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什么事都可以向奶奶倾诉哦?”
在九重鹰坐在玄关上系鞋带的时候, 他的祖母静悄悄的走到他身后,突然开口这么说道:“什么都可以,哪怕是一两句抱怨。阿鹰, 不要把所有事都憋在心里。”
女性温柔的目光落在他背后,“你是我重要的家人。”她庄重地说。
她或许是最早察觉到孙子心情持续低落的人之一,只是看九重鹰每日尽力表现的轻松所以没有戳破。直到现在, 她终于忍不住担忧,控制不住的想要接受他一切的悲观情绪。
九重鹰张嘴, 刚刚发出一个气音:“我……”
我没事。
“不要用‘没什么’来糊弄奶奶。”她抢先一步打断九重鹰的狡辩, “这种时候就不要再逞强了。”
九重鹰坐在地板上, 无意识的将鞋带系上又解开, 来来回回的重复几遍,足以看出他内心的纠结。
玄关很大, 祖母向前走了几步,坐到他旁边,偏着头瞧着他,目光透出一种执拗。九重鹰停下继续折腾鞋带的动作,慢吞吞地说:“以后。”他顿了顿,“没人和我一起打球了。”
他难得将话说得这么孩子气,带着不知所措的沮丧。话中透露的信息更是巨大,其中消极的态度不加掩饰的展露在九重优面前。虽然是泛指, 可九重优飞快的发现这句话指向了某个确切的人。
如此众多的分析在脑海中转了个圈,能够对的上号的只有和孙子同年级的两位多次来拜访的少年。其中一个不久前受伤住进了医院——她猜的没错。
而说了第一句话,剩下的也就一股脑的涌出喉咙。
“如果当初和我一起的同伴,最后却把我抛弃了, 那我继续坚持的这件事还有什么意义?”他低声说, 声音越来越低, “和他一起打篮球的时候,我真的觉得我会一直这么打下去。”
“阿鹰。”九重优抓过孙子有些凉的手,他已经长大,她的双手甚至包不紧他的手掌。可在九重优眼里,他永远是那个倔强的男孩,令人心疼的懂事的孩子,“你要知道,谁都不会一直和谁在一起。”她认真的说,笑了笑,“亲人、朋友、恋人,即使亲密无间,即使一直在一起,也总有一天是要分开的。我和你,或者我和你爷爷。”
九重鹰比任何人都懂这个道理。他抿了抿唇,不发一言的听着和缓的女声继续讲道:“‘为了某个人去做某件事’——虽然有时候的确如此,但一直这样想,可坚持不到最后。”
“但是,是我先抛下了雀见。”九重鹰固执的说,“是我的错。”
“没有什么是出现问题后,双方只有一个人有错的道理。”她强硬的打断了他的话,“你们只是太年轻了——有很多事还不理解,不明白。也不必逼着自己去明白和理解,不要自己给自己造一座囚笼。……那孩子一定也是这么想的。他说不定也和你一样难受,后悔对你说出了难听的话。”
她深深的注视着他:“阿鹰,你其实自己也知道,对么?”
九重鹰推开家门,沿着以往的路线向前奔跑。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九重优的视线范围内,她关上门,九重直也不知何时从客厅探出头,“聊的怎么样?”他关心的问。
九重优想起孙子的眼神,舒了口气,这才回答丈夫:“那孩子虽然最后没有说什么……”她蹲下来,仔细的把鞋柜前的鞋摆好,温和的看着属于九重鹰的那双干净的球鞋,“但他一定没问题的。”
千篇一律的晨跑路线,划破天空的电缆交错重复。他仰望着天空,又低下头,闷头向前莽撞的冲。
他知道的。
自己从一开始就自顾自的向前跑着,就像是现在这样。——就像是社团活动的晨练,一个人从队伍里冲出来,跟着自己的步调走。那时他从没在意过有没有人跟上他。
身侧的风景越来越陌生,九重鹰跑的满头大汗,每一次呼吸喉咙都在刺痛。
疼痛让人清醒,清醒的人不断思考着问题。
现在的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奔跑的呢?
他的脚步渐渐的慢了下来。
回头,身后空无一人。
……
真的是这样么。
“——你跑的好快啊!”
