利拉克手上,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不会对他动手把你救出来啊!?傻逼傻逼傻逼!骂的就是你个大傻逼!!”
机关炮一样的骂街让阿布拉克愣在原地,半晌低了头:“……骂街是不对的。”
秃秃:……没救了,埋了吧,重开了。
她走上前去,伸手狠狠揉着阿布拉克的狗头:“闭嘴!!”
重开前,秃秃最后看了一眼他,突然感受到了这么多次轮回后,她以为早就消解了的遗憾。
“看你这又圣父又傻逼的样子,我走了以后你该怎么办啊……”
*
陷入黑暗后,秃秃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她已经经历了“死亡、黑暗、复活”的轮回数十次,连每次死亡后的黑暗秒数都已经刻入了她的DNA,她甚至曾有兴致地将这一段经历称为“断线重启”。
但这一次她断线重启所用的时间,与以往都不一样。
三秒钟过去了,她还在那片黑暗中。
“嘀嘀嘀——听得到吗?连上了吗?亲爱的旅行者花花,我是系统,就是一直帮助你们的那个系统,你听得到我说话吗?”古怪的电子音在她耳边响起。
秃秃愣了一下:“……系统?”
“对对,就是一直在帮你们完成任务的那个系统!你们最好的伙伴!”
秃秃:“……你居然是‘活’的?”
祂:……你他妈真不愧是那bug女人的朋友,开口第一句都是这种屁话。
祂清了清嗓子,“咳嗯,我当然是活的,你可以将我理解为系统的监管者,当然,我自我介绍一般直接说我就是系统,我受到这片大陆法则的限制,平时清醒的时间很少,一般只有在碰到……”
秃秃不耐烦地打断它:“废话太多了。”
祂:……妈的,谁告诉祂这姑娘是那群人中最软妹最好欺负的人的!?
“你碰到了系统的bug,我来救你出来。”
秃秃的第一个反应:“你怎么老出bug啊?”
祂:……这天聊不下去了!!
“你还想不想修bug了?”
秃秃:“这不该问你吗?修bug是你的责任不是我的,按理来说我被困在bug里那么久,你早该滑跪安抚我了好吧!?最狗的游戏厂商都知道修bug给补偿呢,你居然这点觉悟都没有的吗?”
祂:……这人怎么和那个bug女人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啊!还我好欺负的软妹啊!
祂选择直接跳过补偿的话题,“你的角色被安排在了千年前的渊下宫,但渊下宫这个地方有点特殊,你们族人天赋异禀,拥有强烈执念的人在死后,神魂不会尽数进入轮回,会留下一部分‘形体’在世间。”
“哦,所以修bug的补偿呢?”
“……而你是族中的大祭司,是天赋最强的那一批,所以更容易触发这个技能……本来你该在死后直接切换下一个身份,但因为触发了大祭司的技能天赋,这个世界的规则试图让你留下一部分‘形体’,因此你陷入了轮回——就是你们俗称的卡bug。”
“哦,所以修bug的补偿呢?”
“……想要修bug的话,方法也很简单,请你以不会留下‘形体’的方式死去。”
“哦,所以修bug的补偿呢?”
“你是复读机吗!!”
“bug、补偿。”
祂深吸一口气:“……给给给给给!!你要什么补偿?”
“救下阿布拉克。”
祂:“?啊?”
祂愣了一下,甚至没反应过来这名字是谁:“……你们朋友里有叫这个的吗?”
“不是我们群友,渊下宫的一个土著,造出太阳之车的那个,他哥要对他下手,我要你救下他。”
祂想了想,“我无法直接干涉剧情线,只能给你提供一些道具,还必须是在我的力量范围内能提供的……”
“你的力量是什么范围?”
“你群友们拥有的力量,就是我的力量。”
秃秃若有所思:“……我们的技能,就是你的力量分化出来的?”
“可以这么说,所以你想要什么道具?”
“……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我需要一份空白的协议,或者说契约,生效后便终生不能违抗,无法更改——我记得老六手上不就有岩神的一份类似的契约吗?”
祂思考了一下:“可以做到。”
达成了自己的目的,秃秃的语调也终于稍微软了下来,像是不经意间开口问道:“用‘无法保留形体’的方式死去后,我会被消除这个身份的记忆吗?”
“对,你们那个朋友,叫什么来着……不是已经试过了吗?”
“我这么多次轮回,你都看得到吗?你觉得什么方法才能‘无法保留形态’呢?”
