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这次我可不会放水了。”越前南次郎摸了摸后脑勺, “混蛋小子,没问题吧?”
“……求之不得。”
越前南次郎笑了起来。
他身上的气势——又或者说,存在感,从原先收敛的状态转而前所未有的强大起来。这种气势体现在他抓着拍子的姿势, 他的眼神, 他每一寸绷紧着蓄势待发的肌肉上。
如果说之前的比赛中, 越前南次郎就像是不在乎幼崽的爪牙, 反而颇感有趣的教导对方捕猎技巧的猛兽,那么此时, 这头猛兽被激起了斗志, 向被他教导过的幼崽露出真正的獠牙。
示威、施压、逼迫……怎么形容都可以。
站在场边的武内按下胳膊上竖起的汗毛,无奈的小声吐槽:“不会在记恨自己的杂志和酒被九重扔掉才这么凶吧……”
和之前一样是九重鹰先发球。
九重鹰之前发球时多用切削式发球,这种发球又被称为侧旋式发球:发球旋转较强,轨迹会侧向旋转,落地后将会往侧方弹跳。
这种发球虽然有一定威胁性, 但对越前南次郎来说只是稍微有点麻烦——他需要判断球的落点。而经过这么多场比赛,他也已经熟悉了九重鹰的发球套路。
抛球。
越前南次郎在九重鹰刚刚举起球拍就发现他身体刻意向后旋转, 这果然又是一个切削式发球。
而且, 比之前的力度更重, 恐怕旋转也更加强烈!但落点也更好判断!
但对于越前南次郎来说,这样的发球只能说是及格。他疾步后退, 轻松的反手将这一球打了回去。
“喂喂, 我好歹都火力全开了, 别让这场比赛变得无聊啊。”他挑衅。
九重鹰不冷不热:“啊是吗,无聊的大叔打比赛觉得无聊也没办法啊。”
一声闷响, 网球被再次击回。但越前南次郎早有准备, 抖动手腕, 手臂同时也钢铁般绷紧,他瞄准九重鹰上前接球的时机,大力挥拍,打出一个压着底线的好球!
15-0
越前南次郎在九重鹰的发球局先胜一球。
“跟着我打了这么久,总不能还像是最开始那样的水平吧?”寸头男人苦恼的挠了挠鼻子,“再努力一点,努力一点啊臭小子!”
九重鹰沉默。
第二个发球,他选择了平击式发球。轨迹平、反弹低、速度快、力量大而旋转少是它的特点。这种发球的缺陷也足够致命:无法准确控制落点,命中率较低。
对其他人来说,这一类型的球可能难以攻克其单纯的力度和速度,但对打败过大洋彼岸的另一个国家的无数优秀选手的越前南次郎来说,这样的球还差那么点意思!
这小鬼应该知道我以前打败过的那些人擅长的大多都是平击式的力量发球啊?这简直是在给我喂球……还是说他不想赢了?
越前南次郎心里嘀咕。
而站在场边的武内则无力的扶额:“这小子的臭毛病又犯了……”
——之前武内就发现,九重鹰会在比赛中刻意控制自己。这种控制与其说是保存实力,不如说是他在通过压低自己的水平,来试探对手的力量、速度、观察力。
只是他以往面对的都是比他弱的对手,现在面对可以说得上是日本网球界的第一人越前南次郎,他竟然还敢这么瞎搞!
面对越前南次郎,九重鹰自然不能压低实力来试探对手的水平。他作出的应对也很简单:切削式发球一昧的追求旋转度,不去控制球的落点;而平击式发球则用上了全部力量!
随后,通过越前南次郎的应对方法,来判断他的力量、速度、反应速度,从中寻找他的弱点。
很少人会用这种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方法,特别是在优势的发球局里。
比赛还在继续。
40-15
还差一球,第一局就会被越前南次郎拿下。
“我说小鬼,”越前南次郎回过味来,“……你故意的?发球局不要了?”