九重鹰被重复的问题吞没的大脑让他比平时要慢半拍才意识到发生的事——自己被搭话了,被一个不认识的人。
搭话的人仿佛没察觉到他满脸都是问号,叉着腰,同样是满头大汗,狼狈的气/喘吁吁,却挡不住比天边挂着的太阳更加明亮的眼睛。
他有一头高耸的挑染白发,看得出做了造型,双鬓的头发被汗水浸湿,半落不落地挂在耳边。即使看上去有些狼狈,但也挡不住他从每一次灼热的呼吸透出的神采飞扬。
……是因为眼睛吧,他有一双很像是猫头鹰的眼睛。
猫头鹰身上的衣服是体育社团标配的T恤和短裤。
附近的学生?
九重鹰这边在漫无目的的猜测,猫头鹰已经兴致勃勃的,仿佛没看到他的冷淡般继续说:“为什么突然停下来了?”理直气壮的态度,甚至还有点真实的不解。
九重鹰:“……比起这个。”他问,“你什么时候跟着我的?”
猫头鹰大大咧咧的抓着衣领擦了擦脸上的汗,“不知道。”更加理直气壮,“看到有人跑的这么快,就想试试看能不能超过,所以不知不觉就跟上来了。”
九重鹰难以置信的盯着他,试图从中看到一丝撒谎的痕迹。白发的猫头鹰坦然直视回来,两人干巴巴的互瞪着。
“所以你就跟着不认识的人?”九重鹰打破了诡异的寂静。
猫头鹰想了想,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啊了一声:“我叫你了!”他一指,“但你一直没理我!”
“……叫了什么?”九重鹰看着对方皱着眉回想,一阵不好的预感。
“‘跑男’!”果不其然,出现了一个让人眼前一黑的称呼,“因为你跑的很快嘛。”
九重鹰:“……”
会问出这种问题的自己也是笨蛋。
他扭头向旁边看了几眼:陌生的路,除了他们两个无人经过,也没有指示牌说明现在自己所处的地方——他跑的太猛了,根本没注意自己跑到了哪里。
猫头鹰歪着头:“你不跑了吗?”
九重鹰的眼神默默的挪了回来,眼前不就有个问路人,“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晨练的跑步路线。”
“……地名知道吗?”
“好像是……”猫头鹰吐出几个全然陌生的词,从没听说过的称呼,“你迷路了吗?”他终于反应过来。
“……没有。”
九重鹰绝不承认自己迷路了,只有笨蛋会迷路。
猫头鹰竟然也没发现他在嘴硬,眨巴眨巴眼睛:“那要继续吗?”他兴致勃勃。
九重鹰注视着对方亮闪闪的橙黄色眼睛,仿佛两轮坠落的太阳,鬼使神差的答应下来:“……好。”
“Hey!Hey!Hey!”猫头鹰欢呼着发出奇怪的喊声,冲向前方。
神奇的猫头鹰叫木兔光太郎,是正在晨练的丑三中学的排球部选手。没聊多久就毫无防备的被九重鹰套干净了个人信息,大到家里有两个姐姐,小到上次小测拿了全班倒数第一,太过不设防的态度甚至让九重鹰忍不住开始操心。
单细胞生物毫无自觉,还在继续说自己最喜欢的是烤肉——九重鹰连忙岔开话题:“说起来,”他也确实好奇,“你为什么是一个人?”
“啊……我也不知道。”木兔光太郎坦诚地说,“回过神的时候,发现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澄澈、明亮、干净的目光,仿佛一面镜子,倒映着睁大眼睛的自己。
简直就像是命运般的相遇。
不管是木兔光太郎出现的时机,还是这句话——从头到尾,都充满了一种宿命的色彩。他像是他困惑的化身,他内心对自己的回答,恰逢其会的出现在九重鹰的眼前。
九重鹰喉头滚动,声音带着只有自己察觉到酸涩:“……那,”他轻声说,“为什么还要坚持?”
没头没尾的问题,木兔光太郎却好像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因为我决定了。”他坚定的说,好像刚刚那个烦恼姐姐太喜欢捉弄自己,成绩为什么总是不合格的笨蛋是另一个人。
“我要成为全国第一!”
