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从十月份开始, 东京就接连不断的下了好几天大雨。乌云从早到晚都牢牢地压在楼宇交错的狭隘天空,太阳偶尔挣扎着漏出一道诡异的光边。
九重鹰从体育馆里出来的时候已经七点半了,天色昏暗, 风呼啸着刮过颤抖的树梢,落叶被卷到空中,很快就被迫跟着冷风一同绕过教学楼,消失在天际。
空气中有一股时有时无的土腥味弥漫,若有若无的水气带着令人烦躁的闷热。九重鹰锁好了门, 才步履匆匆的朝大门走去。要不是因为他今天出门时忘了带伞,又和人约好,不然他铁定要和往常一样待到八九点才会离开。
庆幸的是虽然乌云一直笼罩, 但暴雨尚未停靠在他的头顶。从帝光中学到九重家的距离并不算太远, 虽然中间有一段路错综复杂,但对九重来说早已驾轻就熟。
但是,在走到家门口时,九重鹰停了下来。
挂着‘九重’门牌的下方, 蹲着个陌生的少年。
九重鹰只能看到对方毛茸茸的头顶,还有一身陌生的校服。——也不能说全然陌生, 他似乎打训练赛的时候看见过类似的款式。
九重鹰蹲了下来。在他蹲下来后, 他才意识到面前的少年比他想象的更加瘦弱一些, 拼命把自己团起来的样子像极了没有安全感的猫。
想到这里, 他的动作就更加温柔起来:“喂?”他轻轻碰了碰对方的肩膀, “你没事吧?”
直到他推了三五下,少年才低气压的抬起头。他泛着棕黄色的眼睛瞪着打扰他的九重, 眼睛也非常像是猫咪。
这点敌意对九重鹰来说不痛不痒, 甚至让他颇感有趣的挑了挑半边眉毛。
“别烦我……”少年低声说。青少年即使处于变声期里, 声线也不应该像现在这么沙哑。本人似乎也被自己奇怪的声音惊了一下, 瞳孔几乎是下意识的缩了缩。
他微微侧了侧头,余光瞥着九重的动作,躲避了他的视线。拜托了,离我远一点。他无声的传达着不欢迎的信号,眼前的人却毫无察觉的看的更加认真。
“你……”
少年被迫随着他的声音看来,不情不愿的将溃散的注意力集中到九重身上。
九重鹰顿了顿,原本模糊的猜测清晰起来。
“——你在发烧。”
不管是从微红的脸颊和沉重的呼气,或者是将自己缩起来,只剩手腕和脚腕可怜巴巴的裸/露在寒风里。九重鹰伸手强硬的摸了摸少年的额头,后者立刻想要往后缩——“别动。”他皱着眉,另一只手按住了少年的肩膀。
这动作在重礼的人眼里称得上冒犯,他的力气又很大,少年只略微挣扎了几下,发觉对方不动如山后就蔫吧的卸了力气,自暴自弃的半阖上眼。视野只剩一片模糊不清的光线和混乱的人影后,陌生的体温就更加明显。粗粝的掌心紧紧贴着额头,少年忍不住发起抖来,皮肤和皮肤之间接触的缝隙就更加微小。
好冷……不对,好热……也不对……
脑袋一团浆糊,四肢酸痛,体感冰凉。我现在在哪?是小黑吗?
他拼命睁大眼睛,眼前一片眼花缭乱的光点,实际上他的眼皮只是微微颤动了一下。放在他额头上的手还未收回,小黑的手不是这样的。——这双手更加粗糙,毫无皮肤应该有的光滑。
好难受。
他闭上眼。
……
…………
九重鹰在费力的用脚踢门。
祖母匆匆跑出来开门的时候,立刻被门口的孙子吓了一跳——“你从哪里拐来的小孩?”她稀奇的看了一眼姿势古怪的孙子。
九重鹰无奈的拉长声音:“不是……”
他完全不敢做幅度稍大的动作,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树袋熊一样黏在自己身上的人甩下去:“这孩子蹲在我们家门口,我发现他在发烧,天气又这么差,万一出什么事就不妙了——所以就把他带回来了……”
“诶?”九重优连忙搭了把手,扶了下半截胳膊软绵绵下垂的少年,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真的诶,在发烧。……阿鹰,先把他放去你的房间吧?”
