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中。
太后这一段时日为着十四阿哥允禵的事情,总是睡不好吃不好的。
到了夜里,哪怕是转钟了,也还是睡得不安稳,一夜总是要惊醒个好多次。
多半都是担忧十四阿哥府里孩子们过的日子,还念着在景陵守着不得回京的十四阿哥,是不是能吃得饱穿得暖。
太后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这么熬法。
很快就有些咳嗽。太医来瞧了,说是心焦引起的,天虽然冷着些了,但也不至于会这样。说到底还是心病。
太后便只能静养了。为着这些悬而未决的事情,太后心里有气,也就不爱见人了。
养了这么几日,没成想咳嗽吃了药也不曾好转,却是养心殿传来的消息,说是皇上允了十四福晋颁金节进宫给太后请安的事,还说颁金节后,会送十四阿哥身边的侧福晋去景陵。
太后听了这消息,当即这咳嗽就好些了。
只是今儿夜里天气有些反复,白日里太阳好,夜里温度没降下去,这热气盘踞不散,太后有些热着了,就睡得不安稳,总是出汗,热醒了后更了衣,干脆拥着被子歇歇精神,想着等一会儿再继续睡。
太后身边的杨嬷嬷贴身侍候着。
床前一盏小灯,杨嬷嬷脚踏上坐着,床帐撩起了一边,陪着斜倚在床榻上的太后轻声说话。
知道皇上允准十四爷府上侧福晋去景陵的消息后,太后就给十四爷府上送去了消息,叫十四福晋好好打点行装,该吃的该用的,都要给十四爷捎过去。
太后这里也添了许多的东西,都悄悄送去十四爷府上了。
虽是静悄悄的,可杨嬷嬷想着,这宫里的动作,尤其是慈宁宫的动作,怕是瞒不住皇上的。
皇上知道了,但默认了,即是默许了。
众人都晓得,太后深疼十四爷,待十四爷是真心疼爱的。比起皇上来,到底就还是差些。
杨嬷嬷跟在太后身边,私底下不知劝了多少。若不是太后还肯听她两三句的劝,只怕母子间还要闹得更僵些。这些年里,这样就已经是闹过无数次的别扭了。
如今皇上肯让一步,杨嬷嬷这心里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的。
太后这边病着,杨嬷嬷瞧着,这心病是越来越重的,若十四爷那头没什么好的,只怕太后的身子骨还要更坏些,如今皇上登基不足一年,这事闹出来,总归是不好的。
太后年纪大了,十四爷被削了爵位送去景陵,太后瞧见皇上,自然心痛小儿子,这要是真的有个什么好歹,这后果,杨嬷嬷都不敢往下想了。
也幸而,皇上肯让这一步,杨嬷嬷心里止不住的念佛。
太后这口气松下来,这病就能有养好的时候了。
太后歇着不说话,杨嬷嬷就陪着太后静静坐着。
本以为太后静静歇一会儿就是要睡的,谁知一室的静谧过后,太后翻着暗涌的目光却落在了她身上。
太后说:“先前你说,皇上去翊坤宫用午膳,回养心殿时就瞧着心情不错。还赏了十三在养心殿用膳,用的还是皇上从翊坤宫带去给十三的吃食?”
“十三离开养心殿时,神情也瞧着不错,很高兴?”