九重鹰没有回话。
他捏了捏手中的网球,很硬,稍重,打起来很舒服。
也许这是发球局的最后一球。他想,要打什么样的发球好?
比起力道,越前南次郎应对旋转要更用心一点。
那么就加强旋转,让它继续扭曲。
但是,只有侧旋也许对他来说太轻松了。
加大难度。
将侧旋当做辅助……以上旋为主。
越前南次郎紧紧盯着九重鹰的发球动作。
腰部扭转,背弓幅度加大……是削切?不,不对……
在即将接触到网球的转瞬之间,他的手腕出现了一个极为明显刁钻的扣腕动作!
是上旋发球!
网球以稍高的轨迹飞行过网,随即迅速下坠!越前南次郎还是赶上在球再次弹起前击球!但网球丝毫不减的旋转力让他预估的击球路线稍微短了一些。而九重鹰早已准备着接起这一略有瑕疵的回球——只见他手臂前伸,球拍略斜,打出了一个角度刁钻的短球!
“有两下子嘛……”
越前南次郎咧开嘴角:“这才有意思!”
……
…………
拉锯战。
武内站在场边,一会为九重鹰的失分懊恼,一边为越前南次郎的得分欢呼——自己为什么没能把摄影机带过来?这场比赛没有影像资料也太可惜了……
懊恼间,他又眼尖的看到越前南次郎打出的一个挑高球在半空就被九重鹰截击,打出个近网高压球!
“好球!”他下意识喝彩。
但下一个球,就被越前南次郎用抽击球还以颜色。
“打得好!”
他墙头草般的喝彩被越前南次郎鄙视的瞥了一眼,而九重鹰却充耳不闻。
——他现在除了网球被球拍击中时的脆响,落地的闷响,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了。
越前南次郎的身影在瞳仁中央扭曲拉长,成为横在他面前的一座大山。
让人目眩的强大。
这是在越前南次郎表现出自己全部的实力时才带给他的感受,现在的我打不过他。
那么,我用多久能赢过他?
九重鹰模糊抓住了那个时间:五年。再给我五年,我会打赢他。我甚至会超越他,超越网坛第一人。
五年啊……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他和它一同走过了这么多时间,只需要接着一起走下去就好。
可这时,突然心底有个若有若无的声音轻声询问:
……打败他之后呢?
色彩飞速涌上视网膜,淹没了大山般的人影,世界重新动了起来,亮色的削球疾驰而来!九重鹰下意识伸拍去回击,却因为姿势准备不充分而未能过网。
武内在场外报分:“5:3,越前领先。”
……好累。
九重鹰叉着腰,微微按着侧腹,贪婪地大口吸取着清新的野外空气。他眨眨眼,注意到太阳已经升的很高,甚至有些刺眼。
抹了一把汗水,他才心不在焉的想:我刚刚走神了吗?走了几分钟?还是只是一瞬间?
视线拉长,落在寸头深肤的男人身上。
他发现了吗?
越前南次郎全然不知的冲他眨眼,嘴里叫嚣:“输给我可不要哭鼻子!还有,输了就去给我跑腿!”
九重鹰无语的移开视线。
短暂的休息后,重新站上赛场,这个问题仍旧时隐时现的出现在脑海里。这让他的动作开始频繁出现失误。虽然最后几球他发现这点,努力调整,但越前南次郎可不会放过这样的优势!
削球得分。
“6:3,越前胜。”
武内走过来,给两人递来毛巾和水瓶:“真是一场精彩的比赛。”
越前南次郎瞅了走神的少年一眼,大口的灌了几口水,“唉,想喝酒。——武内,拜托你去给我带点啤酒!最好再给我买几本杂志——”
“我吗?”