她接过九重鹰单手挎着的两个背包,好让他腾出手把少年抱起来,又朝客厅跑去:“直也,我们家的药箱放在哪了?”
“在厨房的柜子上面——怎么了?”
“阿鹰在门口捡到个发烧的孩子……”
在腾出手后,九重鹰总算能把少年从身上小心的转移到自己怀里。他左手护着对方的肩胛骨,右手撑着他的腿弯——好轻。
在把病号打横抱起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的感慨。
他下意识颠了两下,病号立刻不舒服的哼唧一声,吓得他老老实实的赶忙往楼上走。
在俯身将少年放置到床铺上的时候九重鹰才松了口气。他仔细给对方盖了被子,又试了试他脸颊的温度。
九重优在这时推门进来。她拿着体温计:“先量一下/体温吧?”她递过东西,“好像在附近没见过这孩子,是迷路了吗?”
九重鹰回想起家附近的那段复杂的路,考虑到这人的情况,八成可能是因为烧迷糊了才走错了路,最后误打误撞的停在自家门口被他发现。
“38.1度。”他说,果断的拍板,“送他去医院吧?”
几乎是‘医院’一词刚刚出口,他的衣角就被拽住。九重鹰和祖母一同看过去,病号不知何时伸出了手,抓着九重鹰的衣角下摆,眯着眼睛,不情不愿的抗议:“不去医院……”
九重鹰坐在床边,试图讲道理:“这温度算高了,如果恶化烧坏了脑子怎么办?”
但病号就是不合作。嘴里小声嘀咕着“不要……”,又越过九重鹰看向他身后的祖母。眼神一软,鼻音也冒了出来,这位不速之客敏锐的发现了谁才掌握着决策权。
“之前就有过这种情况……”他哼哼唧唧的小声辩解,“吃药睡一觉就好了……小黑,不要去医院。”
“小黑?”
九重鹰一愣:这不是还是不清醒?他和祖母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里的为难。最后九重优提出个折中的建议:“先试试降温,让他把退烧药吃了。如果情况还没有好转的话,就送他去医院。”
病号立刻小鸡啄米般点点头。
解决了一件事后又要烦恼如何联系病号的家人。九重鹰端着米粥,顺便把少年的背包也捎了上来。房间昏暗,床铺鼓出个小山包,另一道略有沉重的呼吸起伏。他走过去开了夜灯,又调整了一下少年额头上放着的冰袋位置。
手挪开的时候,一双不知何时睁开的棕黄眼睛也露了出来。九重鹰顿了顿,“醒了?”
“嗯。”
后者像是终于清醒过来,眨眨眼,自以为幅度很小的观察着周围。九重鹰把他扶起来,让他靠着柔软的抱枕,“垫垫肚子吧?”他递过米粥,虽然是商量的句式,口吻却带着强硬。
“你叫什么名字?”他托着下巴,看着小口小口喝着粥的少年。
“孤爪……”黑发少年躲避了他的目光,“孤爪研磨。”
“我是九重。”他接着问,“还记得家人的联系方式吗?”
等到孤爪夫妇匆匆赶来的时候,孤爪研磨已经退了烧,正抱着靠枕缩在九重鹰旁边看他打电动。他们一来,孤爪研磨就受惊般的直起腰,九重鹰随着他的动作一起看了过去。
“伯父伯母好。”九重鹰迅速站起来,“孤爪君已经退烧了,不过保险起见,”他不顾身后露出嫌恶神色的少年,继续说,“可以带他去医院再检查一下。”
“抱歉,这么晚打扰了……”孤爪夫妇连连道谢,“真是麻烦你们。这孩子这么晚没回去,我们找了好久。”
孤爪研磨慢腾腾的挪到父母旁边,垂下眼,听着耳边传来的对话。
他们住的其实离九重家并不算近,也不知道孤爪研磨是怎么拐上和家截然相反的路,最后迷迷糊糊的蹲在九重家的门口。
两家人又寒暄了几句,孤爪夫妇又不好意思这么晚继续打扰,便提出了告辞。临走前,孤爪夫人推了推儿子,示意他道别。孤爪研磨恹恹的垂着头,“谢谢……”他小声说,“还有,再见。”
一只温热的手摸了摸他的头。
“再见,孤爪君。”九重鹰像是给小动物顺毛那样拍了拍他的头,“下次别随便倒在别人家门口了哦?如果是坏人就糟糕了对吧?”
