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星期三的下午三点,九重直也带着九重鹰驱车前往拘留所。
九重直也一路上紧绷着嘴角,显得忧心忡忡。
九重鹰放弃了说些俏皮话让他别虎着张脸的想法。他撑着脑袋,手臂搭在大开的车窗上,凝望着远处。
‘痛苦避无可避,而磨难则可以被选择。’
这是那本放在影山一与床头的书的扉页上写的一句话。那本书并不是什么文学或哲学书籍,只是一本内容枯燥扎实的讲打排球基本功的书。
影山一与身体并不算好,多数时间都在卧床休息。每当这个时候,影山飞雄都会抱着书跑到九重鹰的病床前,眼巴巴的看着他,伸手将《排球基础》递给他。
他比九重鹰小一岁,读国小三年级,有很多字都不认识。以前都是影山一与给他读这本书的内容,在爷爷休息时,就自觉来找旁边病床一脸无聊的九重鹰。
如果九重鹰拒绝,他也不会纠缠,而是默默坐回原处瞪着书上的图片发呆。久而久之,连他也不忍看到影山飞雄这种蔫吧吧的样子,大手一挥,说来吧小影山,九重哥教你认字。
影山飞雄就会立刻支楞起来。
这本《排球基础》在九重鹰住在303病房的这段时间已经被他看了无数遍,读了无数遍,扉页上的这句话也同样落入眼底。
按理说,他对这类文字向来抱有敬而远之且不明所以的态度,给小孩读书一方面是因为小孩可爱又好玩,另一方面则也有抱着了解一下被及川和岩泉喜欢的运动的想法。
但最后他印象最深的反而是这句被人随意写在扉页上的话。
岩泉一担心他是否会觉得痛苦。
直也则担心他是否在勉强自己。
而九重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是在脑海里翻来覆去的问自己:如果那天晚上他没有听从侦探的建议,没有寻求帮助,没有狂奔回那栋房子,事件会如何发展?
也许他的母亲会离世,而父亲则摇身一变成为杀/人/现行犯。
车缓缓的停下,九重鹰摇上车窗,跳下车等待祖父将车停到车位里。他随意的张望两眼,看见栽种在道路两侧的柳树枝条随风飘荡,断梗飘萍般趁浪逐波。在阳光撒下的空地上,有只懒散的大猫眯着眼睛,惬意的舔着爪子上的皮毛。
平静、温暖又普通的午后。
这是我的选择吗?这是我所必须承受的痛苦吗?
自由和痛苦并不矛盾,即使勉强自己也要去面对,就是这么简单。
经过几道门,递上会面的申请,被暂时关押的九重彦人不出十分钟就和九重鹰隔着一面玻璃面对面的相对着。
九重彦人拒绝和父亲九重直也见面,所以现在的会面室只有他们两人。
九重彦人看起来精神还算不错,脸上的纱布还没拆掉,衣冠整洁,目光复杂。九重鹰并不愿意开口说话,而九重彦人看起来也想要将沉默维持到底——
所以为什么想要见我?
九重鹰放在腿上的手指不由自主的点起来,他无法理解九重彦人,不管是哪方面都无法理解。
他对父亲的爱和恨早已在那晚的愤怒和嘶吼中被消耗,也会有‘为什么你能有脸出现在我面前’的想法一闪而过。生活被他搞的一团糟,只剩疲惫,想要这个人从此消失在自己的生活里。
他盯着九重彦人恶意的想到。
九重彦人同样盯着他,像是第一次认真看这个儿子一样看着他。十分钟后,他才开口说话,“不和我打个招呼吗?”他声音平稳,似乎未受影响,似乎他还稳坐代表父亲的绝对地位。
“啊,你好,未遂犯,里面的伙食怎么样?”
九重鹰不动声色的反击。和九重彦人并未改变的声线相比,他的声音比起之前要有些沙哑,那圈在脖子上留下的掐痕还是在他的身体上留下来过的印记。
“我以前没发现你这么伶牙俐齿。”
“人怎么会去注意自己根本不在乎的东西。”
九重彦人目露惊叹,嘲讽挑衅般的惊叹,“这是真正的你吗?”他新奇的上下打量他。
九重鹰没有回答。
男人并不气馁,“不问问为什么我要见你?”
“没必要,我擅长将无用的信息当做垃圾过滤掉。”
“……”
他沉沉的望着隔着一层玻璃的血脉相连之人。
“不管你怎么想我,”九重彦人说道,“我-从-没-有-真-的-打-算-杀-掉-澄-子。”
九重彦人总是能够轻而易举的挑动着九重鹰的神经。他放在暗处的手掌倏地蜷缩紧握,指甲在刚刚愈合留下疤痕的地方深陷其中。
九重彦人像是确定了什么,露出令人讨厌的笑。
“这不是还是很在意?”他又笑了两声。
九重鹰阴沉的盯着他:“你真是个垃圾、渣滓、败类。”
九重彦人脸上有着和他相同的恶意:“我是。”他承认,显然已经懒得伪装好父亲,“我还是你的父亲,即使你不愿承认。”
论胡戳痛点,九重鹰也毫不逊色:“拥有个废物父亲真令我悲伤。从赛场上逃出来的胆小鬼,只会嫉妒的失败者。真好笑啊,这样的你如果被你梦想中的假想敌看到,他会怎么嫌弃你?”
