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轼是谁, 那可是胤禛上他家吃饭也只能得到四盘两碗的待遇。
其中一碟还是老咸菜,另一碟是萝卜干。
这么个节俭到甚至有些抠门的先生在上头,对学生的要求自然也高。
弘历平日里在他面前装的有模有样, 泥鳅一样, 今日算是被幺叔带着栽跟头了。
朱轼伸手点点这个, 指指那个,痛心疾首:“暴殄天物!不学无术!”
弘历攥着衣袖垂眸不敢吭声。
汗阿玛赏赐给他的, 便是他的东西,盖个章怎么就错了?喜欢一件东西不就是要据为己有, 大肆炫耀,叫所有人知道这是自己的吗?
张廷玉跟马齐对视一眼,打着哈哈走过去:“朱大人这是怎么了,今个不是说好只见见众位阿哥和伴读吗?”
怎么就教训上了。
朱轼没好气的将手中皱皱巴巴的纸条子递过去,张廷玉乐呵呵的接了, 瞧着瞧着笑容便僵住了。
同理,富察马齐也跟着石化。
见不省心的侄子把三师气到这种地步, 胤祕心理平衡了。
三个老师傅, 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把元寿收拾啦。
于是,不怀好意的胤小祕轻咳一声,裹乱道:“对, 就是暴殄天物!四侄子还在宋瓷上玩雕刻,全都给雕碎了!”
南宋的青瓷薄胎薄釉,细腻又凉润, 哪里经得起刻字。
这回不只是朱轼,张廷玉脸上也有薄怒, 摇了摇头:“四阿哥可知皇上在前朝昼夜操劳, 才能顾好天下黎明一张口。阿哥这作践的不是瓷器字画, 作践的是皇上与百姓呐!”
张廷玉最清楚不过。
国库亏空后,雍正一力担了骂名,抄家查账,才能叫七爷平定青海叛乱的同时,黎明的日子也勉强好过。
可弘历弘昼如今尚未议政,脑子里对这些朝政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弘历还比弘昼好一些,时局走向他是大致有数的,只是,对于自己是皇子这一点,有些认知过于清晰。
说白了,就是太拿自个当回事,觉得阿玛是皇帝,有钱为什么不享受。
这是朱轼头一次清楚的意识到,低调从简的雍正皇帝,竟然生出个享受派儿子。
人常说儿子跟老子是互补的,如今看来,此言不虚。
朱大人即便面对胤祕这样的刺头,也从来没有真正动怒体罚过,这回却动了真格。
老头儿黑着脸,看弘历的眼神满是失望,叫他伸出手心来。
弘历从前在藩邸时也被阿玛罚过,大抵都是或站或跪,等他自个想出犯错的原因,做个保证,便被胤禛放走了。像这样被外人打手板子,还是头一次。
十二岁的小少年正是好面子的时候,被满屋子人看着,有些不愿意伸手,但碍于朱轼是汗阿玛亲自指给他的老师,还是蹙着眉照办了。
朱大人打起人来那叫一个狠,一板子下去,弘历没忍住就惊呼一声。
三板子之后,再好面子的小屁孩也哭了。
张中堂有些看不下去,旁的不论,这位可是最有可能继承储君之位的人选,这么打下去,不好收场,未来万一……也对老朱不好。
张廷玉正要劝两句,就听到旁边有人鼓起掌来。
胤小祕把过年的欢喜劲儿都写在脸上:“打得好,打得妙,打的呱呱叫!老朱,你真是干了一件大义灭亲的好事呀,元寿都哭啦!”
弘历闻言都抽噎出声了。
朱轼:“……”
谁来给这拱火的屁股上一巴掌!
张廷玉惯来都是和稀泥做和事老的那一位,这次竟然一反常态,取了两指阔的竹板,冲小团子笑笑:“阿哥别高兴的太早,这上头三师讲话,你在底下传字条,可也得罚。”
祸从天降,胤小祕的小表情像一只突然撞到人类手上的傻狍子。
好半晌,小家伙艰难的咽了咽口水:“四侄子不是已经挨打了吗?不能叫他一个人承受所有嘛。”
弘历抽空抬眸,不可置信的看着幺叔。
小团子挠挠头:“大,大难临头各自飞,四侄子你别这么看我!”
弘历抽着鼻子:“……幺叔,那是说夫妻的。”
张廷玉耸动双肩,极力叫自个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
今日叫他见识到了四阿哥身上的不足,却也看到了他的发光处。被玩的要好的幺叔这样出卖,也不见太生气,至少,这孩子心胸是宽广,长寿。
张廷玉叫胤祕转过身去,没打手板,反而对着穿了几层衣衫的屁股抡起来。
胤祕这回知道了,什么叫真正的屁股开花。
相比之下,汗阿玛跟四哥打他根本就没用力气!
小团子扯着嗓子干嚎两声,刚准备酝酿眼泪花,张廷玉已经收手了。
胤小祕扭头,吸吸鼻子:“张中堂你怎么不打了?”
他都准备好待会怎么跟四哥告状了,这不上不下的,情绪都没了。
张廷玉放下竹板,笑了笑:“阿哥先手传字条,带坏了风气,这三板子已经罚完了。阿哥还嫌不够?”
胤祕连忙使劲甩脑袋:“够了够了。”
另一边,弘历的三十竹板也打完了,两个手心红彤彤的,短时间怕是不能抓笔。
小团子脱口而出:“四侄子,你这样包扎以后,不就不能做功课了,这就是老朱说的偷奸耍滑吧?”
