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泽已经记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间办公室的了。
他的灵魂像从躯壳中脱离出来, 在半空中俯瞰,冷漠地注视着那具不再冰冷的身躯干练展开行动。
首先要将满地的血腥清理掉。血迹是最不好打扫的东西,尸体才是其次。从四溅的血迹中很容易能判断出被害人到底是如何被杀害, 而山村凉介是自杀, 这点给伊泽省了很多麻烦。只不过伊泽的站立位置挡住了一部分的血花, 以至于血滴从黑色的风衣上一点点滴下,而本该被溅射的位置干干净净。
不过没关系。
杀手不抱任何人性地想。
他用风衣蘸取一点点山村凉介的血液,将放在花坛上的喷壶中的水倒干净后冲进将风衣的血拧进去, 站在尸体面前,小心喷出血雾。
红色是最为瑰丽的颜色。红宝石在阳光照射下会折射令人心折的光彩,傲雪中的红梅艳压群芳, 而人体中流淌的血液也是美丽的。
他将喷壶塞进自己的兜里。
静静地看着那把Anaconda被逐渐变得冰凉的手握住。时间流逝, 这具尸体会一点点变得僵硬, 要是长时间没人发现, 冰冷的木仓管将会死死嵌入他的掌纹, 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向世人提出难解的问题——他究竟是死于谋杀还是自杀。
做完一切后, 他脱下自己的风衣拎在怀里, 确保脏掉的那一块被自己夹在臂弯。
于是他离开了。
像是普通的恰好路过的旅人那样离开了。
他不需要忏悔。
当初杀掉那个女孩是无心之举,山村凉介也是自杀,与他无关。
……
他应该要这么想。
周围传出尖叫声, 他这才发现自己忘记了一件致命的事情。
在山村凉介倒下后,他曾尝试过为他堵住脑袋开的洞口, 脑浆混合血液变成一滩一塌糊涂的浑浊液体。木仓口离太阳穴靠得那么近,扳机按下的那一瞬间, 死神已经带走了他的生命。
甚至山村凉介也没想过自己能活下来, 他主动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可伊泽一次又一次的试图堵住他的窟窿, 可是堵不住啊。
暗色的血液从他的指缝中流出,温暖的液体染红了他的双手。他一次次地凑近他的胸膛试图听到心跳。
快点活过来啊!
不要死!
他已经够辛苦了不是吗?
失去奈奈以后整个人都变得不对劲起来,那些累积在时间尘埃中的痛苦压在他的肩头,将他变得面目全非,他也不想要这样的啊!
他不喜欢杀人,也不喜欢反复被死亡折磨,作为一个普通人那样度过一生很困难吗?
他近乎憎恨地盯着面前的尸体。
为什么你可以这样简单地死去,为什么要死在他的面前!
他可是连死都做不到啊!
可是山村凉介已经死了,奈奈也死了。没有人能够理解他了,没有人能够体会他的痛苦,没有人能够值得他憎恶。
世界上最为卑劣的怪物现在还苟活着。
伊泽抬起手,神色空洞的注视着自己的双手。
它们是红色的。
他的眼睛也是红色的。
当他注视着这些血的时候,到底是因为自己的眼睛是红色的,还是这些血射进了双眼而变得猩红呢?
但也许,他才是红色的。
警鸣声传来。周围的路人受到惊吓拨打了警局电话,东京的警察出警很快,仅仅几分钟,被允许佩戴木仓支的刑事部已经到达现场,随时准备将这个状态不稳定具有攻击性的危险分子拿下。
被声音刺激的伊泽勉强恢复了几分神志。
对,他现在必须去找琴酒。
是琴酒将这个任务分给他的。
虽然他的本意并不想杀死山村凉介,但是现在他已经死了,无论是自杀也好,伊泽杀掉的也罢,人已经死了。他已经完成任务了。
琴酒会需要他的。
他踉跄地走着。
身体变得好痛。那种介于幻痛和真实传递而来的痛自山村凉介举起木仓之后一直没有停下。脑子里有人在说话,像是要将他割裂开。
伊泽咬住下唇,殷红的唇瓣此时苍白如即将枯萎的樱花,沁出的一点猩红滋润唇缝,顺着唇角淌下,挂在下颔处,巍巍地悬着。
他眼中唯一的一点亮色也黯淡无光。
无数次,他想要倒下,但脑海中叫嚣着的念头支撑他劫走了一辆路边的摩托,回到琴酒的身边。
男人依旧含着烟,见了伊泽,怜悯般地将口中的雾气化成的厉鬼放出。
琴酒似乎已经等很久了,他垂下眼眸,看着如丧家之犬的伊泽一点点凑到身边,眼中含满破碎的期冀。
他自然知道山村凉介是山村猛虎的儿子,也正因为这样,他觉得将几年前就应该杀死的少年交给伊泽来处理最为合适。
一个杀手最不必要的就是心软,第二是在那些本该去死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很不巧,伊泽两点都犯了。看来失去的时间里,伊泽依旧没有吸取教训,顽固而懒散地继续放任坏毛病如霉菌般越养越多。既然琴酒又接手了伊泽,他就必须要将其身上碍眼的瑕疵一一擦掉,回归最初始的白纸,再重新染上属于干净的色彩。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浓烈的烟草进入肺部,浸润狭小肺叶中的每一寸空气,仿佛呼吸中都带着烟草凛冽而上瘾的气息。
烟雾中是伊泽苍白的眼神,仓皇地望着他,好像琴酒才是他的救星那样,手足无措地想要靠近。可笑的是,手上沾染粘稠黑暗的琴酒连怜悯二字都不知道该怎么写,他怎么敢将全部希望押注在他身上。
“暂时不需要你了。”
琴酒冷酷说道。
伊泽难以置信,莫大的绝望压垮了他,甚至远超刚才的百倍。
“可是我完成了任务。”
“所以我需要像训狗那样夸夸你吗?”琴酒嗤笑,“抛弃你无聊的奖励游戏吧。我可没那个闲工夫。”
“我要跟你一起走。”
琴酒抖掉烟灰,碧色的眼眸凝聚在明灭的烟头上,溢出的烟雾拉成一条长线,在风中扭曲翻滚着。
“不可以。你给我好好待在这里,作为组织的耳目,在日本好好盯着那些人。”
这是荣升,伊泽应该感到庆幸。
可比起得到琴酒的信任,他似乎更加执着于自己到底在不在琴酒身边。
“你要丢掉我吗?”