太后不同旁人,想知道养心殿的事情,还是能知道的。毕竟是皇上生母。母子闹着别扭,却也不曾真的将关系,将情分绝到什么地步去。
杨嬷嬷说:“是。怡亲王说了,确实是从翊坤宫年嫔娘娘处带来的吃食。是特特从湖北带来的风味土仪。大约皇上和王爷都用着很新鲜,开了胃口,所以午膳就都用着很好。”
太后思量:“十三这回的差事,是去景陵瞧瞧老十四。皇上是要叫他看看,老十四肯不肯低头。先前为着他们兄弟的事,哀家这心里头,对皇上是不大高兴的。他待老十四,实在是太严苛了些。老八老九申斥一番都留在京城里,偏把老十四送到景陵去。还不叫他身边有伺候的人。”
“这是要把兄弟情都给绝尽了。”
太后心里头是很担忧的。慈母之心,她担忧她的小儿子。
可身为太后,她也担忧她的大儿子胤禛。
从前先帝爷在的时候,太子两度废立的那些年,京中局势,朝中形势可都不大好。
先帝爷为着立太子的事情,很是伤了些精力,一手亲养大的儿子最后弄成了那个样子,先帝爷伤心伤情,那好好的硬硬朗朗的身子骨为此每况愈下,坏了许多。
当时还是德妃的太后,在先帝爷跟前还是有些体面和尊贵的,四妃里头,体面和尊荣都是差不多的,但一定要排个顺序的话,德妃不是头一个,但也不是最后一个。
她瞧的很清楚,先帝爷后来,身体已然是不行了。不过是为着那些形如虎狼的儿子们,在强撑着罢了。
可总是要选定一个继承人的。
先帝爷的性子,被废太子伤透了心后,怕就是不肯再选风头太盛的儿子了。这辈子,先帝爷最恨的便是有人逼迫他。
先帝爷喜欢十四的锋锐,可未必就肯将这大清交给他。先帝爷到了后来,似乎很是不愿意被人猜透心中的想法,不愿意让人知道,他想要把大清交给谁。
后来每每谈及此事,甚至连一生的总结都当着大臣们的面说了,却从不说心里属意谁。
先帝爷似乎是拿定了主意不许任何人再插手了。德妃瞧不透,也没有替老十四争取的心思,就不去猜。
要说那段时日,人人都跟虎狼似的想要去争这太子之位,偏有一个人隐的下来,也稳的下来。
这人便是老四了。
那会儿,她的心思都在老十四的身上,对老四,不大关注,想着他这样大,不需要她多去注意些什么。
可后来成了太后,在这慈宁宫里将悲伤缓过来,太后这心里头,就慢慢的思量出来了。
老四和先帝爷后来的样子,多像啊。都是让人瞧不透心思,却偏偏行事稳健冷硬,跟个石头似的,可搁在那儿,却没来由的叫人放心。
太后就想起来,从前,她总是叫老十四跟老四多亲近些。也让老四多看顾些老十四。别总让他跟老八老九混在一起。
那会儿不曾多想些什么,现下想起来,她大约是觉得老四叫人放心些。
老八连亲额娘良妃都能为了福晋不亲近了,老九又跟宜妃一样,是个滑不溜手的性子,怎么能让人放心呢?
他们兄弟间,本来没有这么别扭的。
老四在她跟前板正,还是为着小时候没养在她跟前的缘故。她心偏在老十四那儿,老十四为着她总怨老四不跟她亲近。
母子三个人间,总是一笔糊涂账,牵扯不清,说也说不清。相处起来,自然总有些别扭。
但都是日常琐事,小事。
真正的事,便是这回老十四被送到景陵去的事了。
太后原本是生气不痛快的,心中倒是深怨老四了。可她想的不是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她只是觉得老四待老十四太严苛了。她心疼小儿子。
但老四也是她生的儿子,她有些事情心里跟明镜似的。
老四怎么会是篡位的人呢?外头那些话,传的太不像话了。在这点上,太后还是相信老四的。他没有篡位,先帝爷确实是将大清交给他了。
可外头那些话,却生生是将她的老十四架在火上烤。说老四抢了老十四的帝位。这话说出来想做什么,这不是要将她的两个儿子弄得反目成仇吗?
这是要害老十四。也是要害老四。
太后原本不会想这些,在气头上的人,急火攻心的,哪能想到这些呢?
是今日传了消息来。老四松了口,太后这心火降下来,自己睡不着,一个人靠在这儿慢慢的思量,竟把这些事串起来,想的心惊肉跳的。
他们母子三人为了这些事闹得沸反盈天的,可外头多少人看戏,又有多少人得了利呢?
所以,她才担忧。担忧老十四,也担忧老四。
她原本想不到这些。可她也是心思伶俐的人,不然也不会拢着先帝爷宠了她那些年。
慢慢冷下来,就想到了这些事,又想起老四今日的让步。
起先还觉着是没有半点征兆的让步,现在看来,却未必。
太后的思量说给杨嬷嬷听了,杨嬷嬷立时就懂了:“您是觉着,有人在这里头说了些话,做了些事?”
杨嬷嬷猜测,“会不会是怡亲王在皇上跟前为十四爷说了些话?”
