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眼前是胶片电影般闪烁着雪花的画面。
大海与悬崖, 浪潮卷在嶙峋的怪石之上,雪一样的泡沫吻着暗礁。他站在悬崖之上,低头看着脚下千尺深渊,看着水, 看着浪。他往前走了一步, 竟然没感到跌落的失重感, 在坠入海浪后也并未感到被水包裹的窒息。它们反而温柔的拥抱着他, 将他推离了深海。
他小心翼翼的睁开眼睛。
一片炙热的焦红,皮肤被烫的起皮, 岩浆溅射在脚面, 但这些都不能吸引他的注意力。他注视着前方,那是一片深黑色的阴影,怪诞,奇异,巨大的块状物上延伸出四条卷起来的分歧长条, 就像是生长在火山岩浆中的异形怪物。
他惊恐的后退一步,看着那扭曲的怪物缓慢的旋转着, 被人注视的悚然感随着它的动作袭上心头。
跑, 逃跑!
内心被这个念头支配, 他趁着怪物还没完全注意到他,扭头狂奔起来。
双脚踏进了岩浆, 被烫的僵硬, 最后连疼痛也消失, 只能感知到一片麻木;连滚带爬,双手被石头磨出血痂, 生生的掉了一层皮。
但为什么脚步越来越重?回头的时候已经望不到那片阴影, 但那种被人注视的感觉为什么仍旧没有消失?
咬牙继续向前, 但速度越来越慢。眼前一阵模糊,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到一片荒原之上。
荒原的天一片阴沉沉的灰暗,从远处山顶掠过的风咆哮着,恍然变成尖尖的嬉笑。巨树林立,树枝之间彼此相接,一同在风中狂舞,而黑压压的云层还在继续向下压在肩膀。
……不对,那不是云。
那一瞬间感受不到恐惧,只有心脏猛烈的弹动两下。他缓缓回头,依稀看到自己的肩膀上爬着一道深黑色的影子。它一直跟在他身后,一直被他背负着逃跑。
……它扭曲黑泥般的面容上,隐约是一张他熟悉的脸——
——“……九重!九重同学!”
九重鹰睁眼。
双眼罩了一层水膜,相当模糊朦胧,而四周传来善意的轻声嬉笑。肩膀有些变扭的酸疼,想来也是,在课桌上趴了那么久,不酸痛就怪了。
他直起腰。
“九重同学,是身体不舒服吗?”讲台上,老师关心的问。这待遇在向来以严苛闻名学生之间的水尾老师身上是相当的罕见。
“不,谢谢老师关心。”九重鹰回答,“抱歉。”
“那就好。上来把这道题做一下。”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几步迈上了讲台,看了几眼,便拿起粉笔利落的写出了解题过程和答案。
“做的不错,九重同学。下次注意不要在上课的时候睡觉。”
“是。”
他走回座位,再无睡意。趁着老师站在讲台上授课的空隙,旁边的同学伸手捣了捣他:“怎么了九重?昨天晚上熬夜了吗?我叫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听见。”
但九重鹰的反应慢了一拍。他还未从刚刚的噩梦中回神,手脚一片冰冷,脑袋迟疑的转了半晌才把提问的同学的名字和声音对上号。
是足球社的山之内辽平。
而他的问题……昨天晚上他确实熬夜了。具体点来说,他昨晚的上半夜重新把越前南次郎现留的所有比赛资料又看了一遍,看完后倒在床上的时候已经睡不着了,就又爬起来慢跑了一个小时。
“嗯,昨天晚上失眠了。”他低声回答对方。
“没关系吗?我看你脸色有点差,不如去医务室休息一会?”
九重鹰有些无奈:“那也要等这节课下课吧。”
但是一下课,九重鹰就被班主任找了过去。班主任先是关心了他有些难看的脸色,才切入正题:“九重同学,你好像还没有加入社团?”