伊泽的手指在颤抖,他质问琴酒:“芯片是骗人的吗?你并不是我的家人,和那些人一样,只是凑巧捡走了我,凑巧能够用得到我。你其实根本不需要我,在你眼里,我只是一次性的工具吗?”
他狠狠夺过琴酒指尖的烟,将已经润湿的烟头含在舌根底下,仿佛要哭出来了。
“不对。”他神经质地絮叨着,“你需要我,你会需要我的。”
“我不是模仿人类感情的冷血怪物了,我是被需要的。”
“我是被爱的。”
“你说过要杀死我的!”他失控地将最后一句话咆哮而出,舌根压着的烟掉在了地上,嵌入舌底皮肉的芯片变得滚烫,烫得他连说话都变得艰难。
眼尾的红痕越发明显,他一边咳嗽着一边无力地弓起了腰。青年的身形消瘦得可怕,明明这几天有在努力吃饭,也没有长多少肉,反倒看上去像被虐待了一样。
伊泽伸出手,试图抓住琴酒的衣角。
正如第一次见到琴酒时那样,黑色的伯/莱塔抵住他的额头,碧色的眼眸冷静而残忍,清醒地见证伊泽的宣泄。
“你话太多了。”
“去米花找朗姆,剩下两个伏特加会给你联系方式。”
伊泽勉强压抑即将崩溃的理智,抬眼注视琴酒,勉强开口。
“那么,抱我。”
“我需要奖励。”
“人是不会靠奖励活下去的。”琴酒嘲笑道,“但是这次做得不错。”
他将伯/莱塔扔进伊泽的怀里。
“送你了。”琴酒难得这么好脾气,也许是伊泽身上某些特质他的确喜欢,喜欢到恨不得将他锁在无人知晓的密室,彻底折断他的翅膀,将他离去的几年彻底弥补上。但占有欲和爱意出自不一样的两颗心脏,琴酒更是个组织利益至上的忠臣,现在伊泽如同掌心乖巧的木偶,他则是操纵者,无与伦比的满足感已经达到了,剩下的味同嚼蜡。
他不是个沉迷风花雪月的人。
没有拥抱。
伊泽垂眸,握紧了手里的木仓。
只有武器。
坚硬的子弹,对准的是别人,还是他呢。
破碎的回忆一点点展现,似乎有人也将刀子扔到他的面前,说,你自己动手吧,我们也不是坏人,不逼你。
刀尖剜去的是他的骨肉,那时的伊泽只懂忍耐。
他说过,他不想忍了。
这么痛,没有人懂的痛。
像是烈火灼身一样的痛,又是子弹贯穿胸口的痛,他凭什么要忍?!
伊泽冷静地握住枪。
伯/莱塔的手感确实比他的Anaconda好很多。可惜他的木仓已经永远留在山村凉介身边,大概永远也无法被拿起了。想到这里,他竟然有些轻松。
他看着琴酒,木仓口对准他的脑袋,一字一句说:“抱我,或者死。”
“不对。”伊泽想了想,露出了更加恶劣的微笑。
“吻我吧。”
轻飘飘的拥抱已经无法满足他了。
“要么吻我要么死。”
他从来没有尝试过这么亲密的动作,试一下也不错,毕竟伊泽已经忘记拥抱到底是什么感觉了。琴酒想要丢掉他,不应该付出一点代价吗?
不管是奖励还是代价,伊泽都想要。
也许他本就是这样贪婪的人,才能毫不犹豫地举起木仓。又傲慢自大地从山村凉介身边逃跑,重新回到琴酒身边。
他用力拎着琴酒的衣领,伯/莱塔还残留着琴酒身上的体温,又被狠狠抵在原主人的心脏处。
伊泽将自己送到琴酒面前,狠狠地咬住他的下唇,握住他手腕的大掌有一瞬间的紧绷,碧色的眼染上红腥,利齿反过来嗑住他的舌头。并非甜蜜的追逐,更像是王不见王的两头猛兽,一瞬间陷入蛮横的撕咬,比起亲吻,他们更像是要借着这个动作让对方流血致死。
血是甜的。
吻是也是甜的,含着腥烈的烟草味。
伊泽舌根之下的芯片被剐蹭着,这是能够致命的甜,刀头舔蜜莫过如此,这是与身体上完全不同的,能够让人上瘾的痛。
他勒住琴酒的衣领,剧烈地喘息。
“带我走。”
不知何时,伯/莱塔已经重新回到琴酒手中,他慢条斯理蹭去嘴角的血,摸着唇角的伤口骂了句脏话,闻言,哼笑一声,重新举起木仓。
“我说过,现在我不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