坚定的声音,不达目标不罢休的决心。
以及直白的贪婪。
“为什么呢?”九重鹰在风的吹拂下深深地望着他。
木兔光太郎回答了他。
“因为打排球最开心了!”
——还有,纯粹的热爱。
所以向前。
就在他走神的一瞬,木兔光太郎逮住机会甩掉他,憋着气猛地向前冲去,“我跑的更快!”他意气风发的停在丑三中学的校门前,大声宣布自己的胜利,“我赢了!”
被他注视着的人抬起头,木兔光太郎只能看到自从相遇起,对方一直蹙着的眉头缓缓的抚平。他脚步轻快,向他跑去。
“是你赢了。”
——现在的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一直知道。
——……我只是,太喜欢这三年。
……
…………
“黄濑,抱歉,可以陪我一下吗?”
“诶?”突然被前辈叫住的金发少年愣了愣,“可以倒是可以……”他和其他人打了个招呼,满头雾水的跟着黑发前辈去了旁边的篮球场。
“九重前辈什么时候和黄濑关系那么好了?”青峰大辉有些烦躁的拍了拍篮球,他本来还想和九重鹰来两把1v1。
在他旁边,灰崎祥吾同样一脸不爽,“谁知道。”恶声恶气。
赤司目光扫过两个不知道在闹什么情绪的人,遥遥往那边看了一眼。
九重鹰和黄濑凉太两个人都不知道这些小小波澜。黄濑忍不住问:“前辈需要我做什么吗?”他很敏锐,问题直指核心。九重鹰从地上捞起了一个篮球,扔到黄濑怀里。
“我记得你很擅长‘模仿’见过的招式?”
“是这样没错啦……”
黄濑凉太眨眨眼。
“可以和我打两局吗?……用你的模仿。”
……
…………
时间从来不会停下脚步。
三年级最后一场全国大赛的当天。
“东京体育馆……啊,是在这边吗。”
“所以我说,小岩你干嘛要这么早来啦……比赛是下午四点才开始的吧?”
一早就把及川彻从被窝里揪出来的岩泉一头也不抬的继续研究着地图,“指望你我还不如指望太阳从西边升起。”
“……好过分哦,小岩。”及川彻跟在他身后,嘟嘟囔囔,“我也没有那么差劲吧。”
“哦,那是谁大晚上不回家,死拧着要练球,还把怨气发泄在后辈身上?”
及川彻哑口无言,“……谁让小飞雄那么讨厌。”他想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心有余悸的摸了摸鼻子,被岩泉一铁拳制裁的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
不过他也没有继续闹变扭,转而打量着东京街头陌生的景色。
——今年是第三年。
约定在东京体育馆相见的第三年。
帝光中学的第三次卫冕已经成为体育相关报道的热门话题,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队内的三年级王牌九重鹰。杂志相当详细的对他进行了分析,从个人风格到平时在学校的生活,占据了大部分的版面,甚至将九重鹰在几年前曾经参加多次网球比赛的过去也挖了出来。
这显然是个吸引人眼球的爆点话题,翻开手机就能看到各种猜测,学校里也有很多人讨论。假如当事人不是自己的幼驯染,及川彻也会好奇一个人究竟为什么从网球转去打了篮球,还打的这么优秀。
这是只有从小参与进彼此人生中才能明白的事——及川彻从最开始就知道,九重鹰和其他人不一样。
——他是个只要‘能做到’,就要‘做到最好’的人。
只是最初,九重鹰只是机械性的遵守这样的信条。及川彻懒散的跟在岩泉一身后,有些出神的想:阿鹰,现在你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吗?