“……嗯。”
孤爪研磨不适应的晃了晃脑袋,试图把那只手晃下去,未果。九重鹰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又摸了摸才收回手,低头看比他低一截的孤爪,“也要记好别人的名字——我可不是那个小黑。”
回家的路上,孤爪夫人小声关心着儿子。说着说着就忍不住笑:“研磨,你把那位九重君认成铁朗了吗?”
孤爪研磨躲避视线:“……因为都是黑头发。”
“但是发型不一致吧?”孤爪先生发现了盲点,“黑尾家那小子的头发那么乱,和九重的根本不一样嘛。”
“有什么关系……”孤爪研磨说。
孤爪夫人不急不缓:“但是,研磨也是黑头发,但研磨就是研磨呀。把研磨认错,你也会不高兴的对不对?”
孤爪研磨:“……”
他不高兴的偏过了头。
……
…………
九重家,送走客人后,九重优捧着脸:“呀,孤爪君真是可爱,感觉像是毛茸茸的小动物……”她故意瞟了一眼孙子,“和阿鹰站在一起就更像了。”具体点说,应该像是高大的鹰隼和尚处于幼年期,一爪子就能被鹰隼抓起来的猫咪。
九重鹰无奈的扯了下嘴角,他比划了一下身高,“因为孤爪君比我矮的原因吧。”
“说起身高,”九重直也抖了抖报纸,露出一双眼睛,“鹰,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有吗?”
九重优往后退了几步,“好像是这样……阿鹰,你的裤子又短了。”
九重鹰低头,抬起脚晃了晃。裤腿可怜巴巴的窜到了脚踝上方,“我才发现。”他蹬直腿,耸耸肩。
“已经快比老头子高了。”祖母笑了起来。祖父不高兴的瞪了两个人一眼,把报纸扔下站了起来:“这小子还差得远。”他咕哝,颇为自得的看着眼前比自己低了小半个头的孙子。
他走回自己房间时窗外下起了雨。
雨幕从远及近,落在窗沿时溅起朵朵水花,有些撞在玻璃窗上,划出一道蜿蜒丑陋的水痕,扭曲了窗后看向远方的灰眼睛。他很快从窗户前走开,拉上窗帘,坐在亮起的屏幕前。
戴上耳机,便听到相隔千里外的声音。及川彻正百无聊赖的抱怨无聊,岩泉一偶尔搭话,语气已经麻木的仿佛机器人回应。屏幕中的游戏角色因为无人操作而开始做待机动作,一袭黑衣的骗术师旁边那个穿着公主裙的少女角色正左碰碰右撞撞,最后干脆在骗术师旁边跳起了舞。
“我说,阿鹰怎么还不回来?”他似乎摘掉了耳机,声音便有些模糊不清,“而且他刚刚还断我的麦!”
在等待孤爪夫妇过来的这段时间,九重鹰干脆开了游戏机打发时间,‘正好’撞上同样登陆游戏的及川彻,两人便组了队。孤爪研磨原本只是在旁边看,但在后来他们灰头土脸的又死在boss面前的时候忍不住出言建议。
九重鹰便干脆让出了位置让孤爪大展身手。只是及川彻打游戏也不消停,小嘴叭叭叭一顿输出,吵的人脑壳疼。九重鹰以往都是直接摘了耳机让他和空气说话去——但孤爪研磨还要听游戏里的音效,就干脆的禁了及川彻的麦。
这口黑锅可不能按在自己身上。
九重鹰的游戏角色动了动,传来的声音懒散:“不是我禁的啊。刚刚也不是我在打。”
“你回来了?——那刚刚是谁?”
