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尔对哥哥们的计划很有兴趣, 可怎么让宁致心甘情愿上当?
她相中的男人可不好骗呀。
后来还是永琪出面帮忙,士林之中,属他跟永瑆最有声望, 诸位举子也对两位皇子倾慕良久,然永瑆偏向汉儒,故而纳兰宁致这等满人反而轻易无缘得见。
永琪先卖了个破绽,假意与之交好,等妹婿渐渐对其深信不疑,便趁机邀他出游,说是城外枫林书苑有一古时珍本,十分稀罕, 可等两人乘兴赶至时,那书苑却已经关门了, 不得已,只能在旅店暂歇一晚。
宁致毫无察觉,浑不知自己进了家黑店, 等半夜里两个黑夜持刀闯入, 待要奋起反抗,才发现自己手足酸软,丁点力气也使不出, 而荣亲王也不见踪影——茶里定被下了蒙汗药。
此时方知自己中了暗算, 然他一个落魄书生, 又有何值得算计处?恐怕是冲着荣亲王而来, 只是误打误撞叫他中了招。
宁致并不惧怕, 反而痛斥对方狼子野心, 胆敢谋害皇亲国戚, 并一脸正气地表示有事就冲他来, 说什么都不会出卖荣亲王。
永瑆暗暗纳闷,用眼色告诉永璇:这小子还挺有良心。
为了力求逼真,两人甚至没叫侍卫帮手,而是亲身前来演这场戏,又用黑巾蒙面,料想对方认不出来。
永瑆以目示意,现在该怎么办?是干脆放了他呢,还是继续演下去?
永璇心想,这可是帮助妹妹的大好机会,干脆送佛送到西,遂阴测测的冷笑出声,“走了那个值钱的,偏留下这个穷酸腐儒,不如卖到十字坡孙二娘店里,做成人肉包子,好歹换几枚铜板。”
永瑆佩服兄长临场发挥,这可比一刀砍了吓人多了,遂也摆出凶神恶煞的模样,“弟兄们,抽冷子上啊!”
这正是绿林中围攻的暗号,宁致脸色煞白,微微阖目,暗叹吾命休矣。
当此之时,房梁上传来一声娇叱,“兀那奸贼,吃我一剑!”
旋见一个容貌秀丽、身穿紧身短打的女子从天上蹁跹而下,一手剑法使得如天女散花一般,顷刻间就把两个强盗杀得丢盔弃甲、屁滚尿流。
阿木尔正说得来劲,郁宛冷不防打断她,“停!你什么时候还会使剑?”
她可从没见乾隆教过阿木尔剑法,毕竟女儿家首以防身为要,真到了关键时刻长剑还不如匕首管用。即便在战场上,不等你拔出剑来,人家的长矛早把你捅个对穿了。
阿木尔噘着嘴,“额娘,您就当故事听嘛!还不许我稍微夸张一下吗?”
真实情况是她提着一把明晃晃大砍刀就杀过去了,不过兄弟俩落荒而逃倒是真的——毕竟刀剑无眼,自家妹子那点工夫又是半吊子三脚猫,谁也不想被她搠个透明窟窿。
甚至人肉包子那段对话也是她瞎编的——阿木尔近来沉迷看水浒,才有了这段突发奇想。
事实上宁致一声都没吭,弄得兄弟俩面面相觑,气氛异常尴尬——好歹配合点呀。
郁宛:……
这都不能说一模一样,完全是毫不相干。
她无力扶额,“后来呢?”
阿木尔美滋滋地托着下巴,“后来他就迷上我了。”
不但邀请她去家中作客,好给她题了好几首诗呢,都是称赞那日女侠风范的。
她真心觉得额娘帮她出了个好主意,原本还担心额驸会喜欢那种文静内敛的姑娘,这回倒是敞开心扉无话不谈了。
郁宛若有所思。
再回头跟皇帝提起,乾隆便笑她,“可算如愿了?”
郁宛就知道没那么简单,赶紧追问。
乾隆叹道:“你呀!都多大岁数,还跟着瞎胡闹,人家也是正经诗礼人家出来的孩子,倒被永璇永瑆这般吓唬,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宫里头水深火热呢。”
郁宛听出话头,“他竟发现了?”
