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阿哥成婚之后, 庆贵妃的身子每况愈下, 郁宛隔三差五前去探视,却也总不见好,时而昏迷时而清醒,让她忧心如焚。
当着庆贵妃的面她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实在这人从来不在她跟前抱怨半句, 还笑盈盈对她说,她今年想去秋狝——三年都没出去过了, 老待在这启祥宫里,总是拘得慌。
郁宛颔首,“你若喜欢, 我帮你安排。”
这些年乾隆待她倒是越来越温厚了, 虽然不再如年轻时那般动不动来个通宵大战啥的,可只要翻牌子,基本都是来永和宫里,郁宛觉得是个好信号, 表示他在渐渐将她当家人看待, 至少是他女儿的母亲。
大概也是嫌舟车劳顿, 皇帝不再如以前那般年年出去, 可这人天性喜动不喜静,到时候郁宛提上一嘴, 想必他还是乐得再去趟热河的。
庆贵妃笑道:“麻烦你啦, 我这把老骨头,到时候还得你驮着走。”
郁宛眼皮微酸, 用力眨了眨, 将那点湿意憋回去, “少来, 我可不惯给人当仆役,你要是走不动,随便往路上一扔就是,谁理你!”
两人笑了一回,郁宛看她面露疲态,小心地扶她到床上,盖好被角,又叫绿萼多多留神,有什么消息就来通禀。
这厢起身回永和宫,思来想去,到底唤了杜子腾来,“贵妃娘娘的症候,依你看到底如何?”
杜子腾讪讪道:“庆贵妃所患消渴之症,若护理得好,拖上十年八年也是有的,但若病者自个儿灰心失意,那就非药石所能挽回了。”
言下之意,庆贵妃是自己不想活,她又不像旁人有子嗣傍身,素来无牵无挂惯了,从前还有点长辈对晚辈的寄托,如今孩子们一个个成家立业,自然也就不需要她了。
郁宛叹道:“你只管尽你医家的本分,其他的,听天由命罢。”
也不知太医院开的药庆贵妃有没有按时服用,对旁人郁宛还能耐心开导,但庆贵妃一向最有主见,怕是谁的话都不听。
郁宛只能尽力满足她最后一点心愿,回头去往养心殿中,就跟皇帝说起此事。
乾隆欣然道:“如此甚好,朕也想着几时再来一遭秋狝,那便定在下月罢。”
他总觉得自个儿老当益壮,骑马打猎应该不在话下,浑然忽视了客观规律——不过木兰围场那边也自有对策,大不了多放些驯化的家畜便是,凭它怎么野性难驯的畜生,关上一年半载自然也就变得呆呆笨笨的了,见到放箭也不知道躲。
总之不能让皇帝败兴而归。
郁宛笑道:“那臣妾这便去告诉陆姐姐。”
乾隆叹道:“你倒会帮别人谋福祉,可朕总觉着还是咱们一家子出去更便宜些。”
庆贵妃虽不是个煞风景的,但乾隆跟她早就淡了,难免有点微妙的不自然。
郁宛笑道:“瞧您说的,臣妾又不是没跟您单独出去过?以后不也有的是机会么?”
何况蜜月这种东西有过一次就够了,太多反而失却新鲜,她如今虽不再用美色来邀宠,但偶尔还是会注意给皇帝一点另类的刺激——男人的天性最善变,她自然得让他看到不一样的她,如此,她对他来说才是独一无二的。
郁宛获得批准,高高兴兴差人把消息告诉启祥宫,庆贵妃听了也很来劲,又叫绿萼为她订做两套崭新的骑装,许久没上过马,没准竟生疏了呢。
郁宛得知之后,直接把自己两套没动过的拿去改了改,当然得仿照庆贵妃的身量——她如今可太瘦了,风一吹都能飘走似的,叫郁宛怀疑是否得在腰间挂两个秤砣,否则这位娘娘怕是得飞到月亮上去了。
阿木尔咦道:“庆娘娘是嫦娥么?”
只听说嫦娥住在广寒宫里。
郁宛信口胡诌,“可不是,你庆娘娘是天宫仙子下凡,赶明儿让她带两只玉兔回来,还有琼林宴上的蟠桃,个个都赛碗口大。”
但是阿木尔已经是个颇具辨识能力的年轻少女,不像儿时那般好骗,“额娘誑我呢,仙女怎会嫁给皇阿玛?还是做妾,也太委屈了些。”
众人扑哧笑出声来。
郁宛也面露颐然,还好皇帝不在现场,他最疼爱的女儿说出这种话,老父亲铁定会伤心的。
忽然想起还有几件琐事没交代,郁宛正要吩咐小桂子去启祥宫,就见绿萼匆匆前来,一看到她眼泪滚滚而下,“贵妃娘娘,您去瞧瞧我家主子罢,主子她……”
郁宛唬了一跳,即刻命人备轿,却又停下脚步,让新燕去请皇贵妃——魏佳氏这一向也被时气所感,卧病在床,故而庆贵妃交代不必让皇贵妃知道,以免挂心,可出了这样大的事,再瞒下去就是她不厚道了。
设若真有万一,她想庆贵妃总会愿意见魏佳氏一面。比起她来,这俩的感情是更深的。
魏佳氏正在暖阁内给永璘检查功课,闻听此言也顾不上许多,忙忙坐上步辇往启祥宫来。
庆贵妃的模样比起方才已好多了,绿萼抚着胸口,“主子方才可真是吓坏奴婢!”