祂下意识地思考了一下,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我看不到你那些轮回的经历,不然也不会在你‘死’后才联系你。”
“猜到了。”秃秃沉默了一会儿,她看着虚空中的黑暗,突然笑了一声,“哦对,还有,你叫错名字了,我叫秃秃,不是你说的花花哦。”
无人看得到的黑暗中,祂的表情骤然出现一丝裂痕。
*
秃秃第不知道多少次睁开眼,看着面前连几块砖都能数的清楚的议事厅大门,她深深叹了口气。
“……这可是个大麻烦。”
她在大门口等了一会儿,等到了按时出现的阿布拉克。
她走上前去,笑眯眯地和他打了个招呼:“很高兴再见到你,阿布。”
阿布拉克:?
他愣了愣,像是不习惯她如此的热情,伸手探上了秃秃的额头:“……你生病了?”
秃秃:……
她纠结了一瞬,决定不和傻孩子一般见识。
秃秃伸手拉起阿布拉克,将他拽到了空旷的街角,确保周遭没人后,放开了他。
阿布拉克愣愣地看着两人相连的手,秃秃叫了几声才怔然回神,“……啊?你说什么?”
秃秃无语道:“我是在问你,如果你想要在白夜国中藏一个东西,不止一天两天,也不止一年两年,至少要完好保存地渡过千载岁月,你会选择什么地方?”
阿布拉克挠了挠头:“……是什么脑筋急转弯吗?额……史书里?”
“……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她叹了口气,“你还是不开窍啊。”
阿布拉克认真想了想,“如果不是脑筋急转弯的话,可以在一个文明之中延续上千载的东西……只有一个文明的标志性建筑了吧。”
秃秃笑得眯起了眼:“Bingo!”
得到了与心底所想同样的答案,秃秃又认真地看了面前这青年一会儿。
这是她从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眼看到的npc,甚至在莫名出现的系统bug与时间错位中,阴差阳错地陪他生活了数年。
除了群友以外,这是她生命中第一个陪伴了她如此多时间的“人”。
阿布拉克被她静默的眼神看得有点奇怪,“……赫利俄斯,你怎么了?”
秃秃第一次没有纠正他“赫利俄斯”的称呼:“只是想和你说……如果有机会的话,去看看你的父亲吧。”
阿布拉克愣了一下:“可是大哥说,父亲他……”
秃秃本想多提醒他几句德利拉克的狼子野心,但想到从系统那里得到的道具,又想到上个轮回中,这傻孩子宁可牺牲自己也不愿意怀疑自己的大哥……
她摇了摇头:“不,你的父亲一定会想见你,你的大哥……在今天后也会同意你去见老族长的。”
“诶?这样吗?”阿布拉克像是松了口气,“那可太好了。”
秃秃看着面前这个数十年如一日的“天才”——天生勾心斗角的蠢材——再度叹了口气。
“……傻子。”
阿布拉克已经被骂习惯了,摸了摸鼻子,并不反驳。
秃秃向他挥了挥手:“那我先走了。”
阿布拉克愣了:“宗族会议……”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宗族会议就不去了。”
阿布拉克有些急了:“可会议结束后,我还有事要和你说……”
秃秃怔了一下,突然想起来,在她已经数不清的轮回之前,在她参加完宗族会议后,阿布拉克似乎确实试图叫住她。
但她每每都有更重要的事,没有应答。
她摇了摇头:“抱歉,我还有更重要的事。”
她一直都有更重要的事。
“……没关系,那就等之后再说。”阿布拉克善解人意地笑了笑。
秃秃没有回答这句话,又最后看了他一眼,走入了渊下宫的人造阳光下。
*
数千年后,稻妻社奉行,神里家家主书房。
“……兄长还在研究这几份从渊下宫带回的文献?”
神里绫华放下茶水,看向正在桌后挑灯夜读的神里绫人。
“怎么是你?夜深了,该休息了,这些事让托马做就是。”神里绫人无奈地看向妹妹。
神里绫华抿唇一笑:“托马被兄长派去破解机关了,兄长忘记了?”
神里绫人怔了一下,揉了揉眉心:“……抱歉。”
神里绫华摇摇头,坐到了他身旁:“恰巧前段时间的事情告一段落,我来与兄长一同研究。”
桌上摊着四五份泛黄的文书,一眼看去便年代久远,历史的气息扑面而来。
当初下渊下宫找司露时,神里绫人一路行至大日御舆,虽然没有刻意探索,但是毕竟行进了大半个渊下宫的地界,零零总总带回来了不少文献与古怪的小玩意儿。
桌上这几份是保存完整的史书资料,托马那里还有一份他从大日御舆顶部的凹槽后找到的机关盒——也不知道什么样的白夜国人才会做这么大逆不道的事,将他们视为圣物的大日御舆挖了个洞,将东西藏在了里面。
但也正因为这是族中圣物,在如此显眼的地方整日高挂,被人瞻仰了千年时光,却从无人发现在它的背后还有这么一个小玩意儿。
直觉告诉神里绫人,这里面绝对有什么重要的事物,便拿了回来,扔给了托马,让他发挥地头蛇的作用,找稻妻的能人异士破解。
有了神里绫华的加入,兄妹两人的破译与翻译工作进展十分顺利,没过多久,几份文献便零零碎碎地翻译了个大概。
神里绫华看着面前的那一份文件,执着扇骨在掌心敲了两下——那是她思考时习惯性的动作。
“……原来早在数千年前的白夜国,便已有了‘契约’这种东西了吗?”她看着纸张上的文字,沉思道,“不过,内容有些……骇人听闻。”
神里绫人勾了勾唇角:“骇人听闻?还有比‘太阳之子’的故事更骇人听闻的吗?”