“客人。”九重鹰的回答简洁。
“……好可疑。”
九重鹰反问:“不然你以为是谁?”
“垃圾川觉得是你偷偷交了女朋友。”岩泉一揭穿及川彻的吞吞吐吐,“他最近脑子塞满了这些东西——”
“我没有啦!”及川彻据理力争,反打一耙,“我可没这么说!是小岩说的!小岩才是不对劲的那个!”
九重鹰又听了一会争吵,虽然看不到这两个的表情,但从说话的语气和声调,还有传来的各种杂乱的打斗声都能帮助他想象出此时两个人的样子。
他突然开口:“阿彻,没忘记我们之前说好的事吧?”
“……”
那边传来短暂的安静。
“没忘记。”及川彻慢吞吞的说,“——东京体育馆见,对吧?”
但他的语气已经没有最开始那么坚定。宫城县已经连续两年都是白鸟泽学园初等部出线全中大赛,及川彻和岩泉一所在的北川第一一直被压了一头。
不管是及川彻还是岩泉一,在联系的时候都不太提相关的事,不暴露一丝脆弱,声称自己一切都好。这不代表九重鹰不会去主动关注他们——包括这一点,也是相对的。
及川彻沉默了好久,屏幕中的公主角色停止舞蹈,无声的站在骗术师旁,神态恢复了端庄。
九重鹰耐心的等待着。
“牛岛……”及川彻低声说,“好强啊。”
及川彻盯着屏幕,身后岩泉一沉默的翻着书籍,忠诚的变成个哑巴。向来挂着轻浮笑容的少年不再露出笑容,他侧头向窗外看去——一颗郁郁葱葱的合欢树挡住了窗户前的大半视野,那是隔壁家疯长的枝叶,因为无人照料而探入及川家的院子。
说起来,和东京的好友也有快一年没再见过了。
他扯出个笑容,刚想混过去,就听到好友低哑的声音。九重鹰的声音一直没怎么变过,微微发哑,像是粗粝沙石撞击海浪般的声音。
他说:“要认输吗?”
不要。
及川彻几乎是立刻在心底回答了这个问题。但他随即发觉自己竟然可耻的心动一瞬。这比任何都让他无法忍受。
九重鹰就像是听到他的心声一样。这个人有时候总是这么敏锐——
“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你一年了。”对方说,“我还会继续等下去,彻。”
“……这算什么?”他几乎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岩泉一余光关注着这边,此时谨慎的眯了眯眼。
“你看到我的比赛了吧?”对方不为所动,他说的没错,及川彻低头瞥过游戏手柄的旁边,那里扔着一堆排球杂志——最下面压着的,却是一本《月刊篮球》。
“约好了要在这里见面,对吧?虽然严谨点说我们一个是篮球一个是排球,扯不上关系……”九重鹰换了个姿势,侧着头看向书架。
他不急不缓,想起多年前,自己曾经放了及川的鸽子,被母亲一顿训斥——从那时起,他就记住了那句话:“——答应别人的事要好好做完。”
“……啰嗦。”及川彻小声呛道。
他最后还是没忍住:“拿冠军的感觉怎么样?”
九重鹰闷闷的笑:“很不错。你要是太羡慕,我把我的奖杯借你摸摸也不是不行。”
“我才不要。”
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必再说了。两人又联机打了两局游戏便道了别。及川彻在关掉游戏机后,侧头看向一直没怎么出声的岩泉——“小岩,这是谁的主意?”
岩泉一不卑不亢的又翻了一页书:“你在说什么。”
及川彻用富有穿透力的视线盯着他看了半晌,才放弃般的垂下肩膀,扭过头:“哼,不说就不说嘛。两个笨蛋的秘密我也没兴趣知道。”
岩泉一:“……我看你纯粹找打。”
……
…………
「来自:岩泉」
「预选赛又输给白鸟泽了」
「垃圾川最近心态不太好,没什么劲头」
「……」
手机屏幕慢慢熄灭,将后面的对话掩藏在一片黑暗里。
九重鹰缓慢地向后靠在椅子上,放松了身躯,轻轻笑了笑。
都是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