他突然对前面的岩泉说:“我觉得……今年我们能打过白鸟泽。”
他不再提要打败牛岛若利,而是说了‘我们’。岩泉一沉稳的向前迈开步子,没有回头。
“嗯。”
……
…………
在赤司征十郎接任队长后,虹村修造的球衣就换回了最开始的11号。
11号、12号、13号——他们并肩坐在选手席上,九重鹰的旁边被刻意的留出能供一个人坐下的空位。
“小九。”虹村修造调整着手臂上的护肘,突然说,“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打比赛了吧。”
九重鹰疑惑的瞥了他一眼。
“三年级毕业后,我就要去美国了。”虹村修造不敢去看好友的表情,“我父亲的病在美国那边能得到不错的治疗,所以在毕业后,我也会跟着他一起离开日本。”
“……”
“这样啊。”
虹村修造烦恼的摸了摸鼻子:“‘这样啊。’”他模仿九重鹰的口吻,“情绪起伏不能再强烈一点吗。”
“你生什么气……”九重鹰无奈的将额前的头发往上抹去,坦荡的露出一片平和的灰眼睛。虹村修造确实在生气——只不过,他生的是自己的气。
见到一向大大咧咧的好友泄气的低着头,九重鹰毫不留情的往他脊背上狠狠一拍,“啪!”声音大到旁边的其他队友立刻惊讶的看过来,虹村修造呲牙咧嘴,疼的差点丢脸的从凳子上蹿起来。
“你干嘛?!”
“让你别露出这种丢脸的表情。”九重鹰收回手,挑着眉,“又不是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别像是有人欠了你钱没还。”
“不过,”他抬头,停顿一瞬,望向体育馆穹顶亮堂的投光灯,“以后好像就没办法再三个人一起打球了啊。”
虹村修造瓮声瓮气,把脸埋到了手心里:“……嗯。”
九重鹰像是没听到他声音中埋藏的鼻音:“那,”他站起来,面对着他,向虹村修造伸出拳头,“再打一场最完美的比赛吧。”
坐在凳子上的另一个人狠狠地甩了甩头,抬起手。拳头和拳头轻轻一撞便分开,虹村修造看着九重鹰熟悉的脸,他垂着眼,睫毛挡住所有感情——你现在在想什么?虹村修造凝望着他,随后看到那双眼睛抬了起来,轻柔的弯了弯,里面藏着坠落的星星。
他胸膛里突然海潮般涌现出某种冲动,却被月光般掩盖着海面似的悲伤埋没的一干二净。发酸的冲动从胸腹心脏一直延伸到咽喉,它们只需要一个契机就能宣之于口,却也只能在此停止。
九重鹰回过头,平静的等待着代表开场的哨声。他的目光,他的表情,他的姿态,都让虹村修造察觉到难以撼动的坚定。所以他只能跟着他一同沉默下来。
一声长哨。
比赛开始。
大前锋虹村修造、小前锋九重鹰、中锋紫原敦、得分后卫绿间真太郎和控球后卫赤司征十郎。
黄濑凉太看着场内两队互相鞠躬,悄声问旁边的黑子哲也:“青峰不上吗?”他刻意忽视了同样坐在替补席的灰崎祥吾,他和对方不太聊得来,双方关系很差劲。
黑子哲也想了想,“似乎是九重前辈去拜托了白金监督,最后确定的这个阵容。”
“说的也是。”黄濑凉太说,“虹村前辈和九重前辈都三年级了,马上就要退部了吧。这算是他们最后一场比赛?”
旁边的青峰神情有些怏怏的搭话:“反正都能赢吧——对了,”他想起某件事,“黄濑,之前你一直和九重前辈待在一起研究什么啊?”
和黄濑凉太隔的最远的灰崎祥吾闻声也忍不住看了过来。黄濑凉太摸了摸后脑勺,“那个啊……”
他也有些不解:“九重前辈拜托我模仿八本木前辈的打法和招式,然后和他打几球1v1……”
“哈?”
他们很快就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
…………
全国大赛之前。
“九重前辈,这就是你最后选择的做法吗?”
赤司征十郎坐在学生会的办公室里,看着面前鲜少来访的不速之客。自从那天在天台上的短暂对话后,这是第一次两个人单独相处。
九重鹰并没有正面回答他。
“常北的那场比赛。”他声音低沉,另起话头,“你是故意的。”
笃定的语气,句式再加一层肯定。
赤司征十郎垂下眼,“那时候的九重前辈,如果被限制,状态恐怕会直接跌入谷底吧。”他平静的说,甚至有些冷酷到没有人情味,“更何况常北并不是以往那些容易解决的对手。在这种情况下,放任是最好的选择。”
“前辈也不想输吧?”
