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最近感觉九重前辈的加训变少了。”
“那只是你以为的吧, ”绿间看过来,“总的来看九重前辈的训练量在一军里还是最多的那个。而且最近也不见你在这边的体育馆……”
青峰大辉啊了一声:“这边体育馆的人太多了, 所以我在另外的体育馆……”
他话没说完, 就被紫原敦打断:“绿仔,你手里那个是什么?”
绿间真太郎推了推眼镜,沉稳道:“如你所见, 是今天的幸运物。”
“但那个是便利店的新品限量咖喱饭团……”紫原敦目露渴望。
“不可能给你的。”
“……不是,我说咖喱饭团作为幸运物怎么说都有点离谱了吧。你们倒是来个人吐槽这个啊。”
几人打闹间,赤司若有所思的看向篮球场:“不止是九重前辈,”他低声说, “虹村前辈这两天部活也请了假。”
他的目光掠过独自一人站在篮球场上的八本木雀见, 又很快收了回来。
而两个小时后, 曾经出现在赤司征十郎低语中的两位当事人一个站在医院的走廊上面,一个刚刚从高层走楼梯下来, 四目相对, 面面相觑。
两个人都没有穿校服,但他们都飞快的认出彼此:“小九?”虹村修造眨眨眼,迟疑道,“……你怎么在这儿?”
“应该是我来问这句话吧?你受伤了?”九重鹰回答, 他微不可查的蹙了蹙眉, 光明正大的打量他,在发现对方身上没有伤时才暗暗松了口气。
“……没有。”
如果按照往常的相处模式,虹村修造此时应该开始插科打诨,做作的打趣九重鹰。但此时他只是沉默的垂着眼睫, 将所有情绪都收敛进垂下发丝的阴影里。
九重鹰往前走了一步。
“我是来复查的。”他率先扬了扬手里的报告, 坦然地说, “——有时候, 我会尝不出食物的味道。”
距离发现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两年多的时间,而最近一年的时间他也很久没有再出现这种情况。本人甚至已经可以相当释然的去面对这缺陷,如果不是最近重新和武内见了一面,对方关心起这个,他也不会想起要来医院复查。
“哈?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尝不出味道?”虹村修造瞪大眼睛,三步两步的冲了过来,焦急的问,“医生怎么说?对身体有影响吗?还有,直也爷爷和优奶奶知道吗?”
接连不断的问题砸在耳边,虹村修造捏着他的肩膀,手指骨节用劲到发白——“你笑什么?”他恼怒的问。
九重鹰收了笑,无奈的按住虹村修造的手指,“嗯,有点受宠若惊?”
“这可不是能开玩笑的!”虹村修造吹胡子瞪眼,“老实交代,到底怎么回事?”
他声音略大,引来经过的护士不满的一瞥:“安静一点。”她严厉的说。虹村修造只好气势汹汹的瞪着眨巴着眼睛一脸无辜的九重鹰,憋着气把他拽到走廊尽头的窗户边上——这里没什么人经过,是个谈话的好环境。
“——说吧。”
九重鹰在窗户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病因的话。”他挑挑拣拣,最后选择从这里讲起,“是因为压力。”
窗外狂风骤起,窗户并没有被关严,那冷风就趁着这会嚣张的闯了进来。虹村修造被风吹的打了个哆嗦,“压力?”他重复一遍,眉眼间满是不解。
他的不解并非空穴来风。小九是他见过最为刻苦努力的人,他认真的对待自己看重的事物,普通人拿到八十分就满足,他却偏偏要争取一百分甚至是一百二十分。有时候这种近乎偏执的努力会让人隐约感觉到恐惧——恐惧。虹村修造想不出白岩为什么能心甘情愿的回到篮球部,但白岩有时看向小九的眼神中,无疑夹杂着连本人也不清楚的恐惧。
有时,虹村修造也会好奇小九究竟是如何变成现在闪闪发光的样子。太阳说到底也只不过是宇宙中微不足道的星体,遥远,对俯视着的众生一视同仁。可小九不一样。他跳起来的时候、他进球的时候、他奔跑的时候、他笑着对拳或击掌的时候——几乎当你看到这些片段的任何一秒,你就会立刻意识到,他在发光。
他总是坚定的向前、向前、继续向前。他的背后高高扬起鲜艳的标语,红底黑字,写出的不仅是一句口号。他活跃在赛场上,他在用行动无声的承诺,我们会赢。
即使身处劣势,他也不曾流露出一丝脆弱。和他做队友是一种享受,甚至不少和他们交手过的外校成员偶尔也会来约上两场友谊赛,打着交流感情的名号把小九拉到他们的队伍里——输赢暂且不论,但只要你和他在一个队伍里,就能感受到无声而温柔的可靠和安心。
……这样的小九,竟然也会困于‘压力’吗?