帝光中学历来就有学生必须参加社团活动的规定,如果不完成社团活动将影响毕业。
而帝光中学的一年级里,只有九重鹰还没有加入社团。
“已经开学两个月了,是还不确定加入什么社团吗?”班主任和蔼的问。
九重鹰犹豫片刻,闷声承认:“是。”
“我可听说你在学生中很受欢迎,有很多人邀请你?”班主任笑道,“是因为这个为难?”
解释太麻烦了,九重鹰索性默认。
“为难的话,选一个自己最感兴趣的加入就好。”班主任建议道,“如果一周后还没决定要加入什么社团,学校这边就会将你强制分配到某个社团里。”
九重鹰眼神发直拿着社团申请表从办公室走了出来。老师显然很看重他这个以年级前五的优异成绩入学的优等生,滔滔不绝的推荐了许多社团,从文学类到运动类,最后还兴致勃勃的建议他可以试着加入学生会。
九重鹰当然是忙不迭的委婉拒绝了。
他回到班级,旁边的山之内很快凑过来:“哇,社团申请表?你终于要加入社团了吗?”
“嗯,老师说社团活动的完成与否会影响毕业。”
“想好要加入什么社团了吗?”山之内兴奋的举手,“足球社怎么样!”
听到他们聊天的几个男生围了过来:“社团的话当然是我们棒球社好吧!九重,考虑一下?”
“大谷,你们棒球社多久都没有出线过全中大赛了?果然还是我们游泳部好一点吧!”
“哈?!说什么都轮不到你们游泳部吧!我们田径社才是最好的!”
“你说什么?!”
“不对吧,要说我们学校的强豪果然还是篮球部吧。去年不是拿了全国第二吗?”
九重鹰:……又开始了,熟悉的吵闹。
并且这吵闹愈演愈烈,连过道另一旁的女生也加入进来。
“要选还是选我们文学部!”
“轻音社也很不错啊!”
“不不,九重同学这张脸一看就更适合我们话剧社。而且身材也很合适……你一来绝对是我们的男主角!要不要考虑?”
九重鹰头疼的将社团申请表塞进了书包:“不,话剧社还是算了吧……”他打了个冷战,想起参观的时候,话剧社后台被结结实实按在化妆镜前面瑟瑟发抖的高大少年——还有对方那为了剧本要求被涂的煞白的脸和漆黑的牙齿。
但到了快放学的时候,他却被意外的被人找上了。
那是在他收拾好东西,和山之内在教学楼前分别的时候。刚刚没走几步,校道的旁边就窜过来几个穿着运动服的少年。九重鹰本想绕过他们继续走,但脚步没拐多远,他们就又一次堵住了他前进的路。
领头的那个留着较长的赤紫头发,眼型狭长,气势出众。他皱着眉打量了拎着包的黑发少年,态度有些傲慢的发问:“九重?”
来者不善。
九重鹰眯了眯眼,假笑道:“不,我是鹤见。你找错人了吧。”
“鹤见?”赤紫头发皱着眉,竟然真的相信了九重鹰的胡诌,不耐烦的挥挥手让他快点走。
九重鹰并不想找麻烦,但麻烦显然不会放过他。在他经过赤紫头发身后的一人时,对方咦了一声,大声道:“不对!这家伙就是九重!我见过他的脸!”
“什么!”
九重鹰盯着叫破他身份的那人看了半晌,隐约记起这人好像和他一起上过几节体育课。而此时赤紫头发也反应过来,怒气冲冲的冲过来,“你骗我?!”
“连说谎也分辨不出的家伙才是笨蛋吧。”见躲不过,九重鹰干脆出言讽刺。
“什么?!”
赤紫头发后面的几个人连忙拉住了他,“远野!别忘了我们的目的!”
他看起来气的不清,几个人手忙脚乱的拉着他,又连声劝慰,才把他拦下来。等他冷静下来,却发现面前空无一人,“人呢?!”他一下子挣脱了同伴,“怎么不见了!”