输赢,胜负。
九重鹰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为了其中的那个字眼而有些发愣,这些曾经充满了他的生活,他的生活也只有这些。但很快,他的眼神重新聚焦,最后定格在坐在桌子后面的赤发后辈身上。
“胜利在赤司眼里,”他说,“那么重要吗?”
“前辈不也是一直在追逐着胜利?”话说出口,赤司征十郎才发觉自己音调有些尖锐。他沉默半晌,放缓了声音,“而且,压抑自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话语犀利,“即使你控制了自己的爆发,可不平等一直存在。”
而总有一天将会重蹈覆辙。
他顿了顿,“而且,当时你打的很开心吧。”
“啊,我很开心。”
九重鹰出乎意料的承认了他的说法:“所以我要感谢你,赤司。那是我第一次明确感受到对篮球的热爱。”
“……”
“但是我也明白了。”他继续道,“胜利不是我的全部。”
“……这是你的答案么?”
“嗯。”
他笑了起来。
“该结束了。”
赤司征十郎目送着前辈拉开办公室的门,疲惫的闭了闭眼。但那扇门顿了顿,背过身的人在离开前,留给他最后的一句话。
“我其实很喜欢和你一起打球,赤司。”
像是跨越了时间般,现在的九重鹰对过去的赤司征十郎做出了回答。赤司征十郎一怔,仓促抬眼时,门已经被温柔的关闭,房间里又只剩他一个人,沉默的坐在桌子后面,面对着满室寂静。
刚刚自己和他的对话仿佛还回荡在耳边。
——“如果能拿下胜利,我没意见。”
……
…………
啊。他舒了口气,最后一场比赛。
开场的球权由紫原拿到,但他却没将球传给赤司,另一个人接替了本该属于赤司的司令塔位置。
一支球队的风格往往和司令塔采取的战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说赤司所采用的战术是最大程度上的配合队友,激发出他们的个人能力——那么,现在的司令塔则像是牢固的绳结,将每个人都牢牢捆在一起。
全国级别的赛事向来关注度很高,有不少眼光毒辣的球迷都发现备受瞩目的小前锋此时倒像是个控球后卫,布置出的攻击和防线犹如穿丝引线般紧密。可他独自掌控球权,面对单人盯防时,又变回了之前的那个所向披靡的得分手。
八本木雀见打球的风格是什么样子?
是冷静的观察、狡诈的诱导、准确的预判。
也是倔强的不服输和拼命的努力。
九重鹰在气氛紧张的球场上竟然还走神的想起当初第一次见到八本木雀见的场面。他没忍住翘了翘嘴角,身上的气息平和而怀念,显得格格不入。这明显的破绽让他对面的选手采取行动,果断的截球。但本应该在九重鹰掌心的球却消失了踪迹——
这是一个假动作。
要说假动作,那可是八本木雀见的招牌。他总能一脸笑眯眯的使坏,也能无辜的将黑锅推到虹村或九重身上,在球场上,他也能出神入化的骗过对手,然后欣赏对手的抓狂。
这假动作怎么也不太可能出现在九重鹰身上。他虽然也用这招,但总是在过人进攻的时候使用——
而不是,通过假动作将球鬼魅般传到虹村修造手中。
虹村修造下意识的在接到这球后就往对手的内场跑去。时机巧妙的传球骗过了大多数球员,唯一跟上的一个中锋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虹村修造轻松写意的将这一球投入球篮。可虹村修造好像比他们还要震惊,还没落地就伸着脖子就往后看。
他在看什么?
他在看说要打一场最完美的比赛的九重鹰。
九重鹰身上穿着的是12号球衣没错。他一直不肯换其他号码,监督也就顺了他的意思,让12号变成一直属于他一个人的号码。可现在,眼睛捕捉到的12号像是扭曲着化为另一个他同样熟悉的号码——13号,无法出场的第三个人的球衣号码。
那是小九……还是雀见?