他霎时抬眼,正好瞧到友人正安静又温和的注视着他。
电光石火的一刹那,虹村修造突然发问:“小九,你右手手掌的伤——是怎么来的?”
“……是一次选择带来的结果之一。”
九重鹰并不意外虹村修造的问题。他朝他伸出右手,露出那道仍然牢固扒在皮肤上的浅色疤痕。他此时已经能够足够平静的面对它,就像他在不久前拿起武内递来的网球拍那样平静。
他从未掩饰过这道称得上丑陋的瘢痕,而他的朋友们虽然好奇,但也从未莽撞的询问过他这个问题。
虹村修造顿了顿,在九重鹰刚刚吐出第一个音节的时候突然抬手遮住他的右手:“——算了,我不想知道。”他闷声闷气的说。
“……修造。”九重鹰失笑。
温热的手掌,同样因为和球面接触而变得粗糙的皮肤。陌生而熟悉的灼热。
他回过神,像是牵着小狗的爪子那样反手抓住虹村修造的手晃了晃:“压力有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我自己强迫自己产生的,不用担心,现在基本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对身体也没什么影响。爷爷奶奶并不清楚——这小毛病甚至打乱不了我的生活,没必要让他们也费心。”
虹村修造忍着怒气:“但这样只会让人更担心!”他这句话几乎是低吼出来,几近失态的恶狠狠抓住九重鹰的手,“你有没有想过被你瞒着的人的心情?!”
“……”
手指被抓的生疼,九重鹰却恍若未觉的,固执的笑了笑。
虹村修造后知后觉的感觉到尴尬。他泄气的垂下肩膀,松开手指,将脸埋进了臂弯。
过了一会,旁边传来他沉沉的声音。
“我父亲……今年春天的时候住院了。”
他甚至只用说这一句话,剩下的所有曾经出现过的不和谐音符就都有了答案——虹村修造为什么在开春后就不再和他一起加训?他的成绩从不算差,为什么前段时间沦落到必须要补习的地步?
这片只能用犄角旮旯去形容的走廊尽头一片寂静,一个人脊背挺直,目光落在虚空一点;另一个人筋疲力尽的弯下脊梁,疲惫的将自己圈于阴影。
“今天我就是来看他的……父亲不愿意让我照顾他。不舒服他也非要瞒着我。”他苦笑一声,“虽然病情现在还算稳定,但我总担心……”
窗户此时被狂风震得哗哗直响,话语被惊扰般戛然而止,变为一道突兀的休止符。
“真讨厌啊。”虹村修造抬起头,后仰靠着墙壁,盯着头顶不曾被点亮的苍白的灯管,突如其来的浪潮让他几乎觉得自己再也爬不起来,“……为什么被小九你看到了呢?”
九重鹰沉默着,仿佛正对着的墙壁上有能引起他兴趣的东西一样盯着那里:“……”
“我明明……”
究竟是什么讨厌,他的想法又是什么,这些问题似乎已经不需要答案了。虹村修造闭着眼睛,继续道:“——如果父亲他的病情加重,我恐怕也没办法像之前那样打球了。”他终于可以确认这件事。
“小九,我……”
“会没事的。”一直盯着前方的黑发少年终于转过了头,打断了他。九重灰色的眼睛浮动着莫名的尘埃,淡淡的,化为模糊不清的灰色薄雾,“一定会没事的。”他低声重复一遍。
虹村修造心想,啊,果然又是这样。小九有时候毒舌的厉害,但每当需要直白的表达善意,或者安慰人的时候——小九都会出奇意料的变得嘴笨起来……和他挤兑人时的伶牙俐齿相差甚远。
可靠的小九、发光的小九、毒舌的小九、努力的小九、笨拙的小九。
不管哪一个都是让人没办法的家伙。
……真让人没办法啊。
他睁开眼,表情柔和下来。
“要不要去看看我父亲?我还想向他好好炫耀我有这么帅气的朋友呢——那老头子总是不信我能交到正经朋友,真让人头疼。我明明也很受欢迎。”
他笑了笑,扫掉了一身郁气,站起来邀请,“要来吗?”