差点以为再醒不过来了呢,亏得只是虚惊,绿萼欢欢喜喜地道:“奴婢去给您煎药。”
郁宛的心情却更加沉重,她看出庆贵妃是回光返照——人死之前总会有这么一出,像是苍生对蝼蚁的款待,怕它们交代不完后事么?
庆贵妃脸上倒看不出伤心来,只是略感遗憾,她轻声道:“可惜了,不能陪你去木兰,你自个儿玩得尽兴罢。”
郁宛勉强笑了笑,“若姐姐不在,又有什么趣儿?”
想起两人相识的十七年,仿佛仍在昨日,那个牙尖嘴利、刚强又骄傲的女子,如今不过是躺在病床上的一具髑髅,两相参差,何其心惊。
庆贵妃叹道:“你和我不同,你多会找乐子呀,天天跟个太阳似的,如今又生了个小太阳,往后阿木尔留在京城,也能时常进宫陪你作伴,你可得长命百岁才行。”
郁宛道:“难道阿木尔就不是姐姐的义女,你怎能舍得下她?”
庆贵妃抚了抚她的头发,含笑道:“我是受够了。”
从始至终她就没打算长长久久地待下去,起初是为了家族的嘱托,后来是为了跟魏姐姐彼此扶持,再然后就不知为什么了——诚然郁宛这些人没少陪她解闷儿,但,这么一点微薄的快乐,不足以抵消她为此付出的自由。
郁宛不知怎的,忽然有点恼火,像一个孩子拼命想找回丢掉的玩具,她愤愤道:“姐姐未免太自私了些,想留下咱们一走了之么?”
也不独是她跟阿木尔,还有愉妃、颖妃、容妃、婉嫔、兰贵人,对这些人就没半分留恋?
庆贵妃静静看着她,温柔道:“你容我自私一回罢。”
郁宛的眼泪倏然落下,她意识到说什么都不管用了,这个人已然心存死志——就好像她影响不了那拉氏的决定,同样的,她也改变不了庆贵妃的结局,某种意义上,她俩骨子里是一样的。
庆贵妃吃力地坐起来,想帮她擦擦泪,但最终却是颓然滑落下去,只无奈地望着她,“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这么多年老是姐姐姐姐叫着,怕是早忘了彼此名讳。
郁宛喉头哽咽,“你姓陆,叫嘉容,小名漫漫,有谁不晓得?”
庆贵妃微笑起来,“记性真好,我没交错你这位朋友,以后,你也会牢记着我罢?”
郁宛直觉眼泪又要下来,赶紧用袖子抹了抹,嘴里却是硬气,“我当然会牢记,还得告诉阿木尔,让她记恨你一辈子,说好了要亲自送她出阁为她添妆的,怎么能反悔?”
庆贵妃喃喃,“是啊,我是对不住她,你代我向她道个歉罢。”
郁宛埋怨道:“姐姐若有心,就该亲自去说,怎么能事事拜托别人?”
庆贵妃被她蛮不讲理的样子逗乐了,待要说话,却重重咳嗽起来,郁宛手忙脚乱倒了杯水,待要继续开导,侍人却通报皇贵妃驾到。
庆贵妃道:“你先回去罢,明日再来看也不迟。”
郁宛知道她要单独跟魏佳氏说话,自是不便打扰,却也不愿离开,只让绿萼扶她去偏殿就坐。
仓促里跟魏佳氏打了个照面,两人都从各自眼中看到一丝不忍。
魏佳氏进来之前准备了千言万语,见面之后却只剩悲凉,“你病得这样沉重,怎么也不遣人知会一声?”
她要是早知道,断不会坐视不理。
庆贵妃笑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何苦在我一个病人身上白费力气呢?”
她跟魏佳氏记忆中的模样已大不相同,蜡黄蜡黄的脸,两颊深陷而消瘦,哪还是印象里那个一颦一笑活色生香的姑娘?
而魏佳氏也惊觉自己许久以来忽视了她,起初她只想跟和敬结盟、尽早完成为先皇后报仇的遗愿,后来有了自己的骨肉,她又不可避免多了些旁的心思——凭什么她就不能争上一争呢,只因为她是汉军旗,便注定要屈居人下吗?
人一旦有了私欲,便会渐渐无暇顾及其他,而她也早就忘了最初的本心。
魏佳氏握住庆贵妃的手,垂首道:“是我对不住你。”
甚至于最开始,她帮助陆嘉容的目的就不单纯,当时她只觉得势单力薄,迫切地想找个搭子助她邀宠,而嘉容却从此认定了她,无论富贵贫贱,不离不弃。
嘉容的一片良心是清白的,不像她,早早就被墨汁给染黑了。
庆贵妃慢慢将手抽出来,叹息道:“魏姐姐,你总是念叨着先皇后,可有想过我也是你的姊妹么?”
人这一辈子,不必非得为仇恨而活。而她也不曾怨恨魏佳氏对她的疏离,只是觉得同情——她的魏姐姐,本可以活得更快乐些,可到底是让一念偏执给毁了。
魏佳氏无言,只轻轻转过头去,觉得自惭形秽。
然则一只枯瘦而温暖的手却又轻轻拉起她的手,探询般的道:“下辈子,我还要当你的妹妹,好不好?”
魏佳氏泪流满面。