他的眼神被对方留意到,九重鹰隔空举起拳头,轻轻往前一撞。
——是小九。
虹村修造的眼眶一阵发热。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其中已再无动摇。
——但雀见也仿佛正在和他们并肩作战。
已经不需要再多说什么。这片球场上,他比其他任何人更了解这一球一球将队伍紧密联系起来的信念。比分逐渐增多,体育馆中满是为得分者高兴的喝彩。
即使他们发现12号选手的风格不同于往日,但没几个人能窥见他使用的每一个属于另一个人的动作中所流露的决心。只有足够了解他的队友和朋友才会发觉其中蕴含的含蓄意味,随后只剩穆然的沉默。
但或许,只有他和另一个人才会知道。
他在无声的说什么。
——雀见。
——很高兴遇到你。
——直到现在,我也庆幸当初我走了出来,站到了你面前。
——雀见。
——……谢谢你。
在比赛的后半场,那几乎是炫技般的碾压,九重鹰以一己之力承担了控球后卫和小前锋两个职责。但他甚至没有再去看增加数字的记分牌。
无数的人忍不住大喊着他的名字,为他应援,为他喝彩,排山倒海般的欢呼淹没了全世界,他却充耳不闻,像是在宣告什么,像是在诉说什么,一次次的假动作,一次次的传球,一次次的过人。
有些人只看到了他的强大,有些人通过那强大看到了其下的柔软。
然后。
最后一球。
九重鹰几乎闭着眼睛就能‘看到’这一球的轨迹。非常非常高,但却是他打的最顺手的地方。他曾无数次接到过这样满载着信任的一球,这也是代表着过去三年的一球。
他奔跑起来。
咚咚。
他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了一下,又一下。
抬起来又落下的脚步和他的心跳声严丝合缝的对上节拍。他像一只野兽,专注的盯着半空中的猎物。
咚!
重重的蹬地声。
纵身而起。
被支在场边的摄像机忠实的记录下那个腾空而起的身影。
好似一只飞起来的苍鹰。
也许会有后来者通过录像带看到此时他的风采,对他的身影评头论足。但那不会是现在,也再也无法动摇九重鹰的决心。
他按住了空中的那一球,手指苍白,肌肉微微隆起,那是一种充满了力量感的美丽。
篮球在他掌心里猛地下坠——
“嘭!——”
全场寂静。
他们就像是目睹了一次烈日的坠落。
——雀见。
落下来的九重鹰,那么温柔而悲伤的看着自己的手心。这只手刚刚将篮球传至球篮上方,又将篮球扣进篮网。自传自扣,这么厉害,这么超水准的一球,做出这举动的当事人却好像局外人一样宁静。
他放下手,看向地上滚动的篮球。
——再见。
哨响。
……
…………
这便是所有故事的终点。
九重鹰得到了答案。
八本木雀见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的起点,一切的起点。
他喜欢着这三年——如果用更加准确的词语来形容,他爱着这三年。
认认真真的爱着。
而在此之后,将篮球最后送进球篮后,那杯装着他对篮球的爱的水杯已经被装满,并再也无法再多一滴。
他敢肯定自己今后如果再继续打篮球,也无法感受到和此时此刻相同的激情,相同的欢愉,他无法在未来体会到这时的触动。
——只有这三年,他品尝到这种滋味。
足够了。他想。
做出这个决定的那天晚上,九重鹰和远在英国的母亲短暂的通话。他告诉了她发生的所有事,他问她:“我可以这么做吗?”
“我可以……自私一点吗?”
鹤见澄子温柔的回答。她伸手摸着屏幕,像是想要透过这坚硬的屏幕触碰到他的脸颊:“可以。阿鹰,你可以做任何你要做的事——”
“飞吧。”她轻声地,坚定地说。目光像是平静温柔的异国湖水,“就像是你的名字一样。”
于是他决定了。他发现这个决定并不困难。
这是一场告别。
这个冠军就是所有的终点。
……
…………
“……雀见?”
八本木夫人推门走进儿子的病房,小心又担忧的叫着他的名字,“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病床上的八本木雀见抬着手臂,上半张脸被严严实实的遮住,却挡不住从缝隙中落下的液体。
“我没事。”他说,声音带着明显的鼻音。“……什么事都没有。”
他的面前反扣着手机,隐约还传来兴奋的嘶吼。八本木夫人走过去,拿起手机,手机里播放的是一场篮球比赛,似乎已经进行到了颁奖的部分。
她关掉了直播页面。
……
…………
“我也很高兴能遇见你。”
“小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