弘历:“……”
幺叔再说话,感觉就要被气死了。
老朱这会儿心理很奇异,看着小魔王胤祕都顺眼起来。这小子平日里是刺头,带头挑事不假,可是回回都是在底线附近游走一圈,撒欢完了,又跑回安全区。
总的来说,大错不犯,小错不断。
叫人哭笑不得,没辙应对。
而弘历呢,这是把自己掩饰的人模狗样的,暴露出来全是大问题,是要做储君必得仔细衡量的问题。
朱轼也承认,他对胤祕的容忍限度是相当宽容。毕竟,咸福宫阿哥又不用做储君参考人选,没必要跟个未来的闲散王爷较劲。
今日这板子是打了,可是光打板子是没用的的。三师一合计,还是张廷玉主动去找了雍正,将这事报上去。
雍正听完以后,同样默了半晌。
“朕只知道这孩子喜收藏,爱好刻印章,胤祕提起过他刻章奢侈,用料讲究还稍有不满意便扔一批换一批,朕与他谈过之后,也都改了。没想到,还有如此糟蹋好东西的一面。”
胤禛也明白张廷玉今日前来的背后含义。
以小窥大,便是圣祖爷,对待前人名家字画,也是欣赏瞻仰的角度,绝不会这么着喧宾夺主,叫人看不到书画本貌,只能瞧见他满篇点评和占有欲。
如此自傲的人,很难看到他自己的不足,不能自视便没有进步。若再沾沾自喜,大清的未来一片忧患。
雍正捻着手上的扳指,抬眸看眼天色,道:“衡臣你且放心,《快雪时晴帖》朕会收回,所幸他这回只是裱了前页,书帖本身尚未破坏。”
“另外,要叫四阿哥改正缺点,总得先认识到缺点。朕与你们说教不合适,小幺这个没皮没脸的,倒是可以去试一试。”
张廷玉闻言,不由畅笑:“这倒是个好主意。从前臣家中四个儿子都不爱读书,如何教训也没用,还是最小的丫头把他这几个哥哥拿捏的顺了条。”
雍正闻言笑了:“哦?便是上回的若清吧?”
张廷玉连忙揖手告饶:“微臣先前期满圣上,同意这孩子扮作男装跟了出来,还请皇上治罪。”
雍正笑着拂了拂手:“不算欺君,上回爱卿提起这孩子是先夫人所出,朕便猜到了。”
雍正不免想到当年,张廷玉的夫人姚氏去的急,圣祖爷几次三番要为他赐婚续弦,都被张廷玉婉拒了。
他不愿续娶,只为延续香火,才纳了姚氏临终前为他亲自挑选的两名妾室。
这么些年下来,张府再未有过新人,算得上是个痴情之人。
张府一门如今全是糙汉,这么个小姑娘跟着他们,定然学的都是男子正心修身平天下的一套,教养女孩之处却被疏忽,可惜了。
未来的王府女主人,看重的却不是这些。
雍正感慨良多,莫名其妙就赏了张廷玉一堆珠玉绫罗回去。
张廷玉也不多想,皇帝给他就接着,或许姑娘见了,能转变心意,好好做个闺阁女子呢?
*
秋意浓时,御花园里的色彩变得极为有层次感。
胤禛喊了西配殿里刚下学的幺弟,一道进来转转,叫他换换脑子。
胤祕是一学就困,一玩就来劲的典型代表。跑起来宛如欢腾的小马,绕着胤禛没个停歇。
胤禛等他把精力都释放的差不多了,才幽幽开口:“朕听说,你在尚书房传小纸条了?”
小团子脚步一滞,背着小手苦哈哈:“一个老朱已经够受了,这回还来个老张老富,有点什么小事都要跟皇兄汇报!”
“……富察大人不能叫老富。”雍正都没意识到,自个已经逐渐接受了“老朱”的叫法。
胤祕撇嘴:“那叫什么,老茶?老马?”
胤禛:“……算了。”你还是爱叫什么叫什么吧。
不愿再被幺弟带偏话题,胤禛开门见山道:“弘历这回的错误不小。”
小团子一听不是批评自个,连忙幸灾乐祸:“对对对,元寿可不像话啦,我这个当叔叔的都看不下去!”
“……那你觉得该怎么治他?”胤禛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叫幺弟来搞定,真的不会越搞越鸡飞狗跳吗?
胤小祕不解:“什么叫怎么治?是说四侄子在书画上乱涂乱画吗?四哥你给他没收不就好了。”
胤禛弹了幺弟前额一把:“强制的不行。压得越久,到时候反弹的越厉害。朕若是不在了,东西都到他手里,没人压的住怎么办?所以,还是要弘历改正这样的不好之处。”
如若不能改,那只好从储君之位将他彻底摘除了。
雍正眸色转深,仰头看着笔直冲天的粗壮桐木。要养一株这样的好树木不容易,人也是一样。
他膝下子嗣单薄,三阿哥弘时心窄,容易钻牛角尖,很早就被他排除了,剩下的五阿哥弘昼倒是性子不赖,可惜是将才,却并非帝王之相。
还剩下一个福慧,是年贵妃第二子,也是如今活着的唯一一个儿子。碍于年羹尧的威胁,无论如何也不能叫福慧沾上这个位子。
胤禛叹了口气,胤小祕却笑了。
“这还不简单,从前二筒,就是四哥说的‘仙家’就跟我讲过一种方法治四侄子的坏毛病呢,我听着甚是有趣!”
胤禛眉梢微动:“仙家说过?”
“对呀,四侄子就是太太太自大啦,还是有钱的原因嘛。”
“四哥扣光他的私房钱,给他穿最烂吃最烂,然后我们一起PUA他就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