九重鹰第一次见到这个自利者的真面目,九重彦人同样也第一次见到这么具有攻击性的他。
九重鹰突然一笑,亲切地说:“肋骨疼吗?爸爸?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
九重彦人浑身恶寒,接收到他的目光后下意识捂了一下侧腹,那里的肋骨有两根险些骨折,此时竟有些隐隐作痛。
他的脸色同样阴沉下来。
“我会签离婚协议书。条件是撤销对我的一切指控。律师应该已经告诉你们了吧?继续僵持下去谁也讨不了好。”
“离婚、赔偿、道歉。我要你永远不要出现在我和妈妈面前。”
九重彦人没有第一时间答应,而是用令人不适的,惋惜和恶意并存的复杂眼神望着他,“这么讨厌我吗?”
“哈,监/狱原来能让一个人的脑子变成一堆垃圾么。”
“……可以。”他明白口舌之争自己讨不了什么好,终于松口。
九重鹰不愿意再和他呼吸同一个房间里的空气,当即就要起身离开。在他合上门的前一秒,九重彦人突然说道:“当初,果然应该给你起名真斗。”
九重鹰的回应干净利落。
“傻/逼。”
门被锁上,九重鹰走出会面室,向在门口等待的爷爷低声说:“他同意签离婚协议,不会继续纠缠下去,永远不会出现在我和妈妈面前。”
九重直也身上在短时间内出现一股浓烈的烟味,离得近了就想要咳嗽。他拍了拍孙子的肩膀,沉默而慷慨的给予支持:“好。”
“一切会好起来的。”
在当事人同意后,离婚事项和抚养权的归属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九重彦人在这几年间累计的个人资产丰富,大方的给了赔偿金,签了离婚协议,干脆的放弃了九重鹰的抚养权。
在所有手续迅速走完后不久,律师打来电话,说九重彦人已经和他的情妇高野琴一起出国,据说是接受了美国那边的私人俱乐部的教练职位,似乎是早有准备。
怪不得这个人希望和平解决这件事。九重鹰心里嗤笑。
他在一个午后开始收拾九重彦人留下的东西。衣服、照片、生活用品……很快就在客厅摆上几个纸箱。九重直也出去拜访定居在宫城的老友,挑这个时间也为了避免祖父睹物思人。
除了这些外,九重彦人留下最多的就是比赛录像、运动类型的书籍和体育用具。
九重鹰坐在书房的地板上,旁边堆着摞的有半人高的书。这些都是和九重彦人有关的东西——从高中打网球的时代开始,每一场比赛的照片都被妥善的收整在相册里,还有获得奖项的证书、剪报,时间线一直持续到九重鹰出生为止,现在则都被抛弃。
他仔细的将其中母亲年轻时的照片拿了下来,小心的放好在书桌上,其他则眼不见为净的扔进书柜的角落。
然后就是九重彦人送给他的东西。
球拍、球鞋、护膝、护腕……大大小小的堆满了他房间的一角。有些已经被用到损坏,有些还未拆封。
九重鹰心知肚明:应该扔掉的。将他这些年留下的东西全部抛弃,将他从生活中擦除,不然他仍旧被父亲的旧日阴影所禁锢,又何谈得到自由?
但是伸出的手却缓慢而僵直,目光专注而认真。
他记得每一把被他用坏的球拍、记得每一双脱胶的跑鞋、记得每一场比赛中他穿戴的护膝用具、记得每一次训练时流下的汗水、记得每一声来自观众席和喝彩和教练的夸赞……
网球在他的生活中占据了太多时间,多到即使交上退部申请,故意绕着网球场走后也会漫上涨潮般的烦躁和渴望。
那漫长时光中诞生的‘每一次’成为具有成/瘾/性/般的药/物,即使理智在呼号厌恶,肉/体的渴望也控制不住的发痒。
九重鹰原本认为那只是手掌上刚刚痊愈的伤口长肉时的正常生理现象,现在看着满地被他整齐摆放好的东西——从三岁起第一次拿到的儿童网球拍,到被洗的干干净净的球鞋,每一样东西都为他的动摇添砖加瓦。
那些东西差点被扔进垃圾桶,最后却被主人默不作声的放回原处。
他颓然倒在床上,陷入床铺时短暂的失重感安抚了神经紧张。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