“……要。”
……
…………
虹村修造和他的父亲长相相似,特别是在他们刚刚进门时,虹村父看到自己儿子的时候,撅起来的嘴只能说是一模一样:“你又回来干嘛?”虹村父的语气不算友善,嫌弃的说,“快回家,别在这碍我的眼……”
虹村修造一挑眉毛,熟练的和他拌嘴:“别急着赶我啊。你不是老说我没朋友吗?这不我带过来给你看看。”他让开身后,颇为自豪的介绍,“我最好的朋友之一——小九。我之前和你提起你还不信,这次没话说了吧?”
“伯父好。”九重鹰礼貌的笑,有些紧张,“我是九重鹰,之前在学校的时候受过修造的很多关照。”
虹村父嫌弃的冲着儿子翻了个白眼,看向九重鹰的时候却和蔼起来:“哎,修造之前和我提起过。这小子一定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吧?是我应该感谢你不嫌弃这小子才对。”
“我哪有啊!”虹村修造动作娴熟给父亲调整了病床的高低,招呼九重鹰坐下后又削了个苹果,“我现在可是篮球部的队长诶!去年还拿了全中冠军!不要总是把你儿子说的一无是处好吗!”
“篮球部的各位都很尊敬修造。”九重鹰在他的示意下给他正名,“在比赛的时候他也很可靠,说是队伍的‘定海神针’也不为过哦。”
虹村父惊讶的点点头,“咦?竟然不是吹牛么?”
“我升上国中后就不干这种无聊的事了……”虹村修造把手里削好的苹果递给父亲,又迅速的削了另外一个递给九重,“不过也多亏这家伙和另外一个没来的才能赢比赛。”他摸摸鼻子,“别看小九现在这么安静,在球场上的表现可相当的精彩哦。”
虹村父大笑:“真少见啊,你对别人的评价这么高。”
虹村修造回答:“……那只是你以为。等你去看过我们的比赛就明白了。”
虹村父拍了拍床沿,振振有词,“等我从这鬼地方出去绝对去捧场——”
虹村父亲的情况不算太差,但也要保持休息时间充足。在他们又挑挑拣拣说了些学校的事后,护士便进来赶人。
两个并肩往外面走,虹村修造略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脸颊:“总觉得有点丢脸。”他指的是虹村父聊天时谈性大发,把他以前的囧事抖了个干净。
“都见过多少次你丢脸了。”九重鹰语气微微带笑,“也不差这么一两回。”
虹村修造静静的凝望着他的侧脸,又缓慢的将目光挪至前方。
他不擅长袒露心声,这段时间他煎熬于父亲住院,自己却自由自在的打球,他无法坦然面对这个事实,同样也无法对任何人提起此事。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他想,他要收回不久前说过的那句话。
……能在这个时候看到小九真是太好了啊。
“我说。”
他们一同走出医院,外面天色渐晚,大片大片的深蓝色泽吞没了天际的最后一丝暖光,那些颜色最终变为一片深沉又温柔的灰。
“嗯?”九重鹰侧头看去。
虹村修造望着远方湛青色的天空,“小九,你有没有做过坏事?”
“那要看你指的是什么。”他顿了顿,稍感无语,“你不会还把我当做乖孩子吧?”
“嗯——”虹村修造笑起来,“究竟是怎样呢?”
