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九重鹰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拿着球拍来网球俱乐部。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球场上,和他遥遥而对的是一台启动的发球机。
发球机的力度和速度被调到了最大,黄色小球几乎化为一枚子弹朝他击来。没有多余刁钻的路线,只是最普通的发球,但只瞬息之间黄色的影子就近在眼前。
而他甚至不需要思考怎么应对,摆好的手臂姿势漂亮标准,肌肉微微绷紧,用巧劲发力,那颗小球就被打回另一边场地。
他的目光紧紧锁定着飞回半场的网球,还未有什么想法出现,又是一声闷响,下一个球再次袭来。
接连不断的网球几乎化成一道道亮色的直线,机器忠实的执行着指令,加快将网球从洞口一个个打出。它没有花里胡哨的技巧或是狡诈阴险的博弈,只是用常人力所不及的力度和速度运行着底层逻辑,越来越快发出的球就已经能让大部分网球爱好者狼狈不已。
但微微屈膝,将重心降低,目光如鹰隼般牢牢锁定着网球的黑发男孩只是挥拍、挥拍、再挥拍。和对面机械一样的动作,不在乎落点,不在乎力度。
有时是勉强过网,有时是打出底线。
这也代表他根本没有思索,也不需要思索。发泄般的将胸腔里的不解、怨怼和迷茫像将网球打回去那样一同从身躯里击出。汗水沾湿了眼捷,地面出现点点深色。
脉搏加快,心脏亢奋的跳动着。被漏接的网球不偏不倚的砸在身上,他却一声不吭,只管去锁定下一个目标。
等到发球机投降般的有气无力的熄火,仍然保持着接球姿势的九重鹰才缓慢的站直了身体。他抹了一把汗水,站在原地活动了一下四肢,向场边走去。
脚步一顿,他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教练武内已经站在了场边,此时正冲他招手。
这人走路没声音?看了多久了?
九重鹰慢吞吞的将球拍放在旁边的用具包上,又从里面拿出干净毛巾,一边擦汗一边朝他走去。
“今天怎么过来了?”武内问道,“受的伤没事了吗?”
他们这群教练都有自己的圈子,也比较熟悉眼前这个天赋极高又非常努力的孩子,对他身上近来发生的祸事也听说了不少。
虽然明面上家事不好评判,但私底下他们都对抛下妻儿做出混蛋行径的九重彦人很是唾弃。
然后就是对这孩子的心疼。虽然据说他家里人找了东京的医生诊治,也无后遗症,但搞体育的都对诸如此类的事件警惕的要命,生怕一个处理不当就毁了一个好苗子的未来。
他又没忍住看了两眼九重鹰的右手。
从刚刚他的动作看应该是愈合了,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武内觉得自己头发得愁白。
“没事了。”九重鹰回答。
“那就好,但还是要注意,最好定期去医院检查一下。”
“嗯。”
武内没忍住,拍了两下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高瘦男孩的肩膀:“要是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提。”
九重鹰微微一愣。过了几秒才迟疑的答了好。
他还沉浸在身体不住跑动,目标只有流光金线一样的球上,又兴奋又专注的状态里。此时骤然从那种状态中惊醒,就感到全身一阵黏腻又冰凉的汗意,让他不住的想从这座球场,这片大地上逃离。
网球啊……
他鬼使神差地问道:“武内教练,你为什么会当网球教练?”
“哎?”武内愣了一下,“好突然的问题。”
九重鹰眨眨眼:“如果为难的话也不用回答。”
武内倒是真的思考起来:“硬说的话……大概是擅长吧?”
“……擅长?”
武内走进球场,在球场边的座椅上坐下,又拍了两下旁边示意他也过来。
“人总会去选择自己擅长的事。”他以这句话开头,“我以前也是打网球的,但打的很差劲,身体不够灵活,那时候就觉得‘啊,凭什么我这么努力还做不好喜欢的事’。后来又坚持了一段时间,比我晚起步的人最后却能把我打败,当时觉得我的坚持好像是个笑话,就干脆放弃了网球。”
“可现在……”
“可现在我还是从事和网球相关的工作。”武内接着说,“九重,你听说过‘木桶理论’吗?”
“一个木桶能装多少水,不是取决于最长的那块木板,而是最短的那块木板?”
“没错。”他点点头,“我想要木桶装进更多的水,就需要去将那块短板补长,有的板能被补上,有的不能。不能补上的那块短板,我认为是由天赋决定的。”
“放弃网球后,就老老实实的升学,考进大学进修。那个时候就像是天意一样,我被调剂到运动教育的专业。”武内无奈的笑了一下,“当时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感觉自己明明已经放弃了,为什么这东西又阴魂不散的跑回来。”
“太过分了。”他沉痛道,“但我已经被这东西绑上贼船了。”
武内向前方看去。长36.60米,宽18.30米的长方形球场,无数运动员的青春汗水挥洒其上,最后除了网球落地的闷响外毫无踪迹。除了站在这里的人,没人知道他们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在这里重复着枯燥的训练。
胜者获得喝彩,败者沉默退场。
残酷的事实,可是他的目光却柔和起来。
“我很擅长制定适合不同选手的训练计划,对于他们身体情况的变化非常敏锐。我的老师说我大概就是生来吃这口饭的。——你看。”
“我喜欢的、我厌恶的、我放弃的、我痛苦的,终于以另一种形式回到了我的身边。”
“我教出的学生代替我在赛场征战,看着他们,我就觉得我好像也站在那个我曾经走不上去的赛场上。多好的一件事,对吧?”