越前南次郎指着九重鹰,理直气壮地说:“这小子即使去老板也不会卖给他吧!快去快去!看了这么久比赛我都还没问你要出场费……”
“……行,我去。”
眼看着武内逐渐走远,越前南次郎揉了揉头发,转身往台阶上走。没走几步,头也不回地对呆站在后面的九重鹰喊:“喂,跟上来。”
九重鹰难得的感到了烦躁——为那个问题。他抿了抿唇,最终还是跟了过去。
越前南次郎径直越过自己平日里休息的房间,继续在回廊上走着。他没有说话,耳畔便只有时隐时现的惊雀鸣叫和树叶抖动的哗哗轻响。
直到走到回廊深处,他才拉开门,示意九重鹰跟着他进去。
这是一间待客用的和室,榻榻米中央摆放着小桌子,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副字,以凌厉曲折的笔触,写着硕大的一个‘心’字。
九重鹰在门口顿了顿,一时有些犹豫:“越前先生……”他关心道,“您没有发烧中暑吧?”
越前南次郎已经摆着一副主人样坐在小桌子前,背对着那副挂字,闻言大怒:“哈?!什么意思啊?!你这臭小子果然欠抽!”
九重鹰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不,毕竟这样正经的画面实在不适合您。”他不由再次确认,“真的没有发烧吗?”
“别废话!快点坐下!”越前南次郎恼怒的一敲桌子。
九重鹰这才坐下。
在他坐下后,越前南次郎并没有第一时间开口。他微微垂着眼注视着小桌角落刻着的花纹,像是突然陷入了沉思。
而九重鹰则沉默地盯着越前南次郎搭在桌子边缘的手上。从他的角度,能隐隐约约看出几块对方手掌上的厚茧。那是他之所以强大的证明。
……他的手上同样也有,只是比越前南次郎的要薄很多。
安静而空旷的房间,九重鹰放在膝盖上的手下意识颤动了一下,他的内心又响起了那个微弱的声音。
——打败他之后呢?他要怎么做?
越前南次郎和他之前的比赛,其实就是所谓的‘指导赛’。而今天的这场比赛,毫无疑问是对方不再留情的认真决胜负。
也因为这个,九重鹰才注意到自己之前从未在意过的这件事。
他知道自己的天赋过人,如果这么继续向越前发起挑战,迟早有一天他会战胜‘武士南次郎’;但,在那之后呢?
就好似他脚下的那条路在达成‘打败越前南次郎’后就戛然而止。
越前南次郎此时轻咳了两声,打断了九重鹰压抑的思绪。
“我以后不会再和你打比赛了。”
谁知一出口就是炮弹般的杀伤力。
九重鹰难得迟疑的把这句话在脑海里过了两三遍才反应过来。
他抽了下眉梢:“什么?”
“就是字面意思。”
九重鹰抿了抿唇:“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越前南次郎反而轻描淡写:“这个暂且不说。”
他不自在的扭了扭身体,继续道:“九重,和我打比赛的感觉怎么样?”顿了顿,强调,“给我认真回答,别转移话题。”
九重鹰被看穿,卡壳半晌,才回答:“很强、很有……压力。”
“无聊吗?”
“……不无聊。”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
越前南次郎又换了个姿势,无奈地叹息:“这就是问题所在。”
“我和那么多人打过比赛,他们在输给我后,都会展露自己内心真实的情绪。不可置信也好、失落也好、愤怒也好……但是你,你没有这些。”
“你太理性了,臭小子。也许其他人会觉得你一次次失败了还要挑战我很了不起,很执着,但这和别人以为的根本不一样。——你只是一次次执着的撞在我这面南墙上,而且你清楚,却还是一次又一次的撞上来。从后面这点来说,你又很情绪化。”
“虽然我知道像我这么强的人肯定不缺追逐的家伙……”越前南次郎此时还不忘自夸,“但和那些追逐我技术、地位的人不同。你追逐的是我,又不是我。”
他这一刻,表现的就像是个真正的大人那样可靠:“你能回答我吗?你在追逐什么?你为了什么打网球?”
“……”
山、阴影。
血液、疼痛、窒息。
分离、紧握、孤独、迷惘。
正中要害。
我为了什么而打网球?