他看见小九又一次用一种仿佛看笨蛋的宽容而无奈的眼神瞪了他一眼,却发觉自己的嘴角越咧越大。
他像是暗中使坏的任何一个普通少年那样,用充满了诱惑的口吻和故弄玄虚的表情,向他递出邀请的橄榄枝。
“我想到了一个好点子。”他眨眨眼睛,“我想这么做很久了——小九,要来吗?提前说好,乖孩子禁止。”
他看见小九再次无奈的看着他,那目光仿佛在说‘笨蛋即使被拒绝了也只会装傻充愣,直到自己的要求被满足’。虹村修造被自己的猜测逗笑了,于是他像是个笨蛋那样装傻充愣的揽住了好友的肩膀。
……
…………
被他们盯上的是他们的熟人——在虹村修造熟练的用兜里装着的铁丝撬开真木的宝贝机车的时候,九重鹰正站在旁边给他望风。听到一声脆响时,他惊讶的扭过头,“你真是个预备役罪犯。”他说。虹村修造全当这是对他技术的夸赞,笑嘻嘻的把铁丝塞进了衣兜,“多谢夸奖。”
不过他好歹还是解释了两句:“之前我和我爸闹过一段时间,他把我关在房间里,我就是撬门出来的。现在看来我还没忘掉这些技巧。”
九重鹰无言:“……还是忘掉比较好吧。我不想同学聚会的时候跑去监狱探望你。”
虹村修造言之凿凿:“得了吧,你还是会来的。不过我会尽力不让自己落到那番境地。”
他蹲在真木的机车旁边,研究片刻,在拆了半个机车壳后顺利的打上了火。
轰鸣声由弱到强,正如天边最后一丝亮色被灰蓝吞噬。虹村修造跨上机车,做了不伦不类的一个邀请手势。
“要一起来兜风吗?”
“用你偷来的机车?”
“原谅我吧,小九。”
“真木会很生气的。”
“不要管他了——”他笑,“来吗?”
九重鹰用行动回答了他。他一步就跨上机车,坐到了虹村修造的身后。
九重鹰必须得承认在此之前他从未坐过机车。油缸里的燃料在燃烧,排气管发出震震嗡鸣,大摇大摆的冲过大街小巷,与此同时风便刮得猛烈,近乎是揪着耳朵在大笑。但说不准人类骨子里就追逐着危险,脑内神经陶醉的沉溺于走钢丝的失重感,于是虽然陌生,但毫无恐惧害怕之流的情感。
浓烈的机油味被扫的一干二净,虹村修造知趣的将机车开到了沿海傍山的公路上。他顶着前面的狂风,大笑起来,笑声和轰鸣声搅在一起不分彼此,但还要扯着嗓子大声询问:“爽吗?”
甫一开口就被灌了一嘴的冷气,刀子般从喉舌钻过,只余下丝丝气音。九重鹰不得不同样吼回去:“爽!”
黑发同样被狂卷的空气撩到空中飞舞,虹村修造再次加了油,流线型车身立刻以比之前更快的速度冲了出去。四周的风景模糊成灰蒙蒙的一片色块,他们比天空中浮动的乌云更快,好似在地面追逐着即将消失的白昼。
那些牢固粘着在灵魂中的阴影在这一刻被畅快的扔掉,掉落在他们来时蜿蜒的柏油公路上。
他们莽撞的向前冲着,直到燃料耗尽,沉重的机车熄火,夜色落满肩头,四周安静的只能听到远处海浪起伏的潮声。
两个人皆是满身冰凉,衣角上落着潮气凝结的水珠,折射出昏暗的星光。
虹村修造蹲在机车旁捣鼓了一会,“糟糕,开的太猛了。”他耸耸肩,撑着膝盖,抬头看站着的人,“一点油都不剩了。”
晃晃脑袋:“要怎么回去呢?小九?”
他看不清楚九重鹰的表情,昏暗的夜色遮住了一切能被接触到的信息,只能感受到视线互相交错。
“总能回去的。”
虹村修造保持着蹲着的姿势。
“小九……我好想打球啊。”
“现在?”
“嗯。”
“为什么?”
“突然就这么想了。”
“……你不如先想想怎么把机车还回去。”
“……你有时候说话真的很煞风景。”
“——在那之后,再一起打球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