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完全没听懂。
他蹙了蹙眉:“什么, 皮尤诶?”
小团子听着他四哥的发音,捂着小嘴偷偷笑起来,待胤禛看过来, 又连忙做出一副超级严肃认真的样子。
“四哥, 你看四侄子对自己辣么自信,像不像小狗在追尾巴?”胤小祕比划着转了个圈圈,“小狗追尾巴自个是开心了, 但是一直在原地打圈, 不能往前走啦,这就是四哥担忧的对不对。”
雍正肃穆,应了一声。
不论是储君还是皇子, 这么小就整日沾沾自喜,原地打转可不行。
胤小祕伸出食指在鼻子下面揉了揉:“所以啊,我们得叫他认识到,他是一只小丑狗, 他的尾巴全大清最丑啦,等四侄子不忍直视自个的尾巴, 不就往前走了?”
“说不定,为了甩掉丑丑的尾巴, 他还会跑起来呢。”
小团子越说越兴奋,手舞足蹈:“等四侄子跑起来了,四哥就能歇着了, 到时候叫元寿给我们哥几个小狗拉车, 多好呀!咱们鞭笞他的过程, 就是PUA嘛, 四哥理解意思就行啦, 叫什么不重要!”
雍正:“……”
说的仿佛挺有道理, 但朕怎么总觉得你在不劳而获呢。
胤禛觑他一眼:“哼,除了编排朕,就是编排朕的儿子。”
胤小祕嘿嘿笑着,装傻萌混过关。
澄瑞亭方形阔面,下有水池,池中锦鲤甩尾一游闹,雨点砸在池面上的波澜被打散。
两人来时还是濛濛细雨,片刻工夫,大雨如银河倒泻。
抱厦前坠下一串串的雨帘子,胤小祕时不时伸出手去抓取,又被冰冰凉的秋雨激得缩回小手,欢快得不行。
雍正在一旁瞧着,仿佛也被这场雨洗尽一身疲倦,舒展着肩头放松下来。
胤小祕起了坏心眼,将手上的雨水弹了弹,落到胤禛鼻尖:“如何呀,四哥?”
胤禛找不到反驳的理由,默许着应下来,遂伸出手也碰了碰顺着绿琉璃瓦滴下的水帘,回敬幺弟一脸蛋儿。
小团子捂着脸惊呼:“四哥,你好幼稚!”
胤禛扬了扬眉:“你这只准自个逍遥,不许别人快活的毛病哪里学来的?”
“当然是跟阿玛……”
话没说完,小家伙被他四哥揪住耳朵,噤了声。
胤禛很快也放开了手:“朕把那副《快雪时晴帖》赏了你如何?”
“那不是四侄子喜欢的东西嘛?四哥你收回就行了。”
“你不是要贬低他翘起来的尾巴吗?”雍正扶着栏杆,“朕将他喜欢的都赐给你,你再拿去炫耀贬低,岂不更打击人?”
这是胤小祕未曾想到的,眼前一亮:“那我有好吃的好玩的,也能去炫耀嘛。”
胤禛:“……”
小幺不是为朕分忧,只是单纯想欺负侄子吧?
即便如此,雍正还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叫人着手按照胤祕说的要求去办。
*
胤祕要折腾的事不少。
头一件便是重新拾掇了毓庆宫中弘历的住所。
从圣祖爷废太子之后,毓庆宫便一直空着,到了雍正上位,它代替了西三所,成为众阿哥们聚居之地,而西三所被改成太妃们的住所。
毓庆宫统共四进的院子。
弘历原本住在第四进的毓庆宫正殿,阔五间进三间,敞亮又气派,雍正派的人一来,直接连人带东西搬去了第二进院落的“惇本殿”。
弘历不高兴了。
弘昼住在隔壁第三进院落里,东西围房都20间,他这一搬,不就差了一大截。
然而很快,他就顾不得什么大小排面问题了,因为他汗阿玛竟然叫人把值钱的家当全都搬出了毓庆宫。
那他用什么?
弘历侧目,慌忙去看窜上跳下的幺叔。
这小家伙从进门,就一直在指挥养心殿和内务府太监搬搬挪挪,俨然一副掌事人的架势。
胤小祕等的就是大侄子的慌乱,爬到屋中唯一一张太师椅上,坐好,这才对弘历勾勾小手:“来,大侄子,坐。”
弘历:?
我坐哪儿啊我坐!
再宽广的胸怀此时都盛不下这闹翻天的猴子了。弘历又无奈又气:“幺叔你这是又闹什么啊?”