乾隆微哂,“那可不。”
本来宁致还只有点起疑,偏那俩傻小子要亲自出马——永璇的足疾是出了名的,能不发现异样?再一想是荣亲王将他拉入骗局里,宁致难免哭笑不得。
郁宛不悦,“这人心机也太深了,看出来还不早说?”
“不都是为了哄阿木尔高兴么?”乾隆点了点她眉心,“朕看额驸是个实诚人,被人这样耍弄,倒好不生气。”
郁宛哼道:“他有资格生气吗?阿木尔才被哄得团团转。”
乾隆笑她太护短,“他若真存了歹心,何必还来告诉朕?额驸有一句说得好,公主贪玩,可也不能太纵着她了,再怎么见义勇为得分场合,往后真遇见这种事,难道也不管不顾地冲上去?他是不愿阿木尔千金之躯去冒险的。”
郁宛沉默,看起来倒是懂事的,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个宁致被双亲教导得不错。
不过郁宛仍忍不住槽了句,额驸好虽好,未免有些爹味了,人家开个玩笑都得指点江山,阿木尔这是嫁给私塾先生?
岳母看女婿,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哪儿都不对付。乾隆莞尔:“老成点好,这种才知道疼人呢,你不是已经体会过了么?”
又来趁势拔高自己了。
郁宛忍不住呛声,“额驸是心老人不老。”
都什么岁数了,还去跟小年轻较劲,也不怕笑话。
乾隆哈哈大笑,摩挲着她掌心,“那朕就是人老心不老。”
郁宛:……
又来搞颜色了是吗?没点阅历还真听不懂呢。
*
救美风波愉快地划上句点,阿木尔浑不知她拙劣的把戏早被人看透,兀自沉浸在被人仰慕的自豪里。
郁宛觉得自己的教育方式出了点问题,大概阿木尔生活的环境也太纯良了,所有人都是对她极好的,导致她半点戒心也没有。
郁宛则是怀着恶毒丈母娘的心态,谨慎防范着未来女婿,其实旁的都无所谓,最紧要得守住财政大权——骗感情可以,骗钱不行。
好在这点上阿木尔还是很随她的,理账也颇精明,不枉她教了那么久的九章算术。听皇帝的意思,到时候嫁妆总是少不了的,郁宛再从私库里凑几万银子,这般下来,便是婆家也不得不看她眼色过活。
其实纳兰家的人是否真是情种也不重要,只要他能认真地演一辈子好丈夫,那这桩婚事就非常完美了。
临近年关,宫里也骤然忙碌起来,除了祭祀洒扫之类的琐事,皇太后的病况也让众人深感忧虑——自打入冬,钮祜禄氏的咳喘就没停过,以往虽也偶有发作,可却不像此番这样持久。
到底是八十有四的人了,再怎么精于保养,生理上的衰败是不可抗拒的,就连内务府都做好了打算,只等太后薨逝,便将赶制好的孝衣送到各宫各府去。
郁宛也曾婉转询问皇帝,是否要让额驸与公主尽快成亲好为太后冲喜,但乾隆拒绝了,一则他无论如何不肯薄待爱女;二则,心里还是盼着皇额娘能快些好起来,他还想母后能陪伴到他逊位的那天呢,怎么这样早就要离他而去了?
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儿子对母亲最朴素的情感依赖。
郁宛看着皇帝衣不解带侍候床畔,心里难免唏嘘,不管怎么说,乾隆也算个性情中人,只要是他心里认定的,竭尽所能也会对那人好——至少他看起来不像作秀。
但朝政也耽搁不得,永琰的岁数和阅历还没到能帮忙处理政务的程度,郁宛只得一面劝皇帝回养心殿歇息,她自己来替班,并保证稍有起色定会着人通传,乾隆爷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两只眼睛熬得布满血丝。
早莺机灵地道:“娘娘,奴婢去传召各宫轮流侍疾罢。”
郁宛摆手,“不必。”
她其实已甚少做这些伺候人的活计,但这回她代表的是乾隆爷,自然得亲力亲为。何况她也算半个儿媳妇,虽然太后从没在心底真正承认过她,但表面功夫总得做好。
郁宛将煎得滚热的汤药端来,正踌躇是否该放凉些,就见床上人已睁开眼睛,便欢喜道:“太后,您醒了。”
立刻要着人去养心殿回禀。
满头银丝的钮祜禄氏拦住了她,又轻轻摇头。
郁宛便知这位老人家有话私下跟自己说,屏退了早莺等人,恭敬道:“不知母后有何谕示?”