——九重鹰怎么可能待在原地等他们冷静下来呢,他早早的就趁这空档溜之大吉。
但这件事显然没那么容易过去。第二天,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他又被同一伙人拦下。
“你这家伙昨天为什么突然一声不吭的跑掉!”
“因为太麻烦了。”九重鹰皱着眉,“请让一让,我赶时间。”
“你连社团都没入!赶什么时间啊!”被同伴称为远野的少年压抑着愤怒,恶狠狠地瞪着他。
见没有偷跑的机会,九重鹰干脆停下来,反客为主的发问:“所以,这位同学,你找我什么事?”
远野瞪着他,“你参加了青少年网球积分赛了吧?为什么要退赛?”
九重鹰不得不费力的回想了一会才想起来。日本青少年网球积分赛,这是九重彦人之前为他报名参加的比赛。在出事之后,因为那时手掌的伤尚未痊愈,所以他便没有继续参加,主办方默认退赛处理。
现在想起来,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他干脆的回答:“手受伤了,有什么问题吗?”
“手?”远野惊讶的瞪大眼睛,“伤的严重吗?为什么会伤到?你是打网球的,难道不知道要好好保护它吗?”
“这和你没关系吧。”九重鹰微微一停,不耐烦的啧声,“所以这位同学,你还没说你是谁,找我干什么?难道你大动干戈的蹲了我两天,就是为了问这个问题不成?”
“我叫远野,远野笃京,如果你当初没有退赛,就是你积分赛下一场的对手。”他扬着下巴,“那场比赛很多人都说我是不战而胜,还说什么你原本的水平绝对胜过我——我找了你很久都没找到,没想到今年在入学的新生里找到了。”
远野挑剔的打量他:“既然别人都说你打网球很厉害,那不如我们来比比?……喂!你走什么!好好听完别人的话啊!”
九重鹰在远野说出‘打网球很厉害’这句话后就扭头就走,心情霎时差到极点。
他还对那天越前南次郎的说辞念念不忘。可令九重鹰最愤怒的,不是越前南次郎的洞悉和看穿,而是当时自己那句认输一样的‘我该怎么做’。
并且越前南次郎根本没有给自己答案。说什么‘应该问你自己’……
再加上这两天他总是在做各种噩梦,心情便更加差劲。
远野带着人小跑着赶上,又一次拦在他面前:“对前辈尊敬一点啊。”他望着九重鹰难看的脸色,仿佛没有察觉到危险一样挑衅:“难道你是怕了?那些对你的吹捧都是骗人的?”
九重鹰阴沉着脸,被迫停止脚步:“我说,远野前辈。”他故意在前辈二字上重读,“那都是两年前的事了吧?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这么执着的要找我。”
他扯了下嘴角:“而且我已经不打网球了。”
“那也要打过才知道。”远野想起昨天被这人骗了一回,此时不给一丝可乘之机,“安心吧,要是打过之后发现你真的很弱,我也不会让你太丢脸的。”
“你真的很烦。”
这是九重鹰自那之后第一次表现出如此明显的敌意和恶意。他面无表情的盯着远野几人,眉梢压的很低,眼神阴鸷,被他看着的人下意识的背后一凉。
远野顶着这让人浑身发冷的目光,硬着头皮说:“总之,如果你不比,我是不会让你走的。”
他态度看似坚决,其实心里也在打鼓。远野勉强定了定心神,继续道:“而且接下来的几天我也会继续来找你,除非你答应和我比一场。”
好烦。
九重鹰压着眉头,甚至有点小孩子气的想:为什么要这么执着我?这家伙甚至在昨天之前还不知道我长什么样。
为什么在我下定决心要好好想想的时候又逼着我让我拿起这该死的球拍。
听不懂人话吗?我拒绝的不够清楚?还是他是狗皮膏药?
好烦。
他压下烦躁,盯着远野的眼睛。他的眼神很坚定,令人讨厌。
“只要我和你比过,今后就不再纠缠?”他沉声确认。
远野点头:“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