胤祕可不打算背这口锅:“可不是我,上次你犯了错,这可是皇兄叫你搬的,这些物件也是他没收的。哦,对啦,皇兄还说给你的月例银子也得缩减,估计到明年你都领不到什么钱啦。”
弘历在藩邸时,手里多少还有些阿玛额娘皇玛法赏下来的物件,虽然觉得被罚很慌张,但也没有失态,只抿唇道:“那我就先用私库……”
“诶,四哥还说啦,你私库暂且交由熹妃打理,没什么事就不要开啦。”
弘历:“……”那我用什么吃什么!
胤小祕满意的看着四侄子的表情,拍拍椅子扶手开始教训:“你说说你,还没怎么样呢先堆了一屋子宝贝,那是你这样的配得上的吗?”
弘历不可置信:“我一个皇子怎么就配不上好的了,幺叔你今日怎么了?”
小团子做出一副惊恐状,捂住嘴:“四哥他们还没告诉你,你是穷穷孑立命格吗?那算了我就不多嘴了!”
弘历:“……”
你这不是都说完了!
什么穷穷孑立的命格,弘历是不信的。当年被皇玛法接进宫之前,他就寻人批了八字,明明是贵不可言的命格来着,弘历还为此骄傲了许久。
胤小祕才不管他四侄子信不信,反正有熹妃一帮人内应,四侄子不信也得信。
小团子起身,开始带着弘历在他的新住所转悠。
“怎么样,这地方还满意吗?我觉得挺适合你。”
满意个鬼,惇本殿里头空荡荡的,一张书案一把椅,八仙桌只配了两个墩子,除此之外,就是西暖阁的火炕,和东暖阁的拔步床了。
用料全是宫里的最低标准。
弘历将不满写在脸上,听他幺叔讲:“刚才带走的物件里,我看有什么红木瘿木面翘头几案,紫檀回纹炕桌,紫檀三弯腿画桌……”
弘历静候下文。
小团子叹气:“四侄子,你这字儿写得不怎么样,画也一般般,工具倒是很摆谱。这就是所谓的‘菜狗菜的花里胡哨’。”
弘历虽然不能完全听明白,也知道幺叔这话不是好话。
他不服了,他的字画明明很不错!
于是道:“……幺叔的狗爬字也好意思说……汗阿玛可是夸过我的字——”
胤小祕是那种轻易露怯的人嘛,当然不。
跟着二筒学到不少技巧的小团子叹了口气,摇摇头:“除了家里人愿意将就你,勉强夸赞两句,谁会看得上你那字画。”
弘历沉默了,突然想起朱轼曾经说过他的字“连断形体不缺,但少了变化,未□□俗”。
难道……他真的很俗气吗?
“上次皇兄赏你的《快雪时晴帖》现在就给我啦。”胤祕得意极了,胡编乱造,“你装裱的题跋和刻的印章太丑啦,大家都看不下去才揍你一顿,还不如给我玩呢!”
弘历使劲摇着头,不信他幺叔说的话。
十二岁的少年,完整的审美体系还没有完全构建起来,此刻已经有了裂缝和隐隐崩塌的迹象。
胤祕一个做皇叔的,也不好意思第一次就说的太狠。
这种事情,总要徐徐图之嘛。
于是一转话锋:“对啦,熹妃还给你制了一批新衣,以后除过吉日穿礼服等,你都可以穿这些常服出去啦。”
小团子招招手,银翘带着人抬进来个红木箱子,命人打开。
弘历往近处一瞧,抽了抽嘴角:“幺叔确定这是新衣?”
小团子眨眨眼:“是呀,你别看衣服上都打了补丁,这可是特意集齐的民间百家衣补子,补服上头都没有呢。”
弘历一个平日里吃穿用度最讲究的小孩儿,此刻根本就接受不了。
可是接受不了也要接受。
他穿的衣裳连着箱子都被卷了个干净。此刻,屋里最值钱的,竟然是这个装破烂衣服的红木箱。
弘历欲哭无泪,抓住小团子问:“那吃饭呢?”
旁的暂且可以忍,但对于重口腹之欲的人来说,没得吃,真的忍不了几天。
胤小祕露出极其开心,开心到一眼就瞧出有猫腻的笑容:“别急嘛,你马上就知道啦。”
小团子说的马上,果然很快。
等司膳太监们盛着各式托盘火碗,将精致美味佳肴上了桌,提前打过招呼的弘昼和小和慧就来了。
胤祕叫人搬了明间那张太师椅,跟两个绣墩凑足了,三只小团子入座开始大吃大喝。
只有一个弘历呆若木鸡的站在边上。
弘历仿若做梦一般,看着幺叔他们大快朵颐,完全没有顾及他这个惇本殿小主子的感受。
似乎也不打算邀请他?
