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小祕的瞌睡虫一下子就跑了。
他精神奕奕地看着天青釉长方花盆里的阿玛, 这里摸一摸, 那里挠一挠,搞得玄烨不得不出声制止。
“有事情就说,别搞得朕全身发痒。”
若是从前的玄烨,早就被这种不敬的行为惹怒了。可是这几个月相处下来, 他越来越发觉到这个“梦境”中的不对劲。
先前小团子提到的黄履庄, 他已经派人查过。此人确实是在扬州城中,只不过还是个十岁的稚童。
玄烨原本以为是自己想多了, 哪里知道,黄履庄实力确实惊人。
这个小少年有一脑袋的奇思妙想, 还没有正式去过书院, 却凭自己已经开始研究起自动灌溉装置了。
少年皇帝如今正是一腔热血时, 励精图治, 奋发向上。他有精力, 也有能力去畅想未来。当即命人将黄履庄带进京师, 筹备着好好叫人才发挥该有的作用。
本来单单这么一桩事, 玄烨还只半信半疑,谁知小家伙又提醒他赫舍里皇后生子有危险。玄烨不免想到赫舍里氏的身子确实弱了些, 还神经紧绷了一段日子,特意叮嘱赫舍里氏先调养身子。
跟着小家伙在梦里堵了许多奇怪的天书,玄烨已经明白了,妇人太早生产, 不是一件好事。
他心中暗下决定,原定这两年叫皇后生子的打算暂且搁浅吧, 等过几年, 她调养好了再说。
到那时, 他要给他们的嫡子取名“保成”。
皇后定会喜欢。
玄烨没有意识到, 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被这个梦中的儿子带偏了。
胤小祕呢,面对他的少年阿玛可一点都不带害怕的。越发兴奋的将一张小脸凑过去,突发奇想问:“阿玛,你见过人参吗?”
玄烨不屑一顾:“朕自然见过。”
“就是那种有须须的人参,你也见过吗?”小团子好奇,“阿玛最近好像长高了。叶子下面冒出一截老树根,底下还有许多须须呢。”
玄烨之前都没法看见自己长什么样,如今听小团子一描述,也有些疑惑:“听你这么说,倒是有些像人参。”
而且最近他总觉得精力不够用呢,莫非就是养人参须的原因?
少年皇帝难免想到了养心殿书案上那盆小人参。
不过是随手救下来的,瞧着跟梦里的小不点儿有些像,一不留神,他就认了一盆人参做儿子。
怎么自个儿还真的变作人参了。
玄烨还在胡思乱想,试图理清楚其中的关系。胤小祕却想到了二筒说的话——
本命人参须才能扭转生死之事。
小家伙雀跃问:“二筒,我要是拔了阿玛的须须,他不会死吧?”
二筒很想告诉他真相。
玄烨能够跨越时空与胤祕对话,借助的本来就是小家伙的力量。取得多了,他们之间这点微弱的联系慢慢就会中断了,甚至,可能还会产生一些他也预估不到的影响。
很可惜,它只是个系统,上回挨过一次惩罚之后也学乖了。
二筒淡淡:【不会死,但要少拔。】
胤小祕得了肯定的答复,开心极了,对着玄烨伸出了罪恶之手。
玄烨察觉到便宜儿子没安好心,却只能不疼不痒威胁两句,然后眼睁睁看着胤小祕扒拉扒拉土壤,眼疾手快,毫不留情地拔了它一根裸露在外的须须。
到底还是少年人心性,玄烨疼的“嗷”一声叫出来。
小团子丝毫不心疼他阿玛,双手捧着短短一根人参须须,还有些嫌弃:“阿玛变娇气啦,从前我拔你胡子你都不吭一声的,还反过来打我屁股呢!”
玄烨:“……”朕才多大,什么时候蓄须了?
玄烨心中隐隐浮现一个荒诞的猜测,他有些不可置信,强忍着被人仿佛生拉硬拽撤走一根胡子的疼痛,询问幺子。
“以前?”
小团子一怔,歪着脑袋:“是以前呀,但是,对阿玛你来说应该算是以后吧。”
玄烨整棵草抖了抖,鸡皮疙瘩掉满地。
果然……
最不可能的猜想成真了,他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
九月的雨落下来,有一种润泽万物的安心感。
桅灯两盏,立在船头。船上的小太监们又挑了四五盏行灯,撑了伞,赵昌这才护着胤祕上了船。
若非小家伙一脸严肃表示事关四嫂的安危,一定要去九洲清宴,赵昌银翘他们都是不肯的。
小雨滴在伞沿上,十分有节奏感。
小团子被这雨声搞得犯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强撑着等到船靠岸,率先冲上岸往九洲清宴里头奔。
园子里就这点好处。没有敬事房和起居注管着皇帝,连带着胤祕这样的阿哥也能松快一些。
小家伙身后缀着一群太监,赵昌撑着伞愣是追不上,生怕小主子淋雨感冒,急得不行。
守在九洲清宴的侍卫们瞧见是小阿哥来了,连忙放了行。
胤小祕一路畅通无阻到了主殿,远远就看到苏培盛立在抱厦底下守着。
廊下宫灯长明。
小家伙脑袋和外袍都被雨水打湿,发辫上也湿漉漉的,眼睛却很亮。他激动的压制着自个儿的声音,冲苏培盛道:“苏公公,皇兄睡了吗?我有天大的好消息告诉他!”