钮祜禄氏叹道:“皇贵妃,这些年哀家待你如何?”
郁宛客气道:“太后施惠上下,泽被六宫,臣妾感激不尽。”
其实最初她跟这位老人家还是有些嫌隙的,太后见不得她频频邀宠,总以为她有不臣之心,甚至还出手打压过一两回——后来就干脆睁只眼闭只眼了。
郁宛不觉得是她表现良好征服了太后,兴许太后只是不愿再跟儿子较劲而已。
钮祜禄氏道:“你不必说这些空话,哀家知道,以前多有对不住你。”
其实她对郁宛并没什么好挑剔的,只是对她的身份天然有所防范——蒙古各部近些年虽然臣服,但仍屡有蠢蠢欲动,叫这样一位贡女宠冠六宫,她如何放心得下?
只是后来种种让她认清了郁宛为人,无非就是性子跳脱了点儿,偶尔不着边际而已,骨子里仍是偏安一隅的,只瞧她这些年从不置喙国政,便知她其实颇为聪明。
太后不得不承认,或许自个儿缺乏识人的眼光,她看好的那拉氏早早被皇帝厌弃,倒是这个看似鲁莽戆直的蒙古女人一路顺风顺水,并终于走到最后。
钮祜禄氏惆怅道:“皇贵妃,哀家其实很羡慕你。”
像她穷极一生都无法获得先帝欢心,只能指着儿子苦尽甘来,可毕竟来得太晚太迟,最风华正茂的那几年过去了,再怎么花团锦簇,也掩盖不了底下的灰败。
郁宛只能讪笑,不知多少人羡慕皇太后的福气,她老人家反倒凡尔赛起来,果然人天性都稀罕自己得不到的东西。
钮祜禄氏望着她,“往后这六宫便是你的天下,无论皇帝如何专宠,哀家管不了了。但哀家仍有一言,望你答允。”
郁宛正色,“您但说无妨。”
钮祜禄氏吃力地撑起肩膀,微微喘着气道:“你得发誓,在你生前,不许谋求皇后之位。”
她并非对郁宛心怀偏见,而是如今储君已定,她不希望国本再有所动摇——她也不怎么喜欢魏佳氏,但既然皇帝选中了十五阿哥,而十五阿哥桩桩件件也无不足之处,太后只希望皇位能平滑地过渡,避免落得康熙朝那般诸皇子争储的惨状。
若郁宛当了皇后,难保她能公正无私,若到时皇帝听信谗言,或是朝中人推波助澜,岂非又是一场大乱?
故而太后拼着叫她怨恨,也不得不开诚布公说这番话。
郁宛还以为什么大事,原来就这么简单。她轻轻松松举掌发誓,正色望天,“臣妾愿以性命担保,若臣妾不遵此请,管叫五雷轰顶,不得超生。”
她根本没觉得做皇后有什么好处,富察氏、那拉氏,这些人的教训还不够惨重么?何况她还是没儿子的,何苦担着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旁人看来风光无限,她却很知道那位置何等如履薄冰,谁爱要就要去,反正她不在乎。
太后重重地吐了口气,“多……多谢。”
郁宛扶她到榻上躺下,含笑道:“母后好生歇息,等明年开春,还等着您来参加阿木尔的婚礼呢。”
太后轻轻点头,眼中流露出微弱的光,仿佛回想起年轻时刚踏入雍亲王府的时候。
真好的年岁,一辈子只此一回。
郁宛待她乏了,才悄无声息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