弘历连忙重重咳嗽一声:“幺叔!我呢?”
三个人的欢快气氛骤然僵住。
小团子抹抹嘴,抬头不满道:“元寿,你怎么不早早吭声呢?害得我都把你忘了!”
弘历:?
胤祕招手,五花亲自端上来火碗掀开,里头赫然是!
……一碗什锦酱辣子,配了几个饽饽。
弘历瞪圆了眼:“就这?”
胤小祕点点头:“就这啊。”
“没别的了?”
“四侄子,有的吃就不错啦,而且这什锦酱辣子里头什么菜和肉都有呢,你可不能矫情。”
什锦酱辣子这道菜,其实是用于佐餐的。
比如小窝头,苏子叶饽饽这样的单独咽不下,就有宫廷御厨用莲藕、胡萝卜、蒜薹、香菇等蔬菜切丁,配上腌好的肉丁翻炒,加点辣椒和豆豉酱,帮着开胃下饭。
从前孝庄太皇太后喜欢用,倒是没见过哪位年轻的小主阿哥喜欢。
久而久之,御膳房也就不做这道菜备用了。
如今,被胤祕专程拿来给弘历下马威,果真有些效果。
僵持了半晌,弘历的肚子开始咕噜噜叫起来。看到幺叔他们又欢快的吃起来,根本不搭理自己,弘历幽怨的迈步走过去,拿起饽饽,抄起银筷,就这么站着开始吃什锦酱辣子。
三小只坐着喝杯热牛乳,啧啧称奇。
和慧有些不忍直视了,悄悄问:“幺叔,四哥这样还得到什么时候呀?也太可怜了。”
弘昼反而觉得有些好玩:“幺叔,四哥的辣子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胤祕一脸复杂的看着两个单纯的小屁孩,觉得跟着哥哥们在一起呆的多了,自个好像变坏了不少。
都怪九哥~
吃饱喝足了,小团子拍拍鼓囊囊的肚子,开口道:“四侄子,皇兄跟我体贴你,想交给你一些打杂的活计,一月五两银子,办得好还能双倍,你做不做呀?”
四侄子无言以对。
什么打杂的活儿不能交给太监们去办?难道是正经差事?
可是五两……
弘历看着这座毓庆宫,想起二皇叔被封为太子时,一年可以拿到两万,足足是亲王的两倍。
为什么,他同样住在这里,就要辛辛苦苦每个月才能五两?
胤祕苦口婆心:“其实呢,四哥说了,重要的不是钱,是你要得到锤炼。”
“不是有句话嘛,天将降大任于死人也……”
弘历龇牙咧嘴:“行了幺叔,我知道这句话,您别念了。”
小团子嘿嘿笑:“反正就是得吃苦,你吃苦就对啦。吃得苦中苦,方为好侄子呢!”
弘历有些想不明白,好好的皇子,为什么非得吃苦才能当个好侄子。碍于是汗阿玛提出来的,即便他不想,也必须要当一回事重视起来。
弘历要考虑一晚,小家伙们便都各回各宫去了。弘昼临走前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拍拍弘历肩膀跑了。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擦着地平线落下。
惇本殿内逐渐陷入黑暗之前,就要点上灯了。
放在以往,弘历的殿中必然要点上两株大吉葫芦形蜡,八盏岁寒三友蜡,有时候来了兴致,整间屋子大大小小几十盏都得亮着。
可是如今呢。
他身为皇子的蜡烛份例全没了,每日只剩一只羊油更蜡,一只羊油蜡,还有一只白蜡。
这是从前给茶房的最低份例啊!
弘历坐在书案前,几案上燃着三只蜡烛,映衬出他欲哭无泪的脸。
他想了想,心疼地吹灭蜡烛。
这可是明天的份,还是省着点用,洗洗睡吧。
翌日一大早,天未亮,去尚书房之前,弘历就跪在了养心殿外头。
苏培盛等雍正起了,报了这件事,胤禛有些好笑,叫人叫进来。
秋日露正浓。
弘历掸去一身的潮湿气儿,进了殿中一跪,叩首道:“儿臣知道,汗阿玛是为了锻造儿臣,才赏给儿臣这些苦头吃。这不是吃苦,而是恩赐!”
“请汗阿玛叫儿臣做些杂务。”
雍正:“……”
这是弘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