越前南次郎仍然在继续说:“其实这话不应该由我来说。毕竟我们非亲非故,你又不是我家的笨蛋小鬼。不过人活到这个年纪——”他卡了一下,暗自嘀咕了一句这写的什么,随后继续,“眼看着一个天才走上歧路总是不太忍心——”又一次卡住,表情扭曲。
九重鹰从思绪中抽身,默默的盯着他:“……越前先生,你的小抄露出来了。”
越前南次郎:“……”
他佯装若无其事的把手心里塞的小纸条又握的更紧了些,但顶着九重鹰犹如实质的眼神,最后自暴自弃的干脆把小纸条展开,大大咧咧的放在眼前。
他还是狡辩了一下的:“这是伦子硬要塞给我的!”
——实际上,在越前南次郎从武内那得知九重鹰身上发生的事后,就感觉到了棘手。越前伦子见他呆坐了一个下午,过来关心,结果被他抱着大吐苦水。
越前南次郎觉得这种小鬼就得接受一下毒打,但伦子觉得,这孩子很有自己的想法,从之前的事来看,也不是那种很消极的人;她不赞同越前南次郎的粗糙的解决方法,建议他去和九重好好的聊一下。
毕竟,九重鹰对越前南次郎的执着有目共睹。
可是她又担心越前南次郎那张惯来得罪人的嘴,就帮他润色了一番说辞,让他干脆就照着小纸条上写的念。
越前南次郎拿着小抄,又觉得伦子写的话柔和的让他浑身都不自在,所以到后面就放弃了。
他将纸条团成一团,塞进衣兜,清清嗓子,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可靠一点。只不过动作做到一半就泄了气,索性随着自己的心意来:“我呢,认为干什么事情最重要的就是自己开心。”
“比如我家那个笨蛋小鬼,捉弄他,用网球逗他的时候,他露出的表情……不服输、执着、渴望、快乐,实在是让人发自内心的期待他在我的培养下能走到什么程度。”
他话音一转:“但是你呢?小子,你打网球开心吗?”
打网球开心吗?
九重鹰轻微的蹭着自己右手大拇指的内侧薄薄的茧子,而在茧子旁边,就是那道横穿了手掌的伤口愈合后留下的一道长疤。
在和越前南次郎比赛时,由于要应对他的攻击,他无暇去思考这个问题。
但也许在他和除了对方以外的人打比赛的时候,他的内心就已经回答了他。
越前南次郎大咧咧的盘着腿,继续说:“你的胜负欲确实让人震惊。我在此之前,几乎想不到会有一个只凭借想要胜利的欲望行动的人,一直输给我,还能重复挑战我。”
“这不好吗?”九重鹰急促的打断他,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打败你……再打败比你强大的人,然后成为世界第一的网球选手。即使我不爱它,但胜利从来都不需要繁琐的装点。”
“我承认你的天赋。”越前南次郎沉声说,“但对你来说,网球只代表着胜利吗?”
他顿了顿,认真道:“这项运动,对你来说,只代表着赢吗?”
“……”
他无言以对。
他没有答案。
越前南次郎丝毫不意外他的沉默:“所以,我不会继续和你打了。你需要的不是一个超出你应对水平的强敌,不是一场场指导赛,不是胜利,也不是失败。”
他坐的并不端正,歪歪扭扭,声音却和他身后挂着的字一样,凌厉而庄重。
“不然这样下去,你的技术在前进,你的心性却只会后退。”
像是觉得自己的口气有些不留情面,越前南次郎挠了挠下巴,放松下来:“嘛,不过要是你带上好酒来做客,我也不会把你拒之门外啦。”
九重鹰过了好长时间,久到越前南次郎不耐烦的想给武内打电话,催他带着酒回来的时候,才听到自己沙哑的询问。
“……我该怎么做?”
他自己似乎也想不到会问出这个问题,在话音未落时,双眼就惊讶的睁大。
越前南次郎同样听出他说话时,声音里带着的迷惘。但他只是说:“这我可不知道。——这问题应该问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