“这是我的答案,九重。我爱它。”
九重鹰在问出这个问题后就没想到自己能收到这么详细却深奥的回答。他抿着唇,沉默地望着一地散落的球。
武内结束了这个话题,“我就不问你为什么要把发球机的功率调到最大去接球了,在我看来这和自/虐无疑。”
他撑着膝盖站了起来,“好歹我也练过,知道被这东西打中有多疼……有些球你根本就没想过躲开对吧?”
九重鹰捂住脸,无力道:“这么明显吗?”
武内哼了一声,“小鬼头还嫩的很。”
他抬脚向外面走去,“你的状态需要调整,再练下去也没什么用,回去吧。”
是吗?
九重鹰知道,武内教练的答案不属于他。他不明白教练暗示的到底是什么,却又本能的感到无所适从。最终,他将这归于突然失去需要专注的事所产生的空虚——
“——所以为什么这家伙能这么悠闲啊?!”
及川彻撑着膝盖气喘吁吁地大喊,见岩泉疑惑的看来,他恶狠狠的指着坐在排球场梯形观众席上带着耳机的人影,又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他可以这么悠闲的听着音乐喝着汽水?”
岩泉一同样满头大汗,“因为他退出了网球部没有比赛。”他蹲下将滚到一旁的排球拿了起来,“而你还有比赛要打!”
在九重鹰以手伤为由退出网球部后,他就加入到及川岩泉的二人小队里,每天悠闲又自在,逗猫遛狗哼小曲,别说是及川,连岩泉看到他那一派悠闲的样子都忍不住咬牙。
特别是及川和岩泉要在马上到来的排球比赛中上场担任二传手和主攻手,纷纷给自己加了训后,看台上的悠闲家伙就更让人火大了。
及川彻忍不住冒坏水:“小岩,看到鹰那么轻松,你就不想让他也过来这边么?”
岩泉:“你只是想要人帮忙举球吧。”
他装没听见,犹如恶魔低语继续道:“不管阿鹰运动神经再怎么发达,面对我和小岩两个人的夹击也难以应对吧?嗯嗯,会不会露出狼狈又弱小的表情呢——?”
两人对视。
岩泉:“……”
岩泉:“但这个建议不赖。”
及川:“耶!——阿鹰!”
他几步跑到观众席下面,大喊两声。
九重鹰从座位上站起来,居高临下的俯视双手比成喇叭的及川彻:“干什么?”
及川彻笑眯眯的指着球场上的岩泉一,“小岩有事找你——下来一下吧?”
九重鹰不疑有他,很快就从观众席下到球场边上,朝岩泉走去:“阿一,有什么事?”
岩泉一一听这话,再看跟在九重鹰身后摆出一副无辜脸的及川彻就立刻明白自己是被当枪使了,两人短暂的同盟立刻无声瓦解。他不由冲及川彻呲牙,在九重鹰恍悟回头的时候又秒变正经,清咳两声,“咳——那个、及川这家伙体力太弱了,闹着要休息。”
及川彻下意识想要反驳,接收到岩泉一威胁的目光又硬生生憋住,脸涨的通红。仗着九重鹰正在听岩泉一说话,幼稚的冲他们俩做鬼脸——当然,也只有岩泉一看到。后者捏紧拳头,警告般的瞥了他一眼。
岩泉一继续道:“所以能不能帮我抛几个球?不需要什么技术,只要高一点就好。”
九重鹰若有所思的看了眼排球,出乎意料的答应下来,“倒也行啦……那稍等我一下。”
他走去场边,幸好今天穿的是方便活动的T恤和运动长裤,此时只需要把挡风的夹克脱掉就好。
趁这段时间,及川彻凑到岩泉一面前小声嘲笑:“能想出这种说法的小岩真是笨蛋诶——而且我才不弱呢!下次找借口也麻烦笨蛋小岩找个好一点的吧!”
岩泉一满腔怒火:“你这家伙倒是别用我当借口啊!”他手中的排球毫不留情的砸在及川彻的脸上,“好痛?!”
“一定是阿彻你又惹阿一了。”走过来的九重鹰并没有听到他们之前的对话,非常自然的捡起掉在地上的排球,手指压了压,试了试手感。
及川彻只好放弃撩拨岩泉一,“如果不知道怎么托球给小岩的话,态度诚恳的请求及川大人,及川大人也可以给你突击指导一下呐?”
九重鹰用在场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喃喃自语:“啊是吗,我只是觉得排球打人说不定会很爽。”
岩泉一赞同:“确实。”
及川彻:“……排球不是用来砸人的!你不要和小岩学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