怡亲王爷与皇上情谊深厚,倒更像是亲兄弟似的。怡亲王宅心仁厚,也很是顾念兄弟间的情意。
只是先帝爷在的时候,被废太子连累,有小十年都被禁在家中,不得先帝爷待见,那十年沉寂下来,就像这京里宫里,都没有这号人似的。
倒是皇上,待怡亲王始终如一。两个人的情义,那是患难与共出来的。倒是他们的十四爷比不上的。
可怡亲王爷心里都明白,皇上的亲兄弟是十四爷,为这个,还是在皇上面前说项过的。只是效果不大好,为着怡亲王爷的说项,皇上还不高兴过。
杨嬷嬷就想,这一回,怡亲王爷亲自去景陵瞧了十四爷的,回来到了皇上跟前,自然是要劝一劝的。
太后却不这样想:“老十三从前不也劝过,可什么时候管用了?每回为了这个,不也是连老十三也怪上了么?皇上那个性子,老十三也是劝不大动的。”
“再者,你想想,老十三同皇上在一处,为着这些事,总是愁苦的时候多,他们两个,一个身苦,一个心苦,这都多少日子了,什么时候这样高兴过?还喜形于色的。”
“这变化,不是一瞧就知道么?”
杨嬷嬷悚然一惊:“您的意思,莫非是翊坤宫新入宫的那位做了些什么?”
皇上和怡亲王爷,那可都是用了翊坤宫的吃食才高兴起来的。若说要有变化,那就是午膳之后才有的这变化。
能让皇上与怡亲王爷变化的,就只能是跟翊坤宫有关了。
杨嬷嬷这心里翻江倒海的,就静不下来了:“那位是年家的姑娘。这年家和十四爷之间,素无往来呀。而且这十四爷的差事,全叫年羹尧取了去。年羹尧奉差,十四爷多少还是受了些委屈的。您当初——”
太后当初跟皇上置气,允了皇后的小动作,不就是为了这些事儿么?就为了膈应年家。
为了不让年家痛快的。
这位出身年家的年嫔娘娘,难不成还能为了十四爷在皇上跟前周旋?
这根本就不可能。况且,年家是皇上的心腹人,怎么会逆着皇上的心意行事呢?
后宫不得干政。皇上也不爱那样随口议论朝政的女子啊。
太后倒是淡淡的笑了:“未必就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也许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
“你忘了?白日里,她在钟粹宫与皇后说的那些话,那是护着皇贵妃,护着六阿哥和四格格呢。这个年嫔,年纪这样小,倒是牙尖嘴利的,瞧着像是很合皇上的眼缘了。皇上要将六阿哥和四格格要回去,她倒是没出头,皇上不过叫她做个见证。你看她,就乖乖陪着。”
“这个年嫔,是个聪明的。”
太后对皇贵妃,其实不大喜欢。她待老四面上都是淡淡的,又能有多喜欢老四府上的女人们呢。不过都是些面子情罢了。
老四府上,先是李氏,后是年氏。都是盛宠时没有旁人的。对这样的女子,太后有些天然的不喜欢。但一年也见不上几次,见到了,太后也不会多说什么。
但李氏和年氏,待她还算恭谨,她也不会插手老四府上的事。
只有一条,老四府上的孩子,还是太少了。单单这个,太后对乌拉那拉氏就是不甚满意的。可又能怎么办呢?先帝爷的赐婚,也只能这样过了。
旧日里的事,太后难免想起来便是一串心思。思绪转回来,又落在了这个新入宫的年嫔身上。
“皇上是个板正的性子,能让他高兴,讨得他欢心的人不多。当初皇贵妃,在他跟前,不也要小心伺候着么?可这个年嫔初初入宫,就能让他好好用膳,开怀高兴,心思敞亮起来,这是她的本事。”
“她不需要多做什么多说什么,只要皇上高兴了。老十三吃的高兴,他们兄弟舒坦了。自然会愿意高抬贵手的。只是这心思用到了,也不是容易的事。她不用在皇上面前说什么,皇上自然就会改变心思的。”
她也是伺候过圣驾的人,知道帝心转圜,会有多么难,又有多么容易。
太太轻轻叹息:“年嫔不会是无心之举。可到底给老十四解困了。哀家就要承了她这个救命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