神里绫华叹了口气:“……不,这或许便是,太阳之子这份‘传承’的前身。”
她伸手指了指神里绫人面前的一份文书:“兄长那份资料上曾说,白夜国更名后的第一代族长德利拉克,乃是‘上天降兆’的天选之人,在替前一任病危的族长祭祀之时,曾碰到大日御舆大放光芒、圣光照耀的‘异象’,甚至当天还出现了‘如开天辟地般的震荡’。”
“不错。”神里绫人点点头。
“……等等,大放光芒……”
那是其他文书中曾经提起过的,“太阳之子”进入大日御舆后才会出现的现象。
神里绫人一点就通,“你是说……?”
神里绫华叹了口气,将面前的“契约”推到了神里绫人面前:“这份‘契约’,是由那位德利拉克族长与一位名叫‘佩尔西斯’的大祭司签订的——虽然从你带回来的白夜国历史文书中,没有任何那位大祭司存在的迹象。”
神里绫人将面前那份契约看了良久,缓缓摇头。
“终身不得对阿布拉克下手……”神里绫人哼笑一声,“……这才是‘太阳之子’制度成立的真正原因吗?”
神里绫华没有说话,她并非养在温室中的娇雀,但在神里绫人的可以保护下,却也甚少接触如此赤|裸|裸明晃晃的人心险恶。
“……将‘太阳之子’推在前台承受谩骂,再借这群孩子的手,除去自己立了誓言终身不能下手的死敌……”良久,神里绫华皱眉,“太……”
她不习惯说人坏话,便就此住口。
神里绫人还想说些什么,突然书房的门被敲响。
“进。”
托马走了进来,手中还托着一只打开的机关盒。
“打开了?”神里绫人抬头。
“是的,里面有一封信,但并非以提瓦特通用语书写,也不属于任何现存文明的语言。”
“深渊文字呢?”
“比对过了,不是。”
神里绫人接过那封信件,确实是从未见过的字体,细看起来,与古璃月语有几分相像之处,却又并非相同。
托马知道他们家主在想些什么,“确实与古璃月语相像,但找了几位专家,都无法破译。”
神里绫人看着纸上的字迹皱眉:“总觉得……应该在何处见过类似的字形。”
但一时想不起来了,神里绫人收起那份书信,看向托马。
托马意会,将另一份东西从怀中取出:“还有家主大人用留影机拍摄的照片——大日御舆底下的碑文,已经破译了。”
神里绫人接过相片与纸张。
在渊下宫地底深处,祭台之上的最高处,石制圆盘屹立了千载——那是白夜国“神灵”的象征。
他们向神灵祷告,神灵短暂地回应了他们,却并未给予他们救赎。
于是人类站了出来。
集当世最高人类智慧而成的“神迹”,耸立于整个国家的至高之处。
没有“神明”,大日御舆便是他们的“神明”。
它分割了白日与黑夜,见证了肮脏与赤诚,忠实地镌刻下了千载前被湮没在历史罅隙中,那位如此才能的伟人,终其一生未能传达的话语。
“致白夜国最伟大、最美丽、最聪慧、最圣洁……等世间最美好的词汇都无法赞美万分之一的,赫利俄斯,白夜国时任大祭司,佩尔西斯。”
神里绫华看着那份大日御舆的碑文翻译,突然惊呼出声:“赫利俄斯是人名?但这在他们文化的记载中,那是太阳之意——不然也不会将这个名字镌刻在大日御舆的制造者之前啊。”
是太阳之意,也是太阳女神之意。
也是有人排除了千难万阻,终于实现的执念。
“大日御舆不是我一个人的作品,没有她的襄助,它在三年前根本无法落成。”
“世人需要记住你,同为大日御舆制造者的你。”
“我会将你的名字,刻在我之前。”
故国消亡,文明残破,唯有两个鲜艳的名字,在神迹之上铭刻隽永。
——赫利俄斯、阿布拉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