苏培盛心疼的念叨一声,慌忙迎上去将胤小祕护着送进了抱厦底下。“哎呦喂,这下着大雨,摸黑的天,多危险哪!阿哥爷便是要来,也该准了赵公公给您撑着伞才是,奴才瞧着赵公公追都追不上您,伞都白打了。”
胤小祕挠了挠头,这才反应过来自个儿太着急了,忘记考虑赵昌在后面有多担心了。
他回头冲赵昌笑了笑。
苏培盛一边把他往进引,一边小声道:“万岁爷正在忙营田水利府的事儿呢。奴才先带您换身衣裳,喝一碗热牛乳暖暖身子。”
胤小祕终于觉出身上冷了,抖着身子点点头,进去前还叫赵昌他们快去茶房也暖一暖。
小家伙一进屋里,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胤禛方才就听到外头有什么动静,这才抬脚迈出稍间,就看到这一幕,惊讶之后皱了眉头。
“下这么大的雨跑过来,也不知道撑伞!有什么事不能明个再说!”
他一边说着,一边冲苏培盛挥挥手:“去,打热水来,再叫膳房煮了热姜茶送来。”
等苏培盛退出去了,胤禛叹口气,拉着幺弟往屏风后头走。
胤小祕缩成一团,赶在他皇兄亲手扒了他一身湿袍褂之前,从前襟小心翼翼摸出一方帕子,打开之后,正是那枚人参须。
通身不过两寸长,却被小家伙当作宝贝护在怀里。
胤小祕扬起笑容,双手呈上帕子里的东西,递到胤禛眼前:“四哥,我找到啦,能保住小侄女的东西!”
胤禛从他掏出这东西时,便认出来这是一根人参须了。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反而面色一白,扯着幺弟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要检查一遍。
似乎生怕他做了什么自残的事情。
小团子一开始还有些犯迷糊,后来反应过来,忍不住笑嘻嘻道:“四哥,我可是最怕疼啦,才不会给自个儿划拉一刀呢!”
“而且,我都没有人参须须,不能帮上忙……”
胤禛才不需要那种卖弟弟得来的助力。
他暗自松了一口气,又疑惑道:“那这东西从何而来?莫非是仙家给的?”
小团子也不敢说是拔了汗阿玛的须须,胡乱点点头,双手使劲儿又往上凑了凑,一双黑葡萄里写满了“夸夸我”。
胤禛的心一下子就热乎起来。
这便是他的二十四弟,是拥有一颗赤子之心,单纯想要对他好的幺弟啊。
胤禛目光变得柔和,郑重的双手连同帕子一起接过来。
帕子是干的,上头还带着小家伙的体温;人参须也完好无损,唯独小团子为了第一时间将这东西送来,被雨淋得叫人心疼。
胤禛没有再问旁的任何问题,将人参须包好收起,连忙帮着胤祕换衣裳,擦起头发来。
苏培盛送水进来时,不免也怔住了。
跟了主子这么些年,连元寿阿哥跟天申阿哥幼时都没有过这等待遇啊。
屋内的烛火被陈福带人悄悄进来都点亮了,小团子乖乖坐在绣墩上,任由他皇兄用干帕子给他绞着头发。
小家伙心里的大石头卸去,立马就犯困了,脑袋一点一点的,还不舒服的揉了揉鼻子。
胤禛心中警铃大作,连忙将人摇醒了。
“桌上那一碗姜汤,趁热全都喝下去,喝完快去睡了。朕已经叫人在榻上暖了汤婆子。”
胤禛说完,恍然发觉他对谁似乎都没这般细致过。
小家伙倒是很受用,抱起姜汤碗咕嘟咕嘟几口喝完,显然是被辣住了,吐着舌头的样子可爱又滑稽,叫胤禛忍不住扬了唇。
胤小祕瞧见四哥还笑话他,气呼呼扭头就奔上床了。
哼,再也不要跟“不识好人心”的四哥说话了!
等胤禛收拾好,动作轻缓的上了床,小幺已经睡熟了,两只小手不知在梦中还抓着什么,不安分得很。
苏培盛灭了最后一盏灯,拢上床帐退出去。
胤禛在幺弟身边躺下,闭目,心中宁静祥和,上扬的唇角显示出他绝好的心情。
黑暗中,他迷迷糊糊就要睡着时,嘴上突然“啪叽”砸来一只小肉手。
胤禛还没反应过来,小肉手的主人使劲在他唇上一扯,几根胡子就被扯落,疼得他刹那间清醒过来。
睡梦中的小幺攥紧了手中的“战利品”,撅着屁股嘿嘿傻笑:“四哥,拔光你的胡子!”
胤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